文/阿鯤
清晨的薄霧還沒有散去,微微有些涼意。天邊遠遠地劃過一陣鴿哨,除此之外便是寂靜。并不寬闊的馬路上,有一個孤單的身影,灰白的頭發,微駝的背,一身燙得筆挺的老舊西服,挎著一個老式小包,小心翼翼地推著一個簡易行李車,上面綁著的,是一個碩大的陶土壇子。他要去趕縣城開往蘇州的早班車。
1
老人是個啞巴,沒有人知道他從哪兒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只有上了年紀的人依稀記得,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村子周圍流浪。雖然他不會說話,但是耳朵卻能夠聽見。
啞巴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從小忠厚老實,看到誰家在忙,他都趕緊上去搭把手,鄉鄰們都很喜歡他。
當啞巴長到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時,一位鄉鄰將他帶到縣城,介紹給一個修鞋匠當學徒。從此,啞巴開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啞巴手腳勤快,有眼力見,又肯琢磨,深得師父喜愛。三年學徒期一晃而過。出師了的啞巴在師父的幫助下,在兩條街之外扯起了一個小小的攤子,正式開始了他的修鞋匠生涯。
啞巴的修鞋攤風雨無阻。手藝精,干活細,還為人厚道。啞巴不但得到了鄰居們的稱贊,連幾條街外的人也愿意找他來修。七八年下來,啞巴居然攢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兩居室。雖然舊了點,可不管怎么說,啞巴總算有一個自己的安身之所了。
啞巴的為人厚道,踏實上進,和他小小勵志的故事甚至讓一些好心的街坊鄰居,來為他說媒。終于,啞巴在他的而立之年,娶到了一個小她三歲的外鄉女人,有了一個真正的家。
2
第二年,一個金風送爽的日子,啞巴的女兒呱呱墜地。做了父親的啞巴,覺得日子越來越有盼頭,整天樂得像朵花。客人們都說,要不是啞巴不會說話,一準整條街上都能聽見他唱歌。
女兒的百歲宴時,喜不自勝的啞巴邀請了他所有的后天親人。有他吃百家飯的鄉鄰,有教會了他手藝的師父,還有那些幫助過他的街坊鄰居。一位老鄉鄰給啞巴送來一大麻袋自家田里出產的新糯米、老家伏天手作的桂花曲和酒藥。
移家只欲東關住,夜夜湖中看月生。
謝過這位善解人意的老鄉鄰,滿懷感激和欣喜的啞巴,將這袋糯米盡數浸泡在缸中。
大木甑蒸好的新糯米,新做的麥曲,新揀的酒娘,久泡的酸漿水和一個冬天的等待。第二年的春風時節,啞巴將這守了一個冬天的新酒壓榨澄清,煎酒后裝入陶壇。裹上荷葉再封上泥頭。看看坐在床上玩耍的女兒,啞巴一臉幸福地將這壇新酒埋入自家門前的桂花樹下。每天收工回來時,啞巴總要在桂花樹下踏上幾腳,心里就覺得特別踏實。
3
然而幸福的腳步來去匆匆。
就在啞巴的女兒兩歲那年,一天夜里,小姑娘突然發起了高燒。啞巴慌忙把女兒抱去縣醫院看急診。然而住院三天熱度還是沒有退去,病情越發的兇險,連住院的醫生都慌了神。趕忙讓啞巴的女兒轉去省兒童醫院。然而就在轉院的路上,這個幾天前還又說又笑的小女孩停止了呼吸。
啞巴傻了,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淚也哭不出一滴。
啞巴的妻子哭了一場又一場,直到眼淚哭干。不再哭泣的女人變得癡癡傻傻,似乎整個人的魂神都隨著眼淚流逝了。深陷悲慟的啞巴并沒有注意到妻子的變化。終于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女人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
啞巴徹底垮了。終日呆坐在他的修鞋攤前,有顧客來時便機械地動作,沒有人時便杵在那里一動不動,好似一尊雕像。
門前的桂花開了又落,數年光陰倏忽而過。正值壯年的啞巴早已花白了頭發,微駝了背。每天低著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啞巴視而不見地路過這棵桂花樹,再也沒有過去踏上一腳。
4
這天清晨,啞巴剛剛起床,正在屋里拖地。忽然間,似乎哪里傳來一陣微弱的嬰兒的哭聲。啞巴愣了愣神,四下里看看,聲音似乎又消失了。啞巴搖搖頭,繼續拖他的地。但是這個聲音又出現了,而且似乎更大聲了一些。啞巴呆不住了。放下手里的拖把,啞巴打開了房門。只見門口一個紙箱,里面是一個小小的東西,紅紅的,有些皺皺巴巴,裹在一件洗得褪色的舊床單里,正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不舒服地扭動著。
抬頭看看,清冷的街道空無一人,啞巴想了想,把這個紙箱搬進了門里。
啞巴把這個小東西捧起來,拿到面前仔細端詳。小家伙不哭不鬧,只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啞巴,末了,還眨巴兩下,動了動小嘴。啞巴笑了,擠出幾條魚尾紋。
從此,啞巴出攤時,脖子上總是掛著一個布兜,里面裝著這個小小的人兒。沒有活計時便從懷里摸出個奶瓶,喂上幾口,逗弄一會兒。
熟人看見了總愛逗啞巴一句:啞巴,這又是跟誰生的呀?啞巴總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腦門,笑一笑。眼看著啞巴一天天地開朗起來,連修鞋的錘子都砸得更起勁了,人們說,這啞巴又活過來了。
小家伙一天天地長大,很快就能跑來跑去地替客人搬凳子,給啞巴遞工具了。啞巴整天眉眼里都是笑,給小丫頭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還向街坊大嬸學了幾樣辮子的編法,每天換著樣子給小丫頭梳頭。大家伙都嘖嘖稱奇。
