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無邊際的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將我團團圍困。我徒勞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卻只感覺到水從我的指間漫過,毫不留情。水涌進我的眼睛和耳朵,無邊的黑暗、空洞、水流的轟鳴,令人絕望的虛空……我本能地掙扎,用盡力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抵抗死亡的恐懼。
潮水驀然褪去,空氣凜冽的味道溢進鼻息,光線一瞬間撕開黑暗,我不由自主舉手擋在眼前,大口喘息,心跳如同擂鼓。
“淑、淑妃娘娘……”少年的聲音充滿了震驚和恐懼。
我緩緩移開手臂。那少年指尖顫抖地指著我,滿臉不可置信的神情,害怕地全身發抖。高懸的宮燈將屋子照得透亮,黃花梨百鳥朝鳳錦屏上搭著才褪下的藕色綢衫。水是熱的,剛剛那幾乎令我窒息的水原來只將將沒了腰。水珠順著發梢滴落,劃過濡濕的衣裙,濃艷勝過庭前牡丹。眼前驚慌失措的少年正是玄貞。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一步一步逼近前來,每一步如同踏在我的心上。我伸手捂住胸口,已經過了這么久,利刃錐心般的疼痛,分毫不減。
我記得那夜,我生命中最慘痛的一夜,狠狠傷害一個愛我的人。我七萬年求而不得的那人,那一夜我親手將他的情意撕碎。
可是,一瞬間,一切都停住了。燭火保持著跳動時拉長的姿態,玄貞的表情凝固在臉上,腳步聲消失無蹤。時間,靜止了。
“鳳九,你可還記得這一晚?”孟姜半倚在水邊斜塌上,居高臨下看著我。
?怎么可能不記得?“這是怎么回事?你想干什么?”我狠狠盯住他,努力壓抑慌亂的氣息。
“你看,一切還沒發生,還來得及。如果你想,你還來得及阻止它。”他嘴角微微勾起,聲音充滿了誘惑,“如果你現在離開,他什么都不會看到。”
如果可能,我想將那一夜從我的生命中抹去。
“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他向后靠了靠,慵懶閑適的模樣,“你用你的妙清鏡幫我做一件事。我就幫你改了它,成全你和你的帝君一世良緣可好?”
我看了他一會兒,問道,“你要我幫你做什么事?” 我想知道他的目的。
“幫我救一個人。”他說,“你那妙清鏡既然能使出鎖妖咒,必定也能破解鎖妖咒的封印。”
師父確實曾教過我如何使用妙清鏡破解鎖妖咒的封印。
“你想救誰?”我感覺自己已經鎮定下來。
“鐘離彥。”他一字一句吐出這個名字,聲音婉轉,字字珍重。
我愕然,“鐘離彥不是早已經魂飛魄散了嗎?”我還清楚地記得疊風師兄告訴我魔君鐘離彥被師父斬于蒼梧,形神俱滅。
“他沒死。”孟姜突然提高了聲音, “他還活著。他們把他封印在鎖妖塔內,二十萬年。” 那聲音透著森森寒意,“說他死了,是因為他們怕他。他們全都怕他。”
他說完后挑眉看著我,十分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向四周環顧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他臉上,“這就是修羅幻境嗎?”我問。
他嗤笑一聲,搖了搖頭,緩緩伸出修長瑩白的五指,慢慢捏成拳,“他們以為毀了全天下的寒月芙蕖就能阻止我造出修羅幻境了?真是做夢。”他臉上的表情被憤怒扭曲,顯出一絲猙獰,然而轉瞬即逝,再抬頭時,又是那清冷如畫的神情,聲音里有一點不屑,“只是這些,根本無需使用修羅幻境。”
我搖了搖頭,“我不會同你交易。這只是幻術罷了,并不是真的。”
“幻術又如何?”他聲音依舊從容,“你與那東華注定無緣,是永世不得相守的命數。何不在我為你織的幻境里求一個圓滿。若你愿意,可以永遠留在這里。你看這一切,”他抬手凌空劃過一個圈,“哪一樣不真?與現實又有哪里不同?”
