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巷寒滿衣雪
天越來越冷,轉眼間已經是二月初了。今年的冬天過得特別冷,冷得讓人心寒,我的身體也開始覺得愈發乏力、疲倦,諸事力不從心。但令我欣慰的是,因為我暗中接濟北宮之事,我在永巷中的名聲逐漸蓋過楊氏——我的盛寵與復起,是楊氏始料未及的。沈氏雖死,但楊氏因為我又得盛寵以及撫養沈氏幼子的緣故,對我及其厭惡,凡是都想法子的給我難堪。只不過很多時候,因為陳愈暗中給我撐腰,她也不敢來真的。聽宮人們說,她因為我的盛寵,寢食難安,私下不知生了多少悶氣。
“啐,老嫗活該!”衛美人每次提到這事,都會眉飛色舞的來這么一句——永巷里頭但凡家里有背景的,背地里都呼楊氏為老女人,只是當面假惺惺的叫她一聲皇后罷了。她們是最樂意見到楊氏失寵的。衛美人仗著自己出身貴胄,自然毫無顧忌。
年前,太子新納了良娣王氏,楊氏無聊之時便常召良娣王氏入永巷相伴。聽楊氏的宮人說,當初楊氏是看好了選了一位淮安韓氏的女子,但太子澈并不喜歡韓氏,唯獨重情王氏,王氏這才被選作了良娣。而那韓氏,則被重新許配給了淮南王做孺子。我還聽說,那王氏的眉眼仔細看來與我竟然有幾分相像,但王氏卻及其厭惡我,時常會在楊氏跟前說我壞話。起先,我也不以為然,只是叫那幫宮人們替我多留意一番。直到“不知昭陽殿,只識晗光殿”這句話,被王氏傳到了楊氏耳旁。我這才意識到,麻煩大了。
二月初五,楊氏突然發難,召我入昭陽殿聽訓。
一切,來的那么突然,以至于當時身處一旁的衛美人都驚呆了。
中宮歷來便有訓斥之權,所謂訓斥,輕則三言兩語,重則大刑伺候——中宮皇后都是可以動家法懲治妃嬪的。這種明面上的懲罰,通常都是做給外人看的苦肉計,可也有人來真的。昔日廢后歐陽氏曾經對敬帝最寵愛的兩位美人動過家法,等敬帝去相救求情,為時已晚,兩位美人就這么被歐陽氏給打死了。此次楊氏召我,定是兇多吉少。我心撲騰撲騰的跳著,強迫自己安靜下來,一旁的衛美人,已經臉色煞白。
“鄭才人抱恙,不宜出戶。況且才人無過,為何要被無端訓斥?”她素來心直口快,豪不理會楊氏心腹一臉氣勢洶洶的的樣子。
“才人還是去聽訓斥的好,奴婢也只是奉命辦事!衛美人你切莫多管閑事,不然小心皇后殿下連同美人一起訓斥!”
衛美人出自大名鼎鼎的陶原衛氏,是當今大長公主唯一的親孫女,身份何等尊貴,就連陳愈也對她另眼相看。雖是美人,但早已位比三公,膝下一子也早早封王。她本來就看不起楊氏,方才聽聞楊氏身邊的宮人如此羞辱她,眉毛都氣歪了,顫抖著伸手就要打過去。
“下作賤婢……你敢!”
