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從事文學創作,似乎一直思考的是,文學能為現實做什么,但當面對編輯發來的問題:對于文學,我能做什么?突然有一種恍惚怔忡、不知如何言說的困惑。
這個問題好刁鉆。是啊,我能為文學做什么?
且用幾句話簡單地捋起來。從世俗的角度來說,對于文學,我做的還真是不少。初中時因為它,我學習偏科,除了語文,其它全部放棄,忍受著老師們無數的責罵不說,還害得我畢業留級,最終連正兒八經的高中都考不上,只好去了一所職業高中美術班打發青春期了事。20歲左右,剛在縣城文化館參加工作時,承蒙一位好心的、愛才的郵電局長相中我,他費了好大的勁兒,經過市里和省里兩級主管郵電部門特批,調我去縣城郵電局人事科工作,給我樓房。我去干了三個月,深感背叛文學,無暇伺候它,于是厚著臉皮找到局長大人,要求調回原單位,樓房我也不要了。后來的下場是我與妻子辛苦積攢了十年工資,才自己買了房。因為調回文化館了,又有時間嘚瑟了,再加上一貫受到深厚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法則影響,自己主動跑到偏僻農村體驗生活,搜集素材,卻因連日奔波疲勞,于一個細雨飄忽的下午,竟在江上行駛中的木船的甲板上睡著了,醒來后渾身瘙癢,遍布濕疹,此后見風落淚,遇水浮腫,于是一個叫做“頑固性蕁麻疹”的怪病折騰了我足足十五年,其間喝了無數湯藥,尋了無數偏方,皆不抵用。冬天不敢出門,雨季不敢赴約,為此錯過了多少與異性們聚會雅坐的機會。好在此癥于十年前,不知不覺中,它自己竟完全消失遁形,讓我恢復如初。再后來,遭遇過多次鐵板釘釘、明確至極的步入仕途和攀升的機會,皆被我一一婉謝和放棄。
看官,能說我為文學沒做什么嗎?
但是沒用,你做出這些,文學不一定就覺得你順眼,文學還要看你另一方面為它獻出什么。
——作品唄!
說作品我氣短,知道自己干得確實不像話,不夠好。但是不像話,不夠好,也還有點一以貫之的底線,什么是我能做出的。
沒太寫一套做一套。也就是說,沒太一邊在作品中塑造善良、公平、正直形象,一邊在生活中見利忘義、虛偽猥瑣、前倨后恭。
沒太糟蹋漢語言文字。對它的熱愛是從里到外,從內容到形式。追求簡潔、凝練、富表現力和張力的文字,并且一直堅持手寫,以體現對其身心俱服,五體膜拜。
沒太重復自己。文學是一個高貴和聰穎的女子,你對她展示你的智慧和橋段,你的迷人空間,不可再三。那樣不僅僅是褻瀆對方的美麗,更是侮辱自己的智商。只習慣用一種方式說“我愛你”是無力的。
沒太一心只寫正確的故事,而慢待旁門左道、身體發膚與變態小我。別扯了,再好的金鑾殿旁邊也得有廁所,城市沒有垃圾場就意味著處處是垃圾堆。人去了感官什么都沒有,血液也是流動的,想成為榜樣和標本那是尸體。
沒太考慮為金錢寫作。這個真不是哪個生活中偉大導師教的。是天性。若說我不自量,那好,換句話說,那是文學本身教我的。
沒太覺得自己一直會寫。知道自己總有寫不動、寫不出來的那一天,但是很清醒地偷偷發現一個秘密,寫不動的那一天,可以有一個辦法讓人家盡量不忘掉你,那就是多扶持和幫助更年輕、更后進的人,不要跟年輕人爭風吃醋,爭名奪利,使大家由著對你文字的喜歡轉化為真正對你心性和品格的喜歡。
……
忽然覺得想嘮叨的東西太多了,但是文章字數有所限定。那就趕緊回顧一下我的2015年。
2015年讀了魯迅文學院回爐班(比較難聽啊,我自己私下叫它“繼研班”。平時都叫“高研班”,繼續和重新回來讀,如何就不能叫“繼研班”?)2015年我的一位老師兼好朋友英年早逝了,我兩次請假從北京回家鄉去探看和追悼,我的難過是真實的。2015年文壇集中回眸和關注了“先鋒派”,這是讓我莫名地感到振奮的事。2015年我出版了第三本小說集《午夜落》。哦,2015年我重拾荒廢丟棄了25年的畫筆,開始創作丙烯畫。當然,不是為了改行,是為了驅逐現實的無感和絕望,定位自己的精神和靈魂,更好地行進在文學的路途中。
還有一件小事。2015年我們同學一行去海南社會實踐時,有一天傍晚正在露天街頭吃飯,來了一位身背吉它的年輕姑娘請求為我們獻唱。每首三十元,我們覺得有點貴。嘗試著與她講價每首十五元無果之后,我開玩笑地站起來說,唱歌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要不我為各位唱。這時候,我發現她們是兩個人,另一位姑娘在旁邊拽音響。原來每人只賺十五元啊,我于是安靜地坐下來。姑娘說,不過一般是這樣的,一百元可以點四首,于是大家示意她們可以唱。
唱了四首。我樂不起來。而歌聲很悠揚。那時候我們知道她倆來自安徽,到海南不到一個月,事業不太好做。她倆的年紀,僅僅比我剛讀大學的女兒稍大一點吧。我當時也不知我在她們甜美而悵然的歌聲中,我究竟想了什么。我想2015年啊!
歌聲結束,我遞去一百元錢,她們近乎匆促地轉身離開。我想,她們是兩個姐妹啊,于是我追上去又遞去一百元。
回到桌前,沒等坐下,我身旁的一位女作家猝不及防地哭了起來,而我其實也一直在控制自己的酸楚。大家都在沉默。只有一位男作家一直哈哈在笑。
你笑什么?
他的眼睛有一點我觀察到的紅。他僵硬地對我說,我不笑的話,我就會哭出來。
那個時候,我覺得這些搞文學的家伙,原來彼此都不算孤單。
“對于文學,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此文寫的,姑算是我對理想中的文學的希冀和盼望,并愿意繼續為其蹩腳地付出。
好運,姑娘。好運,文學。好運,未來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