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藏一片葉子,最好的地點是樹林;要藏一段往事,最好的方法是不說,其次是說很多的往事,又或者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少有人注意的地方,偷偷埋下它,直至人們遺忘了它的存在。當然,最后還得悄悄地放到原本屬于它的地方。世上的任何東西都是如此,盡管最初可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呆在不同的地方,不那么喜歡的地方,但最終內心的聲音會在某一天里突然響起,然后指引它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或就此消亡。”
作者丨謝丹儒
攝影丨李子
1.
說是深思熟慮也好,別有用心也罷,又或只是一次心血來潮,總之,他是這么去做了,且效果似乎很不錯。當然,這個效果不錯他只能自我感覺,還得交給別人去評說。有時候就是這樣,往往就是這樣,一旦與人接觸,很多事情就不能只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了。
他有些不確定地問了周圍一圈朋友。在問完之后,他就后悔了。
盡管他并沒有說謊,但那種感覺和說謊是一樣的——謊言是真的說不得的。說了之后,就意味著需要不斷為說謊找各種理由、說更多的謊言,以及需要不斷為謊言找正當性、合理性,以平復內心的慌亂。而且,謊言說到最后往往既傷害了他人,也是在玩火自焚。
他那突兀的“問”,顯然也是如此。
那是一次婚禮,他最好的朋友的婚禮。婚禮隆重得不像話,他置身其中簡直有點摸不著北,觸目所及之處如果以物化的形式抽象去看,那都是錢啊。他倒不是真的心疼錢,事實上,即使心疼錢也輪不著他擔心——如果朋友不具備這樣的實力,那么這樣的鋪張浪費壓根不會發生;如果朋友都淪落到需要他幫忙,那么這樣的婚禮也需要推遲好幾年。幸運的是,朋友具備這樣的實力。
他擔憂的是什么呢?究竟是新娘過于美麗,還是那張平凡的臉,他最好的朋友的臉,他是在擔心這個?或這些?
生活中這樣的故事還少嗎?隨處可見吧!無論是生活地表的婚姻,又或網絡上流出來的新聞,還有那些活生生的例子,開始是因缺有需,一旦被滿足之后呢?可以想象,好的結果的可能,這樣的概率太小了。更多的是,滿足之后的貪婪,又或無法被滿足之后離開。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發生,身為朋友他都應該為此擔憂。只是,這一點他的最好的朋友就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嗎?如果想過,最后又為何會是這樣呢?究竟是新娘的要求,還是來自第一次婚姻的在乎,又或是信心、虛榮……
在喝了一大碗白酒,又喝了一杯紅酒,之后,他隱隱有些醉了。甚至,連朋友什么時候出現在他對面和他碰杯,他也只能勉強在臉上擠出笑容,連祝福的話都說不利索了,更別提別的了。
“他喝醉了。”
“送他去房間休息吧。”
“這人真沒禮貌,不會喝酒就不能少喝點嗎?”
“真是的,當自己家呢?”
“估計是沒喝過這么好的酒吧?”
“……”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周圍的聲音在意識中彌散開來,最終分崩離析。他終是抵不住醉意侵襲,逐漸意識消散陷入了沉睡。在他最好的朋友的婚禮上,他失態了,失態也失禮。
當他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燈火通明,燈光、熱鬧的喧囂聲,隱約還能聽見朋友醉醺醺地回禮聲,翻來覆去也都是那幾句。“謝謝”、“多喝點”、“喝高興”。
房間里被窗外的燈火照耀得通明,借著這燈光他走出房間,一眼就看到新郎置身于熱鬧的酒席,眼神里的疲憊叫他多少有些心疼,但他也能理解:婚姻,人生中的頭等大事,也許一輩子也就這么一次了。
興許正是這樣,他才需要這般。就像很多時候知道自己已經累了,累極了,卻還要開車,不因為別的,僅僅是還在路上,還沒到家。
他走到新郎身邊,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兄弟,抱歉,我失態了。”
新郎的酒氣早已浸透到每一寸肌膚,包括衣服。新郎回過頭,身體搖晃,似乎隨時可能倒下,他伸手扶住對方,想要借說話之由讓對方休息會兒。新郎站穩了腳步,渾身的酒氣隨著晚風不斷地朝他鼻子里鉆,往胃里捅。瞬間,他落荒而逃,在廁所里好一陣吐,只把胃里那翻江倒海的酒全部傾瀉出來,連帶著胃酸也一并吐了出來,這才罷休。
等他再出來時,朋友的父母告訴他朋友已經喝醉了,睡了。
他謝絕了要在朋友家留宿的請求,一個人迎著晚風走出了朋友家大門,在路邊攔了一輛車。回家。
2.