我一看不對,趕緊擋住了她的手,搖了搖頭,道:“是福非禍。姐姐此刻千萬不能沖動,還是趕緊回去避禍的好,切莫聲張,免得他人多想……”我握著她的手,刻意咬重“聲張”二字,又對衛美人使了個眼色。
衛美人當即會意,沖我眨了眨眼睛。旋即,她哼了一聲,佯裝淡定,道:“也罷,今日之事本宮不想參與。賤婢你竟然敢折辱本宮,來日有你好看!告辭了!”說罷,也不理會楊氏身旁的心腹還站在一側,大搖大擺的帶著她的隨從魚貫出去了。等那人反應過來,衛美人已經走出門,他們也不敢阻攔。
我這才稍微放心下一點。也罷,今日就聽天由命了。楊氏與陳愈“伉儷情深”,雖然楊氏這幾年所作所為陳愈已經不滿,但二人面上還是十分恩愛的。如今楊氏發難于我,陳愈自然不會愿意明面上與楊氏對著干,多半會犧牲我,任憑我自生自滅。我固然不怕死,可我膝下還有二子撫養,孩子尚且年幼,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們。
趁著衛美人還未走遠,我故意放大聲音道:“我們走吧,去昭陽殿。我死不足惜,唯恐皇后非難他人,到時唇亡齒寒,永巷人人自危,生怕做了下一個董婕妤……”說罷,我嘆息著隨她們去了昭陽殿。吳宮人與小萍因為是我的貼身宮人,自然走不開,也被迫跟著去了,剩余的人則被皇后派來的人看管在晗光殿偏殿,生怕消息走漏出去。
但我知道,就憑衛美人這么火一樣的性子,這件事不出一個時辰,便會傳遍永巷。
二月天的寒氣還未褪去,出來的急,小萍都來不及給我備上風衣、手套。因為是聆聽訓斥,故而我只是一身素服,頭無發飾,長發垂腰,想必看上去也十分單薄吧。永巷的風刮在臉上,就像刀一樣,我覺得有些冷,卻不敢瑟瑟發抖。
我從來沒想過,從晗光殿到昭陽殿,短短幾步路,竟然走了那么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般。只是我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選擇,只能這么一步步咬牙的走下去——一如我當初,剛剛邁進永巷之時一般。
才走到昭陽殿,氣氛便更覺得不對。我趕緊看了一下周圍,還好,楊氏還沒有叫用刑的內監過來,估計也是看在陳愈面子上,不敢見面就當場打我一頓。但此刻決不能掉以輕心。只見楊氏一臉莊重的坐在殿前,儼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這兩年來,楊氏老的很快——就連宋太后看上去,都比她要年輕幾歲。估計身處中宮讓她每日殫精竭慮,寢食難安。即便楊氏擦了厚厚的粉,也蓋不住她眼角細密的皺紋。她脖子上的皮膚也早已松弛。她故作威嚴,只是她的眼神之中卻盡顯頹色。而恭恭敬敬的坐在她身側的,則是她的新媳婦,太子良娣王氏。王氏依舊年輕靚麗,濃妝艷抹的,眉眼間還有幾分我年少時候的樣子。聽說陳澈是執意要娶她做良娣的,恐怕這件事若深究起來,又會有人大做文章。
“鄭才人,你可知錯?”我剛跪下,楊氏就迫不及待的開始訓斥了,“永巷之中早已流言四起,都說不知昭陽殿,只識晗光殿。好啊,你們都以為孤不知道是不是?鄭氏你膽大僭越,竟然還敢煽動永巷言論,混淆視聽,唯恐這日子過得不太平是吧?”
分明是她無德無能,以至于永巷缺衣少食,才讓我有可乘之機收買人心,怎么她還反過頭來理直氣壯的懲治我?傳出去,只怕整個永巷都會心寒吧。也罷,豁出去了,今天我橫豎都是兇多吉少。
“皇后明察。妾何錯之有?永巷之中人多口雜,歷來便是言多之地,那些個謠言也非妾刻意安排人傳播,皇后殿下何苦咬死一句話不放,令妾難堪?”我不卑不亢的,淡淡答道,面色從容,絲毫不去理會楊氏此時的憤怒。
“你豈敢頂撞皇后殿下!”一旁的王氏開口道,“皇后何其尊貴,怎會有心思顧及那些謠言來自何處?你口口聲聲說與你無關,但你若對皇后殿下存有半點敬意,便應該及時制止那些謠言。莫忘了,你只是一個小小的才人罷了!”
這話我一聽就來氣,好個狐假虎威的樣子!
王氏說罷,快步快步走了下來,來到我身邊,伸手就要給我一個耳光。掌嘴我?她也配!我快速抓住了她即將揮過來的巴掌,冷冷一笑道:
“王氏,你也不過區區一個太子良娣,俸祿百石。我雖為才人,卻享婕妤禮遇,俸祿千石,位比上卿,膝下還育有二子。今日是皇后訓斥與我,你一個小小良娣,竟然也敢在此對我無理,以下犯上?”
