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延》第五十九章 真相總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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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 ? 真相總在黑夜里

一大早,寧洺在榻上醒來,他坐起身左右看了看,房間里沒有其他人,桌上放著一套嶄新的棉衣,伸手輕輕一抓,很軟,窗口斜照進來的陽光剛好落在布面上,將里面的棉絮都燙上了溫度。

“霜兒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呀。”寧洺自言自語,輕輕笑了笑,然后拿起棍子,抱著棉衣走進里側屏風。

換好衣服后,寧洺走出房間,四樓左手邊是一條通往頂樓的回形階梯,此刻樓頂打開著,能看見橙黃色的陽光映成一道方形光柱,照耀在四樓的走廊上,寧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并沒有上去。認識娘娘這么久,她從未讓寧洺上去過,所以,即便再怎么好奇,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他還是不敢膽大包天。

下樓簡單吃過早點后,寧洺走到大廳,一切和平時沒什么區別,桌椅整齊,地面干干凈凈,昨晚那場鬧劇顯然并未對紫金苑造成太大影響,畢竟娘娘只要出手,誰在這里都不敢亂動,進得來也不一定出得去,想必,幾個劍門弟子下場可能不太好,但那也不是他應該關心的事情了。

出了紫金苑,此時的下馬巷又再度歸于平靜,路上除了幾個宿醉未醒的閑散人,便只有即將入冬前的陣陣涼風。

小淮河上江霧尚未完全散盡,零星幾艘畫舫正徐徐飄向岸邊,更遠處的江面上,墜飾著幾個模糊黑點,應該是清晨撒網的漁船。

寧洺提著黑棍走到路口,考慮了一下,還是打算先回曹府一趟,既然曹真不在府內,他倒不用擔心如何解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問題了,其實就算被問起也沒關系,反正有符甲做由頭,誰也察覺不出端倪。

況且,在曹真眼里,寧洺大概也就是個無關痛癢的小角色,能給予幾分施舍已是天大恩賜,這還是因為要考慮老張夫婦的情緒緣故,否則,向來冷酷的曹大統領或許出現在長條子巷的時候,就會一槍刺穿寧洺,麻煩,總是越少越好。

聽說,長條子巷那件事情結束以后,曹真麾下的野狐軍在汴都城里掀起過一場動靜頗大的殺戮,最后甚至驚動了皇宮,想來實在奇怪,曹真這么一個叛師叛主的無情之人,竟然會對親生父母有著如此深的執念,寧洺對此很是不解,因為他堅信,曹真絕非那種囿于情懷無法自拔的男人,他的眼中,應該只有對力量的追逐以及權勢的無限渴望才對。

老張夫婦能帶給他什么?幼年的美好回憶?還是說,彌補一下當年的愧疚?寧洺不相信。

真是個矛盾至極的家伙啊。

當站在戒備森嚴的曹府門口時,寧洺不禁深深感嘆。

應該是得到過授意,當見到寧洺手中那根標志性的棍子時,門口兩排守衛并未阻攔,寧洺得以徑直步入府內。

老張夫婦的院子在曹府深處,平日里有三撥甲衛輪流巡守,暗處想必還有強者盯著,十分安全,不過也近似牢籠了,寧洺對于兩位老人一直心懷愧疚,如果不是他,他們現在恐怕還在長條子巷巷尾自由自在的種著瓜果劈劈柴禾,沒事還能走街串戶,即便日子過得清貧,但至少沒有拘束,活得開心。

重新回到高門大院內,身份地位不同了,老張夫婦的心境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寧洺走到門口,眼前景象令他一愣。這個院子,和長條子巷里那個真的很相似。

院子里,老張正站在墻根下揮鎬,看樣子,他是準備入冬前再翻一遍土,繼續種些蔬菜。吉娘斜倚在亭子里曬太陽,微低著頭,眼睛緊緊瞇起,盯著手里的針線,她的懷里,抱著一件即將完工的棉衣。

老狗阿旺最先發現寧洺,原本懶洋洋的身子突然繃緊,猛地起身,它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凝視寧洺好一會兒之后,才輕輕哼了兩聲,然后重新趴下,繼續曬它的太陽。

察覺到阿旺這邊的動靜后,老張和吉娘同時停下手中動作。“怎么啦,阿旺?”吉娘朝它笑了笑,而后,下意識往門口瞥了一眼,頓時驚住。

“寧洺!”

吉娘驚喜起身,扔下針線,一路小跑到寧洺面前,從頭到腳瞧了一遍,歡喜道:“孩子,回來啦。”

“嗯,回來了。”

寧洺溫柔一笑,扶著吉娘往里走,路過阿旺邊上的時候,他伸腳輕踹了這老狗一下,笑罵道:“你這家伙,一天到晚在這裝大爺!”

“你走了以后,我們就把阿旺也帶了過來,平時無聊得緊,你爹喜歡出去走動,也就阿旺能陪我解解悶兒了。”

吉娘笑著跟寧洺解釋道。

寧洺走到老張跟前,后者已經將鋤頭放下,走到亭子里拿起酒壺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這天氣,須得靠酒熱熱身子了,老張看起來,比起數月前蒼老了很多,像是一下子就衰敗了下去,今天放晴,他身上穿得也少,干活的時候只掛著一件單衣,盡顯消瘦身材,寧洺注意到,他腰間那桿煙槍已經消失,看樣子,最近這段時間,老張戒了煙,愛上了酒。

“秋陽宗的修行怎么樣?”