這個凡間的陛下,他曾待我如珠如寶。忘不了,他在我耳邊輕喚九兒時的溫柔;忘不了,俯在他背上時暖暖的幸福;忘不了,他擁我入懷時雙手的溫度。只這一世,他是九兒的夫君。只是兩年時間太短。
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叫喊,我想留在這里,讓我留在這里。我用力閉了閉眼,搖頭。
?“我與你說個故事如何?”孟姜唇角含笑,微微抬起頭,視線穿過時空,望向某個遙遠的地方。
他輕輕揚起手指,指尖上生出一朵云,那云愈長愈大,漫成了一片煙霞。煙霞逐漸散去,我看見一個玄衣的男子站在沉沉夜色之中。他輪廓深俊,薄唇緊抿,眉眼間隱隱有狠戾之色。他的手邊躺著兩個剛剛足月的嬰孩。從服飾看應該是一男一女。那人伸手結成一個印伽,緩緩靠近女嬰的額頭。女嬰受了驚嚇,聲嘶力竭地哭叫。一縷白煙從她額間飄出,纏繞到那男子結印的手指上,卻是那女嬰的元神。哭聲漸弱,剛才還圓滾滾紅潤可愛的女嬰此時已經臉色灰白,沒了一點氣息。男子嘴唇翕動,又念了幾句咒,那女嬰的元神便離了他的指尖,緩緩注入男嬰的身體里。
我轉過頭,震驚地看向孟姜。
他微微點頭,“不錯,這人就是鐘離彥。那嬰孩就是我。他殺死的那個,是我的姐姐。”
云霧間的景象倏忽變幻,我凝神細看,卻是一個七八歲左右小孩,穿著水藍長衫,長眉秀目,辨不清是男是女,依稀就是孩童時的孟姜。他跌坐在地上,額上擦破了,身后有幾個小孩追著他跑,把菜葉扔到他身上,口里喊著,“怪物,怪物”。他皺著眉,唇上咬出血印,手指狠狠插進泥地里。
景物再變,卻是月黑風高的一個晚上,小孩子從高墻深院里偷偷逃跑,一直往山林里跑。暗夜的山林,根本看不清路,他不斷跌倒又爬起,臉上身上都被荊棘刺破。叢林里生出眼睛,綠森森叫人心寒,兩只,四只,八只,……野狼跟在他身后,不疾不徐逼近獵物。小孩嚇得發抖,掏出匕首,躲進山洞,不想卻是斷了自己后路。頭狼已經猛撲上來,森森白牙一口咬住他頸側,他揮舞匕首毫無目的地往那狼身上猛刺。
半空中炸開一道白光,那狼的身體活生生被劈成兩半。電光火石之間,又是幾道白光,四頭狼橫七豎八陳尸荒野,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鐘離彥提劍立在洞口。小孩受了驚嚇,猶自蜷在角落里瑟瑟發抖。鐘離彥蹲下身,撥過他的頭檢查頸上的傷口。那孩子猛然驚醒。下一秒,他手上的匕首已經插進鐘離彥胸口,齊根沒入,殷紅鮮血沿著刀柄滴落,如同一串珠簾。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倒吸一口冷氣。鐘離彥卻只微微皺了皺眉,手上的動作略微頓了一頓。他低頭看著那孩子仇恨又慌亂的眼睛,說,“想殺我,就先好好活著。我等你來殺我。”
“我那時候非常恨他,恨他把我變成怪物,每天都想殺了他。”孟姜說這話時語聲平淡,清冷眉目看不出分毫喜怒。
煙霧迅速地聚攏又分開,里面的孟姜已是少年模樣。此時他身著水藍長衫站在暗夜的窄巷里,前前后后圍著五六個人。他不疾不徐拈指結印,倏忽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只片刻光景,那五六人已經歪歪斜斜盡數傾倒,面色發黑,再無生氣。那少年仍兀自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眼睛里流露一絲驚惶。重重陰影里走出一個人,仍是鐘離彥,一徑走到少年面前,伸手重重按在他肩上,“做得很好。你會是我最好的劍。”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孟姜悠悠地說。