無意間,我看到她腰上別了一個毫不起眼的玉佩——我認得它,那正是我昔日在臺城岸邊扔給渾清的玉佩。想不到此刻卻被王氏別在了腰間!我覺得有些造化弄人。原來,那日臺城柳岸,陳澈也不是沒有心動過。與我而言,他是明渠的替代品;于他而言,良娣王氏則成了我的替代品。
“你!”王氏被我氣得臉色發白,抖動著嘴唇,一時啞口無言,“哼,生了兒子又怎么樣?那一年的彤史,根本翻不到陛下召幸你的記錄,誰知道你這孩子是哪里來的。昔日沈氏糊涂,睜只眼閉只眼。如今皇后殿下雖然日理萬機,卻也要為陛下千秋萬代考慮,絕不能讓來歷不明的雜種臟了皇家的宗廟社稷……”
我越聽越覺得可笑,王氏竟然敢私自閱讀彤史?這可是只有皇后才有的權力啊。
楊氏一聽這話,也就來了興致,絲毫也不介意王氏私閱彤史一事,只是趕緊接話問我道:“鄭氏,孤勸你實話實說。究竟十七皇子是哪里來的孽種?”
最初那年,我還在北所,一切不便,所以被召幸的事都是偷偷的,但全記載在了陳愈的內起居注上。這東西關乎皇帝隱私、生活習慣,事關重大,是不能私閱的,所以楊氏與王氏并不知曉。想不到,這二人竟然敢拿我兒子的身世來威脅我。
“云言是陛下之子,自幼得到陛下恩寵。豈容你們如此污蔑?陛下明察秋毫,自然知道這孩子是哪里來的。皇后與王良娣此番非難于妾,是在說陛下糊涂嗎?”我毫不退讓的接話,根本不理會王氏怒目圓睜的盯著我。
楊氏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你便跪在昭陽殿外吧。十七皇子是哪里來的,恐怕是才人自己糊涂了吧。才人什么時候想明白,什么時候稟報與我即可。來人,這屋子太冷,將昭陽殿外的炭火移進來!”
說罷,我便被人架了出去,沒有半點還手之力。
吳宮人和小萍已經嚇懵了,等她們反應過來,我已經跪在外頭了。
“殿下,求您放過才人吧。才人這兩日身子不適,外面這么冷,經不得長跪啊……”吳宮人一邊扣頭,一邊求道。小萍,則是在吳宮人身旁跪著扣頭,人已經嚇哭了。
“掌嘴!再多嘴孤就派人把你們的舌頭拔了!”話音剛落,便聽到啪啪的聲音混合著女子的慘叫聲傳來,誒,看來這兩人也因為我,被連累的不輕。
昭陽殿里頭,漸漸安靜了下來。我一個人跪在永巷里,孤零零的,不愿多說一句。
風依舊呼呼的吹著,刻在臉上覺得生疼。隔著淡薄的衣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涌上心頭,揮之不去。我抬頭看了看,眼前是奢華的昭陽殿,兩側是望不盡的永巷。磚瓦交疊之間,不知道多少女子的韶華,被強行囚禁在了此處,打入地獄,永不超生。
我的膝蓋開始跪的有點麻木了。石階太冷,冷的好想千年的寒冰一般,源源不斷的從我的身體中攝走了僅剩的溫暖,卻沒有一個人能幫我一把——他們之中,有些只是看個熱鬧,更多都是自身難保。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連同自己的心,都開始變得寒冷、凍結。
雪花,從空中飄了下來,晶瑩剔透,潔白無瑕。只可惜,它們還是無可避免的飄落在了這么一個骯臟的地方,仍人踐踏。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昔日的清純潔凈的自己變得和永巷一樣的骯臟。雪飄落在我的衣衫上,鬢角間,我被凍得瑟瑟發抖。雪落在我的睫毛上,猶如一層白霧籠罩在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除,連意識都有些糊涂了。
我開始幻想,幻想著最初在鄉野間與明渠青梅竹馬的時光,幻想著在臺城河畔與渾清初遇那一瞥驚鴻。記憶里滿眼的翠色,那是我青春的年華,一去不返。只是這一切的幻想都是徒然的。曾經滿眼的綠意,滿心的柔腸,此刻傾覆于滿衣白雪之下,蕩然無存。無論明渠·還是渾清,他們,都不過是我在孤獨中幻想出來聊以慰藉罷了。生死存亡之際,他們是不會出現在我身邊來救我的。所謂感情,其實真的沒有多少。
“母親!”遠處一個稚氣未脫的聲音傳來,我一驚,竟然是云言!他怎么過來送死了。楊氏正愁沒地方找我麻煩呢。云言個子小,身體靈活,速度又快,所以昭陽殿眾人看到他鉆到我旁邊的那一刻,都懵了。
