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
再繁華的城市也會有窮人,窮人也需要有遮風避雨的地方,曲折狹窄的長條子巷就是汴都城里這么一處不起眼的地兒,這里的人們樸實,勤勉,每天認真完成給自己安排的任務,剛剛足以維持生計,不奢望,不自憐,即便偶爾會像魚兒那樣躍出水面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但從不認為那一切是真實存在于自己世界里的東西,他們大多數人有過美好的期望,然而最終都會愛上巷子里嘈雜溫暖的味道,所以巷子聽到最多的就是夸張的議論與洪亮笑聲。
長條子巷里居住的人可能會有變化,但這條據統計是全汴都人口最多的巷子里的氛圍永遠不會改變。
在汴都人之間有著這樣一個共識:如果在汴都迷路了,那只要問清楚長條子巷在哪里就行了。在長條子巷,你隨便拉來一個人,他都能輕易為你在地形復雜的汴都指明方向,他們也很樂意為每一個辨不清方向的外地人親自帶路,前提是你得付出與他們當天勞作價值相當的財物,他們不算地頭蛇,卻也有不遜色地頭蛇的靈敏嗅覺。
因此長條子巷又被汴都人稱作鼠巷,巷子里排列得眼花繚亂的房舍倒也相當應景的配得起這個名字。
所以很多巷子里的住戶可能清楚掌握了汴都城每一塊街區的形勢,卻不敢打包票說認識長條子巷里的每一個人。
有一個人倒是相當例外。
他不是待在長條子巷最久的人,卻是對長條子巷每一處角落最熟悉的人,也是整條長條子巷人最熟悉的人。
每次寧洺挑著擔子走進長條子巷的時候,總會瞬間點燃巷子里的氣氛,每一戶人家像是招徠客人一樣和他親切的打著招呼,如果恰巧家里做好了吃的,也肯定要邀請他一起吃飯,或者送上幾塊方便裝進口袋的餅干和點心。寧洺從不拒絕這些善意的饋贈。他熟絡的回應每一個人,臉上總是帶著最真誠的笑容,燦爛而溫暖。
寧洺來到長條子巷已經滿十年了,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出現在巷子里的,聽說是巷子深處的老張夫婦一個親戚家的孩子,父母雙亡后就被帶到了這里。實際上長條子巷的人也不好奇寧洺的出身,畢竟住進這兒來的人,也沒有誰家境好到哪兒去。
多年下來老張夫婦一直將其視若親子,寧洺也奉二老為親生父母一般,漸漸的,大家都已經把寧洺看做是老張家的親兒子了。
寧洺剛來長條子巷的時候還小,也是老張家最落魄的時候,除了守著家里的小菜園子之外,就只能靠老張每日接些力氣活來維繼著過日子,可是小孩子哪里經受得起三天飽一頓的餓,最開始的那段時間寧洺幾乎瘦到只剩副空殼子。鄰居們實在看小孩子可憐,便常想著法子留兩口吃食給他,可畢竟自家的孩子也要養的,沒有誰家舍得從自己孩子嘴里摳糧食出來,所以那時候大家都極有默契的輪流照養著小寧洺。
等到寧洺長大了一些后,可以開始幫忙干活了,老張家的處境才終于好起來,也就是從那以后,寧洺開始表現出了許多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來。可能是早年吃了太多苦頭,寧洺干活特別賣力,經常一個人能接下三四個人的伙計,似乎從沒有人見他把肩上的扁擔卸下來過。最讓大家感到欣慰的在于寧洺不僅做事勤快還特別聰明能干,誰家的物什年久失修出毛病了,讓他鼓搗兩下準能弄好。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人用他的真誠和勤勞反饋著多年來的養育之恩,所以直到現在,鄰居們還是喜歡把寧洺叫到家里吃上一頓飯,閑聊幾許,尤其是那些個家里有同寧洺年紀仿若的女兒的嬸嬸們,瞧寧洺的眼光那叫一個火熱熾烈,簡直恨不得把他直接拖回家中強辦了。
所以寧洺每一次都要歷經好一番搏斗才能從巷頭殺回巷尾的院子里。
等到寧洺走遠了,巷子里裁縫店何大娘和幾位嬸嬸仍就他議論不止。
“看人家寧洺,八歲開始就幫家里干活了!老張家原來是什么光景?靠著一兩塊菜地能填飽自己肚子就謝天謝地了。現在呢?人家都已經在隔壁西華街開面館了,還不都是寧洺這幾年操持出來的?”