每天出攤、收工,接送小丫頭上下學,給小丫頭做飯,啞巴的日子過得平靜而幸福。
轉眼間,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啞巴開始時不時地朝老桂花樹看上幾眼,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兒能在自己身邊安頓下來,成個家,一家子能享個天倫之樂。
但啞巴的女兒可不這么想。
萌動的青蔥歲月,女孩向往著大城市的喧囂與繁華,憧憬著故事里描繪的美好生活,單調乏味的小縣城,是她最后一個選擇。
女孩只身一人去了蘇州。
5
現實總是很骨感。女孩很快成了城市空巢青年大軍中的一員。996工作使她身心俱疲,塑料花友情讓她倍感孤獨。女孩開始想念慈愛的啞巴父親和熱情的街坊鄰居。然而她不甘心就這么回去,不甘心去過那一成不變的日子。
她想要有家人,有陪伴,還想要在大城市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沒有背景,沒有專長,女孩在千百萬打工者大潮中,顯得是那么的平凡,那么的普通,毫不起眼。所有的努力都顯得徒勞,女孩苦苦掙扎著,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終于,女孩似乎看到了她的希望。
女孩在一個只有幾個人的小家裝公司上班。老板是一個頭發稀疏的廣東男人,比她大19歲,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去給人家當了學徒,做油漆工。小伙子腦子活泛,當了幾年小學徒后,覺得行業里的道道已經摸得差不多了,就出來單干,開了一家自己的小家裝公司。事情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經歷了兩次瀕臨倒閉之后,小伙子的公司,竟然搖搖晃晃地活下來了,小伙子也娶了一個木工師傅的女兒,覺得后半輩子就這么塵埃落定了。
漸漸的,小伙子變成了中年大叔,生意漸漸有了起色,可家里卻不樂意了。
大叔結婚十幾年了,卻沒有一兒半女。家里人說,咱家就你這一支獨苗,不能在你這里斷了香火,對不起祖宗。
香火一事成了大叔的心病。
看著自己身邊勤奮樸實的女孩,大叔有了主意。
大叔對女孩說,只要你能生個兒子,我就和你結婚,我年紀比你大這么多,以后這家里所有的一切早晚都是你和孩子的。
女孩沉默不語。
啞巴不知怎么知道了這件事,大發雷霆。坐了長途汽車來,拽了女孩就要回家。
誰知,女孩卻不肯隨他回去。
爸爸,女孩說,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人活著太難了,想要活得好一點,更難。
如果當年有一個好一點的醫院,你的生活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如果當年有一個好一點的學校,我的生活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如果現在我跟你回去了,目前看起來是要輕松一點,可以后呢?
也許有一天,我就會是現在的你,而我的孩子,有可能就是現在的我。
而如果我留下。也許家里的事情會難一點,但是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都不必再過這樣的生活。
而且,他也不是壞人,就是年紀大一點……
末了,女孩安慰啞巴道。
啞巴頹然離開,他的頭發似乎更白了,背也似乎更駝了。
6
回到家,啞巴在那棵老桂花樹下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幕低垂,傍晚的露水打濕了衣衫。
在那之后,女孩便很少回家了。啞巴也一天天地沉默下去。
這天,女孩打電話來,告訴啞巴說自己生了一個男孩,六斤六兩,母子平安。啞巴什么也沒有說。女孩嘆了口氣,默默地掛了電話。
一夜輾轉無眠,第二天一大早,啞巴去市場上買了二十斤紅豆和十斤糯米。幾天后,女孩出院回到家,只見啞巴抱著膝蓋坐在家門口,旁邊是一個米袋子和一陶罐酒釀。
看到女孩,啞巴站起來看了看,捏了捏女孩圓潤的臉頰,嘆了口氣,轉身離開。沒有看一眼旁邊的男人和他懷里的孩子。
兩個多月后,女孩打電話來,說大叔要依約娶她過門,喜宴和百歲宴一起辦,請啞巴來送她出閣。
啞巴對這種安排十分憤怒,聲稱堅決不去。街坊四鄰都勸他,有的說喜宴上沒有一個女方親屬不像話,女孩在客人面前也沒有臉面;有的說大叔肯信守諾言,也算個誠實可靠的人,孩子都有了,就好好過日子吧。日子一天天臨近,連鄰居們都開始著急,可啞巴就是不為所動。
這天是中秋節,啞巴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如水的月光,心神不寧。第二天就是正日子了。
睜著眼睛躺到半夜,啞巴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一躍而起。
翻箱倒柜地把東西堆了一地后,啞巴不知從哪里翻出一身灰藍色的西服。那是啞巴當年的結婚禮服。
試一試,雖然有些緊,但是還勉強能穿。啞巴手忙腳亂地將它熨平,掛在衣架上,然后拖出撅頭就出了門。
外面天還沒亮,桂花樹在霧氣中只剩下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啞巴掄起撅頭就是一頓刨。
很快,壇子的輪廓出現了,啞巴更加小心地刨出剩余部分。
看到壇子完好無缺,封口的泥頭也紋絲未動,啞巴松了口氣。
將土填回坑里,啞巴把壇子綁在幾個月前用來給女兒送酒釀的簡易行李車上,換好了衣服就出發了。他要去趕縣城開往蘇州的早班車。
一路上,啞巴都在想,待會兒見了女兒,該說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