“母親,她們怎么能這么欺負你!”云言鉆到我的身旁,要我抱著他。他的身體是那么的溫暖,就像春日里頭一縷陽光,刺穿了冰冷的陰霾。云煙突然湊過來,小聲說道,”哥哥已經去叫父皇了,竇姑姑也去找宋太后了,老嫗罰你跪的事,現在整個永巷都知道了。父皇馬上就來了,我身上放了好多新做的烙餅,熱熱的,母親撐住啊。”
說罷,云言突然哭了起來,大聲說道:”母親一直是我的母親,父皇怎么可能不是我的父皇呢……”周圍的宮人內侍被這架勢嚇住了,不敢上前輕舉妄動。我抱著云言與他一起跪在冰冷的永巷中,任憑冰冷的雪片飄落在我們的衣襟上。
雪越下越大,云言身上的暖意開始漸漸退去,他也冷的發抖起來。只是他依舊緊緊抱著我,不想讓我被凍著。
“再等一等,哥哥……哥哥馬上就到了!”他不住地喃喃自語著,冷的牙齒咯咯作響。我緊緊抱著我的兒子——這個我生命中最寶貴的人。我從未想到,我平日里那個不諳世事的五歲兒子,竟然還暗藏了這么多心思,我真是小看了他了。相比那些縹緲的幻想,他才是我真正需要守護、愛護的眼前人。
云言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冷,他的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在大雪天吹風罰跪,怎么受得了啊。我也漸漸撐不住了,永巷罰跪,滿衣白雪,懷抱幼兒,我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在永巷中過得如此狼狽,但我也明白,我真正需要保護的人是誰了……
我的腹中也開始隱隱作痛,我明白,我和我的兒子一樣,很快就要撐不住了。就在我一時逐漸消失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雙黑色的靴子出現在我的眼前——那靴子上繡了暗紅色的龍紋,像是我給陳愈繡上去的。
我本能的去抓那個人的腳腕,一只手緊緊抱著冷的快要僵硬的兒子,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喊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兒子吧……”
……
……
后來我聽說,晦之緊趕慢趕,終于用盡一切辦法把陳愈誆騙到了昭陽殿。陳愈一到那里,看到我滿衣白雪的抱著云言跪在昭陽殿前,就嚇住了,趕忙命人將我們抬了進屋里找太醫救治。王良娣則因為私閱彤史、混淆視聽,被當場關進了暴室——陳愈絲毫沒有在意皇后已經發白的臉色。太子與王良娣的族人更嚇得連連上書請罪。
我和云言都被那場雪凍得不輕。
云言大病了一場,幾乎喪命。此后身體就變得病怏怏的,再不是之前那個蹦蹦跳跳的皮孩子了。他的右耳也聽不見了——楊氏戳辱皇子之事成了陳愈心中的一根刺。陳愈為此更加憐愛云言,時常召云言去宣室殿陪伴,還特許云言坐在他右側——因為云言的另一只耳朵早已失聰的。此舉雖然僭越,但太子與楊氏都不敢說半個字。
而我,我并不知道我那日已經懷孕了,所以這么一番折騰,我的身體受了極大的損傷,未出世的孩子也沒有了——我永遠都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了。為了安慰與我,也為了安撫永巷眾人,我病好痊愈之后,便被正式更號為婕妤,位比列侯。
更始二十年,西陵王陳源暴斃于北芒,死因蹊蹺,種種嫌疑皆是指向皇后楊氏,一時間,朝野人心惶惶,永巷議論紛紛。為了安撫以沈氏為首的舊貴族,陳愈加封永巷眾人,賜我一品夫人的俸祿,位比諸侯王。一時間,我于楊氏之間變得勢均力敵,一如昔日沈氏皇后還在時與宸妃楊氏之間相互拉鋸的局面。
從此,帝后離心。永巷,也不再是楊氏一手遮天的局面了。
題外話:本篇的高潮來了,至此,《蔓草》基本上快要完結了。故事留下了一個懸念,是為了我之后的長篇連載《采薇·終章》引出的開頭。
蔓草·四?
蔓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