謊言是什么,怎么理解謊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評判標準,雖然這些在他看來,無外乎美化或丑化。就像有人說的“善意的謊言”,就像某人說的,如果能夠一直撒謊下去,那謊言就是唯一真相。
真相很重要嗎?如果是在以前,他一定不會懷疑,甚至都不會問。但是隨著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少,他也漸漸地不那么確定了——幾乎所有通過不正當理由結識的朋友,最后一個都沒剩下。一個都沒有。
雖然生活中,確實有很多人并不在意真相,但這種不在意它更多的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真相而已,是自己不清楚真相的情況下,可一旦這個真相自己是洞悉了的,那它就很重要了。最起碼,對于當事人自己而言,真相是很重要的。所以,真正不重要的,是與己無關的真相罷。
但是,如果告訴對方真相的那個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朋友。對的,朋友。但凡他隨便說點什么,也就與自己有關了吧——在意朋友,故而在意朋友說的話。
事實上,在他問完那個問題之后,他自己就先亂了陣腳了。他慌亂了,不知所措。他想不到之后該說點什么,又或是否應該堅持自己的想法?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的初心是好的。
但是,與此同時他也隱隱有些擔心,這個擔心的來源并非空穴來風,他是有依據的:他和一個朋友曾深入探討過這個問題。
那會兒,他問朋友:“如果一個人是初心是好的,可是呈現的結果卻是糟糕的,這樣的人是否值得被原諒呢?”
朋友說:“很多人都看不見初心的,只能看見結果,而且大多數人也都是結果論導向為主。當然,如果你愿意告訴他,你的初心是什么,以及后面為什么要這么做,然后將整個過程告訴對方,興許對方會原諒你也說不定。但我說的是‘不一定’,也就是說可能。”
他接著說:“難道作為朋友,出于信任,以及都對事情的起因和結果有些體會的人,也不能避免嗎?”
朋友不解地問道:“你指的是什么?”
他回答:“我是說,‘事與愿違’這種事是難以避免的;作為朋友,信任是很重要的,且應該被信任才是。基于以上兩點,無論最后是傷害了自己,還是最后的結果如何,都應該相信朋友最初是為了彼此更好才這么做的,也應該繼續信任和給朋友多一些機會才是。”
朋友回道:“你說的我相信大多數人都能夠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兒,明白不代表就能夠接受。就像我為什么會問‘你指的是什么’,這也說明如果你不進行解釋的話,我確實很難第一時間想到那么多,即使想到我也依舊存疑,我不敢確定。哪怕作為朋友也不能夠。而且,正是基于信任,我才會繼續追問的,也正是基于我們是朋友,我才愿意聽你解釋。我想告訴你的是,這里面是有距離的。就像如果你的回答不能夠讓我滿意,那結果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畢竟,很多時候矛盾就是這樣產生的,說得多,想得多,也就容易錯得多。”
朋友頓了頓,看著似乎還在消化這些的他,莞爾一笑,并接著說道:“你說的這一層,我自然明白。可是,很多時候我們可能都將朋友這個關系看得太重了些,以至于為這層關系添加了許多附屬,也增加了許多不必要的負累。而這一點,如果遇到一個不是那么在意朋友關系的人呢?就像很多人提到的‘以愛之名’,哪怕家人之間在這方面也是存在這方面問題的。朋友自然不能和家人相提并論,不是嗎?”