“說的是啊,寧洺這孩子又聰明又吃得了苦,就他那擔子,咱們誰家男人能挑得起來?有時候我看著都心疼呢!”
“唉,寧洺這孩子也可憐,剛來這兒的時候才丁點兒大吧,活像一只成了精的猴子,前兩年都沒開口說過話,我都以為他會是個啞巴呢。”
“可不是命苦嘛,不過我就覺著寧洺不該吃這些苦頭呀,你瞧瞧那張臉蛋那雙眼睛,簡直比姑娘家還要水靈,如果不是手上的那雙繭子,說出去是京都里的富貴子弟也能信啊!”
“老張家算是撿到寶嘍,有個寧洺這樣的兒子,現在苦盡甘來,下半輩子都不用操心了。”
“就是不知道他和哪家姑娘能成事了,可惜我家琳兒才六歲,終究是小了點!”
“真不要臉!我家春蕊都快滿十歲了都還沒想著合計呢!”
............
等寧洺好不容易殺出重圍,臉上已經浮現了些許紅暈。
這兩年來,鄰居嬸嬸們熱情得有些過分了......就連平素里一起吵鬧著長大的姑娘們似乎也都變了性子,看過來的眼神都透露著一股古怪味道,全然沒有曾經因為撩裙子這樣的小事就能追殺幾條街的超然氣概。
只是任這些姑娘再怎么收斂性子,又哪里能輕易憑著一兩天的巧目盼兮就把那份上可酒桌甩膀子下能廚房撕蹄子的豪放勁兒掩蓋下去呢?
屠夫抱母雞,蛋都揉碎了,實在是很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在寧洺看來,巷子里的姑娘們完全不應該這般造作,失了本性,連原來的親近味道都沒有了,只剩下敬而遠之。
所以說,還是紫金苑里的姐姐們最能恪守本份.......
寧洺這樣想著的時候走進已經生活了十年的院子。
院子房子和十年前差別不大,畢竟巷尾只有這么點地兒,即便現在家里有些閑錢了也沒法擴修,不過寧洺倒是想辦法把房子加固了不少,另外緊挨著后墻修了一個柴房,原本是打算用來作為老狗阿旺的安樂窩,不過在他十一歲那年面館開張后家里忙活不開,招了個劈柴師傅,家里又沒有多余的住處,委屈阿旺才住進去又搬了出來。
當寧洺走進院子,除了已經將當年兇劣完全斂入發灰皮毛和昏暗眼瞳內的阿旺稍稍抬了下頭又重復慵懶,院子里的另一個人依舊一絲不茍的進行著他的工作,似乎來人只是空氣。
寧洺已經完全習慣這個從晨至暮一心一意把握著手中柴刀的中年大叔的性格。
大叔叫喬三,性格就是很有性格,不喜歡說話,在寧洺的印象中,除了大娘找他聊天他能禮貌回應幾句,不然就算是爹爹也常常碰一鼻子灰,更不用說寧洺這個小字輩的年輕后生了,前兩年他就算是站在喬三背后使勁咳嗽咳到真咳了,喬三還是專心致志的劈他的柴,云淡風輕波瀾不驚的模樣就像是個尋了六根清凈的大師父,完全沒有寄人籬下討溫飽的謹慎覺悟,這讓寧洺這個實際意義上的當家支柱私下里郁悶了很久,然而終究還是沒舍得辭了人家。
畢竟,三叔劈柴的樣子真的很個性。
定樁劈開,一氣呵成,地面與刀面都沒有絲毫痕跡,寧洺記得,打從四年前喬三剛來的時候就用的這把柴刀,中間他也悄悄研究過柴刀,是市面上再尋常不過的生鐵粗制,于是只能把原因歸結到三叔乃世間不可多得的頂尖高手小隱隱于市來了。
因此寧洺不止一次腆著臉湊到喬三跟前討教這手堪稱獨門的功夫,可往往才走近三五步距離,大腿粗細的木根就會被以平時更大的力量劈開。
喬三都不用偏頭,寧洺就自己乖乖退下了。
哪怕是如今能混在身邊時而搭兩句話,喬三也還是有一搭沒一搭而已。
寧洺像往常那樣并沒有將喬三的忽視放在心上,笑呵呵叫了聲“三叔”就往里走。
阿旺趴在屋檐下的石磚邊上,耷拉著腦袋,顯得很沒有精神。
寧洺走到它身邊蹲下,使勁揉了揉那腦袋頂上已經沒多少光澤的黃毛,泛灰的汗毛上有土狗身上那種特別的生硬手感,不過一人一狗似乎都很樂在其中,阿旺甚至舒服的閉上眼睛,昂頭蹭著寧洺的手掌。
寧洺輕拍了它腦袋一下,罵道:“你這條在巷子里作威作福多年的惡狗還真是生活得愜意,哪里能看出半點將死不死的茍延殘喘味道來?”