煙霧再度翻滾,分開時現出一張睡塌幾把桌椅,儼然一間臥室。床上躺著一人,一條白布勒住他的嘴,雙手雙腳都被繩索綁縛。恁是他眼中怒火凜然駭人,仍掩不住清冷如畫的秀麗容顏。床邊一人緩緩靠近,生得方額闊面,虎背熊腰,是那鬼族太子。他抬手撫上孟姜細白如瓷的面龐,眼中跳動貪婪的火苗。還來不及眨眼,那火苗就結了冰,驚恐凝結在微微張開的唇上,來不及發出哪怕一個音節。他緩緩滑下去的身后,毫無懸念現出鐘離彥輪廓深俊的臉,表情冷得如同臘月寒霜,“想得到他,你不配。”
不容我多想,煙霧中展現下一個場景。桌上燃著一對喜燭,擺著兩只金盞,紅羅帳里坐著一個鳳冠霞披的美人,是個洞房花燭之夜。再細看時,才發覺那美人歪斜靠在床柱上,雙目圓睜,唇側細細的一條血印猶新。鐘離彥怒容滿面,神情狠戾,手指死死掐住孟姜纖細的下頜,眼里似要噴出火來。孟姜不閃不避,抬頭同他對視,那萬年清冷的眉眼里此時正燃燒著倔強。半晌,鐘離彥狠狠地道,“你既殺死了她,就拿你自己來賠吧。”
我微微側頭,看見孟姜淡色的唇上一個若有似無的弧度。
煙霞猶未散盡,卻傳來隆隆戰鼓與萬馬嘶鳴,漸漸清晰的景象看起來像是一個古戰場。遼闊平原上黑壓壓一片,兵卒不計其數,猶如螻蟻。半空中懸著一人,雙目緊閉,雙手結印,長發被風四散揚起。他就這么靜靜地懸立于眾人上方,仿佛腳下的血腥廝殺與他全無干系。戰場上海市蜃樓一般浮現出無數戰車,兵卒和戰馬,鬼影般奪人性命,來去無蹤。忽然,一道劇烈的白光騰空而起,霹靂一般,直向著半空中的孟姜而去。眼看就要擊中卻被一個乍然出現的黑影生生擋住。那黑影好像受了傷,垂直跌落下去。半空中的孟姜猛地睜開眼睛,飛撲而下,將那黑影抱在懷中。戰場上的海市蜃樓一瞬間消失無蹤。最后一幕,是孟姜抱著重傷的鐘離彥坐在層層尸骨堆積如山的戰場上,硝煙戰鼓重重圍困,卻安靜得出奇,宛如無人之境。
不知何時,孟姜的手上已化出一把七弦琴。他低垂眉目,悠悠唱道: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故園落花成冢,何日君再來,何日君再來。”
琴音如泣如訴,字字滴落在我心間。
一曲唱罷,我們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說道,“我原是兩個人,他將我變成一個,于是我就用了兩世的心來恨他,也用了兩世的心來愛他。”他揮一揮手,將煙霧與七弦琴都斂去了,轉頭看向我,道,“鳳九,你我都是傷心之人。你若是成全了我,我便也成全你。”
我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他,道,“孟姜,謝謝你講這個故事給我聽。可是,我不能答應你。”我化出妙清鏡托在掌上,“你想要的這鏡子是他給我的。他不想讓我知道,那我就當作不知道好了。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并沒有忘了我。他給我這個,是要時時保護我。我現在忽然很想回去見他。你說,我怎么舍得,永遠留在這幻境里呢?”
孟姜的神情變得愈來愈冷,嘴角卻勾出一個笑來,“好。那我就成全你。”
他揮了揮手。靜止的燭火重新開始跳動,玄貞神色驚惶,踉蹌后退,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切同記憶中一般無二。心臟撕裂般的疼痛,我攥緊了拳,拼命壓抑就要溢出眼眶的淚水。眼睜睜看著一切,在我眼前重來一次,是怎樣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驀然間,一雙修長微涼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鼻尖飄散一縷淡淡白檀香,耳邊有一個輕柔的聲音低聲對我說,“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