說完這句,朋友就不再說什么了。剩下的就只能看他的領悟了。能覺出多少,悟出多少,那也已然和朋友無關,與話題無關。
在那一刻,他確實想到了自己和父母的關系。他和父母之間的關系并不太好,就像朋友說的“以愛之名”。曾經一度,那就是他的困擾。他將此認為是道德綁架,認為是父母不愛自己,認為自己是個工具人。為此,他叛逆,反抗,各種和父母對著干,以及不斷地挑戰父母的底線。幸運的是,父母最終原諒了他。無論之前犯了多少過錯,他的父母都站在他這邊。用父母的話說,這就是造的孽,是命運,是宿命,是必然。而且,這樣的說法也只能說是結果是好的,這里面也并非是沒有問題的。它更多的更像是一種“又恨又無奈”,是出于無奈做的妥協,而并非出于心甘情愿,或是因為理解而達成和解。可即使這樣,問題就不存在了嗎?
興許正是出于這一層的原因,這才使得他后來越來越少與家人聯系。
事實上,他何嘗不是如此呢?
對于父母,他只能接受,對于這樣的結果,他只能看著它好的結果而不能細究,對于自己和父母的關系,他同樣無計可施。
說到底,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一切呢?如果這么問,就將事情簡單化了。
答案他幾乎可以想象,無非是不善表達,不懂溝通,沒能做到十足的誠實、真誠,又或是羞于承認自己的自私和怯懦,害怕麻煩和沖突,等等。但究竟是哪一個,或它們之間是否屬于必然聯系還是間接關聯,他就不那么確定了。至親之人尚且如此,作為朋友則更沒有理由了不是?
朋友首先就該是獨立的個體,其次才是彼此的聯結朋友關系。這樣一來,自然不該相提并論。那是他第一次梳理自己和朋友的關系,也是第一次那么認真的思考自己和父母之間的聯系。莫名的,他感到孤獨,以及隱隱悲傷。
而且,他后來還發現,任何關系都稱不得多么堅固,無論是友情、愛情,亦或親情。如果單方面切斷聯結,這當然可以切斷,任何人都能夠如此。那么,切斷之后,這些關系也就形同虛設了。當然,親情可能更堅固些,但這更多的也不過是文化沉淀的結果,在西方文化中,親情同樣不那么堅固。
至于謊言,或者說信任,他在后來自己也琢磨過:如果沒有信任的基礎,欺騙是無法構成的。這種信任很多時候也未必就是信任他人,也包括對自己的盲目自信。無論是哪一種,是先有了信任基礎才會致使上當受騙,而偏偏信任又是最不能接受欺騙的。所以,信任同樣很脆弱。
也正是基于這一層的思考,他想了很多,其中尤為關鍵的是,有些話在他心底扎根深遠,幾乎到噴涌而出的地步了。但如果直言不諱地告訴朋友,他不確定這是一個好的處理方式。哪怕這是善意的,哪怕這些話在他看來如果能夠早些明白過來,結局可能會有所不同。最起碼,這在他看來,他們都會因此受益,從而更加樂于去嘗試著熱愛當下的生活。但也可能是最終什么也不會改變。
關于語言和文字的力量,它們的作用,他雖然曾經因此而受益,且絲毫不懷疑。然而,如果敘述這些,說這些話的人,以及用他的話去說,是否也能起到相同的效果呢?
很快,他又想到,自己還是有優勢,這個優勢就是那些朋友他都知根知底。興許從這一點出發,那就不是問題。但如果他們并不愿意作出改變呢?這是否會弄巧成拙,就像以往的那些事兒,那些事與愿違的糟心事兒那般?
可惜,這些疑慮沒有人能為他解答,準確的說,除了他自己在意之外,生活中的那些朋友,僅存的那么幾個朋友,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并非是他的同類。而這也是使他最為憂慮的點。
無論什么人,都會本能的拒絕采納所有或許會阻撓自己根據自身意志采取行動的觀點,而寧愿采納那些能夠證實自身態度與行為合理性的觀點。這幾乎可以說是人類共有的特性了。人們只會采納自認為能為自己創造價值的事物,且只有自認為有好處的事物他們才會納入自己的意識中去,而那些相悖的,可能帶有破壞性的,類似叛逆的,則統統會被丟進深不見底的無意識中。該如何才能教他們發現這樣是不好的呢?
要知道,大多數人,他們還是停留在先看見才能相信的階段,而非如他那般偶爾還能嘗試著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