老張拿起帕子,一遍擦汗一遍向寧洺問道。

“很好,宗內師兄待我都極好,師尊也是個很有趣的人。”

三人一起在亭中坐下,上午的陽光逐漸有了溫度,亭內緩緩浮現暖意。

“修行的事情呢?有沒有眉目了?”

老張直勾勾望著寧洺,眼神渾濁,淡淡熱氣從他兩頰升起,他似乎很在乎這件事情,當初送寧洺離去的時候他就說過,既然上山,那就要修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算是有些眉目了。”寧洺點了點頭,笑道:“其實這次回汴都,就是跟著師兄們來參加鹿山宴的。”

“鹿山宴?”

“嗯。”寧洺輕聲解釋道:“屆時,武周各大宗門弟子都會到場,角逐青云榜的排名。”

老張聞言露出一副老懷安慰的模樣,看著寧洺這小子越來越有出息,他真的大感揚眉吐氣,頓時覺得在府里待著的不自在都輕了幾分。一旁的吉娘則顯然沒這么樂觀,“那,你要和其他宗門的弟子比試嗎?”

“對呀!”寧洺理所應當的點了點頭,而后,察覺到吉娘眼中的深深擔憂,他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其實也不一定,若是沒人向我發起挑戰,我就不用下場了。”

吉娘悶不做聲,似乎在掙扎,她抬起頭,望著寧洺小聲說道:“沒有必要的情況下,就不要去和人搶風頭了吧。”

老張在旁沉吟了一下,打斷道:“這是代表宗門榮譽的事情,哪里能畏手畏腳,再說了,參加宴會的必定都是些門中出類拔萃的精英,肯定懂分寸,男人在外面,必須要受點打磨才能成器,這小子從小鬼精鬼精的,一般人害不住他。”

寧洺聞言不禁大笑,他一把攬過吉娘,豪情萬丈的說道:“娘你放心,孩兒知道怎么處理的。”

“知道你厲害。”

吉娘沒好氣斜了他一眼,說著,她拿出懷里的棉衣,遞給寧洺,“這衣服我原打算過兩天親自送到秋陽宗去的,現在既然回來了,那就穿上吧,汴都天氣你是知道的,一入冬冷風刮個不停,須得穿嚴實些。”

“好的。”

寧洺接過棉衣,細細看了看,吉娘眼神越來越不好使了,針線活大不如前,衣服上下了不少錯針,顯然她自己也清楚,所以好些地方都絞了兩三遍,看起來不太美觀,卻很結實。

從小到大,寧洺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包括老張的,都是出自吉娘那雙巧手,現如今,這雙手上皺紋愈深,眼睛也瞇得更細了。

....

夕陽下,老張和寧洺并肩坐在門口臺階上,前者將酒壺遞到寧洺身前,后者搖了搖頭,兩人一起抬頭,望著天空盡頭越來越昏暗的顏色,過了一會兒,老張偏頭往旁邊廚房望去,寧洺也隨之轉身,里面,吉娘正在刷洗碗筷,動作略顯笨拙,老張仰頭喝下一口悶酒,沉聲說道:“你娘這眼睛,怕是再縫不了幾件衣裳了。”

寧洺低頭看了看身上棉衣,神情復雜,他自認這輩子欠債不多,其中,能還并且還清的占了大半,剩下的寥寥幾份常令他難安,娘娘那里一筆,老張夫婦這里一筆,還有的,豆腐坊里大概算半筆。

一直以來,寧洺就是個記性很好的人,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聽人說過,曹府里出了個天縱奇才的年輕人,據說,他的父親就是曹府下人,主子家很欣賞那個年輕人,并為其創造了良好的成長條件,一時在汴都聲名大噪,他曾偷偷去見過那人,生得確實英偉不凡,還有,他們一家人也很和諧,讓人羨慕。

天諭二百八十一年前的那個雨夜,逃進長條子巷的那個小孩,不是慌不擇路,一切都是他計算好了的,因為他清楚,只有躲進這里,躲進那戶人家里,他才可能擁有一線生機。

他十分確信,那個男人唯一看不見的地方,就是那里。

夜色下,貴妃娘娘獨自一人站在樓頂,周圍是一片漆黑,這是她的規矩,不到特殊時候,紫金苑最上層的半樓不許掌燈。

她說,站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清一切。

娘娘腳下,是燈火通明的紫金樓,是喧囂塵上的小淮河,是一片繁華的汴都城,頭頂是星空燦爛,天地光明遙相呼應,她孤身一人負手站在這夜空里,欣賞著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風景,眼睛微瞇,冷漠而孤絕。

娘娘目睹了寧洺離去,也知道他將去哪里,正是因為太清楚,所以她才分外感慨,那個年輕人,記得起所有事情,卻又像是什么都能忘記。

“這樣的一個人,要是還不算有趣,那天底下真的就沒有有趣的事情了。”

娘娘冷眼盯著汴都城里最雄偉最明亮的那團光影,嘴角悄然勾起。

這個世上,沒人能洞悉一切,任你使盡手腕,總有人會從黑暗中奮起,點亮一盞星星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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