老狗阿旺極其人性的盯住寧洺,目光幽怨,顯然很不滿意他方才的舉動,后者無奈搖頭繼續奉上姑娘家都很羨慕的修長手指小心伺候打理著它的灰毛。
寧洺一邊揉著阿旺腦袋一邊看向天空,望著紅霞漸暗,自言自語道:“紅霞呀美啊美,太陽下山啊拉不回.......”
喬三沒有回頭,只是揮刀的小臂微不可察的頓了一瞬。
身后的年輕人才不過十五歲,不知道為什么,卻經常能從他的自言自語中聽到些連喬三都覺得異常滄桑的感慨。
喬三看不出來,卻能聽出來。
不過若不是少年有那么幾處能讓他看得上眼的地方,喬三也不可能浪費時間搭理他的糾纏。
只是可惜了......
喬三抖了抖濃眉,重重落刀,一塊并不粗壯的松木就此斷開。
“開飯。”
見喬三收刀,寧洺微微一笑,捏了下狗頭也跟著起身。
自從家里開了面館后,老張兩口子經常要忙到很晚才能收攤,所以一般都是吉娘掐著時間回來做好飯菜又匆匆跑回西華街,她自己在家里吃好,然后帶一份到面館,張爹也就可以趁著休息空檔草草解決一頓,最后留下的飯菜放在灶上溫著。寧洺往往這時候回家,等到喬三把一天的柴禾劈完就能開飯了。
....................
一大一小兩個人坐在桌旁吃飯,兩人吃飯的動作很相似,都很慢,細嚼慢咽,呼吸均勻,也不說話,不知道到底是飯菜太合胃口以至于太過享受還是太掉胃口以至于很難消受,喬三最喜歡的就是寧洺吃飯的狀態,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才不會纏著自己索要什么獨門秘籍。
寧洺吃飯的時候眼睛直直盯著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已經來到張家四年的喬三倒是清楚他這個習慣,原因并不是多么深刻,后來喬三實在忍不住開口問過一次,得到的答案讓他啼笑皆非卻又深以為然。
寧洺說過,每天收工后得算一算今天走了多少里路,拿到了多少工錢,哪一筆買賣做虧了,哪一筆又狠宰到了外地富戶。他覺得,做生意這種事情,賬面上的東西必須理得清清楚楚,得不斷總結思考,才能為下一步的提價做好準備,這是他七年來做挑夫的深切體會,雖然挑夫這個行當上不得臺面,可只要做出名聲來了,信譽有保障,貨物保護得好,還能走街串門幫老板摸清集市行情,腳底能走,手上拉得動人,做精做深了,那也是大能耐。
如今的寧洺,可以說是城南身價最高的幾個挑擔子的了,只要他應承下來的活兒,不管路多難走,不管貨有多少,絕對能在最短的時間里解決完畢,因此寧洺現在單獨接活,都已經到了一里地兒兩文錢的高價。
所以寧洺常常說自己天生的實干家。
當然,寧洺每天吃飯時思考的不僅僅是這些,其中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喬三看來,應該是寧洺心中排在最前面的幾件事情之一了。
果然,寧洺梳理完白天的生意后,也終于咽下最后一口飯,將碗筷整齊碼在桌上,拿起那根從不離身的扁擔甩上肩,站直了身子,又搖頭又嘆氣,最后才大跨步走出門外。
“最頭疼的活兒啊!”
觀其背影,頗有幾分慨然赴死的壯烈之感。
似是無動于衷的喬三繼續扒飯,等到寧洺離開后終究還是沒能憋住,嘴角狠狠抽了抽。
不就是去個紫金苑,至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