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眾人圍聚一堂,軍庖們忙活完了,飯菜冒著熱氣,如果不遠處的龍血玄黃只存于談笑間,那該多好。
收兵歸來的廉貞上前回報:“稟告陛下,犬戎氣勢日漸消弱,卻仍仗著人數(shù)眾多,有打消耗戰(zhàn)的企圖。”
“陛下,糧草不充裕了,為防萬一,最好補給。”李蓂道。
“小事一樁!交給我來辦!”樊噲拍拍胸脯。
“那就有勞樊將軍了。”嬴政道,“辛苦各位了!大家請用餐吧。”
這時劉樂從內(nèi)室走出,朝眾人尷尬地笑了笑,略顯拘束地坐到嬴政身邊。
“我來介紹一下身邊這位,在我危難之時及時相救,不然我必定是命喪當場!”接著嬴政向眾人描述起當時的情形。
“什么!竟有此事?真的是好險!”眾人議論紛紛。
“哼……”看來李蓂對劉樂之前一連串的嬉笑怒罵依舊耿耿于懷,尚未消氣。
“沒想到犬戎竟有如此實力……”蘇拙琴喝了一口酒。
“肯定是那乞顏老賊想出的主意!”樊噲恨恨道,“我等萬不可輕敵吶!”
“陛下,容我失禮,之前我就發(fā)現(xiàn),這弓手應該是一名女子。”皇甫煜陽左腿纏著紗布,但眼睛依然是雪亮的。
“嗯,這很明顯……”澹臺無漾附和道。
大家果然都是明白人,嬴政心想。
“沒錯!”他果斷回答道,并再次輕輕撕下劉樂嘴上的兩瓣小胡子。
眾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一幕,像在觀賞某個魔術的神奇一刻。
“她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前任——”
“什么!前任?!”眾人瞪大眼睛,齊齊望著劉樂。
“聽我說完……她正是我的前任大將——王翦的女兒,王怡然!”
劉樂張大了嘴巴,轉(zhuǎn)頭望向嬴政。
他對她笑了笑,使了個眼神。
“什么!竟是王翦將軍之女?”李蓂態(tài)度一變,肅然起敬,激情道,“當年陛下殲滅六國,一統(tǒng)天下,戰(zhàn)功最大之人便是王翦和蒙恬二位將軍。王翦將軍之子王賁將軍也是戰(zhàn)功碩碩。王翦將軍早已告老還鄉(xiāng),卸甲歸田,原來他還有一女,如今更是救陛下于危難之際!此等善緣得之不易啊。之前是我失禮了,李蓂慚愧,先干為敬!”
李蓂舉起酒觥,一飲而盡。
“不敢當不敢當,我也敬前輩們一杯!”劉樂站起身,喝了一口酒,瞬間臉頰發(fā)燙。
“王姑娘不勝酒力,以茶代酒便可。”嬴政為她倒上一杯溫茶。
“有道是巾幗不讓須眉,萬分感謝王姑娘。”眾人紛紛贊道。
“今日先后有澹臺兄和王姑娘加入,我軍如虎添翼。在座諸位,與不在場的蘭將軍和思瑤,以及無數(shù)戰(zhàn)友,一同出生入死,舍生取義,我都銘感五內(nèi)。嬴政在此,用這杯酒,代表對諸位的由衷敬意和感謝!”
一個時辰之后,眾人散場。嬴政正打算前去探望蘭愿唯和田思瑤,轉(zhuǎn)身卻瞥見劉樂趴在桌上,雙手耷拉在半空中。
嬴政嘆了口氣:“只喝了一口,怎么就倒了呢?”
他正要喊人,轉(zhuǎn)念一想,這里也沒別的女性了,可是男女授受不親啊,哎,罷了……
他將她扶起,把她右手輕輕地攬過自己脖子,緩慢走進劉樂房間,側身把她放倒在床上,為她脫了鞋,蓋好被子,搖搖頭,就準備離開。
“秦……”
嬴政停步轉(zhuǎn)身道:“公主,你醒了?”
“嗯……”劉樂坐起身,整了整頭發(fā)和衣衫,微弱道,“就是頭還有點暈,我問你哦,為什么要騙大家說我是王翦的女兒呢?真的有王怡然這個人嗎?”
嬴政輕輕關上房門,坐到床邊,緩緩道:“據(jù)我所知,王翦將軍只有王賁一個兒子,并無女兒,所以王怡然此人完全不存在,是我臨時所編。”
“為什么呢?”
“至于原因,今天你也看到,犬戎精英部隊根本就是沖著我來的,他們怎會那么清楚我的具體位置?我就像被定位了一樣。所以我想,很有可能是我軍有人通風報信。現(xiàn)在我只是有懷疑對象,還不能確定,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我不能泄露你的真實身份。”
劉樂望著他良久,仿佛在他臉上尋找什么,弄得嬴政不太自在。
“秦王,你是在……保護我嗎?”
此時劉樂的表情氤氳在暗淡燈火里,嬴政看不真切。
“呃……你是劉邦的女兒,是魯元公主,當然需要被保護!”
“說的我好像是前朝珍貴文物一樣,我覺得我保護你還差不多~”
“是是是,恩公確實很強悍……雖千萬人你往矣。”
“哈哈哈……咳咳……對了,那為什么要叫怡然呢?嗯嗯,這名字還不錯,我就勉為其難收下了,就當是你送我的見面禮了!”
“這個嘛,‘怡然自樂’而已。”
“好個怡然自樂!嘿嘿,好了,本公主要就寢了,秦王跪安吧。”
“……真是膽大包天!”
劉樂躲在被窩中嗤笑不止,嬴政不再理會她,步出了房門,正遇見李蓂迎面而來。
“陛下……”
“軍師,何事?”
“你看。”李蓂拿出一物。
嬴政定睛一看,疑道:“這不是星鈴的那支發(fā)簪嗎?”
“對,就是陛下先前刺入犬舌的那一支,方才兄弟們收拾戎兵和戎犬尸體時發(fā)現(xiàn)發(fā)簪有異樣,不敢怠慢,便交給了我。”
只見那支發(fā)簪此時已斷成兩截,從斷面處露出一截細長如針的卷紙,嬴政突然想起星鈴說的那句——發(fā)簪代表我的心,期待秦王驗證我的真心實意。
看來便是暗示發(fā)簪中有文章。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卷紙,將其鋪開,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一段字……
他靜靜看完,無力道:“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是。”李蓂識趣地離開了。
紙上,星鈴袒露了自己在那一夜設計了嬴政的事,這是尸逐蒼嵐和乞顏拔都的合謀,如不執(zhí)行,那么嬴政就別想活著離開涼州了。
而目的卻是萬分驚人,原來犬戎早已對嬴政之龍精求之不得,獲取之后,在詭秘莫測的術法催動下,星鈴定將懷上一邪胎!
此邪胎會不斷猛烈地汲取母體的力量,其出生的同時,母體也會死亡。邪胎生長速度奇快,不出三月落地,不出三年禍世。
即是將死之人,星鈴不求被原諒,更不求被挽救。只求嬴政能盡快找到她,扼殺邪胎于萌芽之中。
此時嬴政陣陣恍惚,不知是恨是悲,是懼是怒。
思緒紛亂間,他來到了縣內(nèi)臨時劃分出的療養(yǎng)區(qū)域,推開一扇門,蘭愿唯躺在床上,一日不見,兩鬢更顯斑白了。
未穿鎧甲的老將軍,和普通的街邊老人并無太多區(qū)別。
其實,大家都是普通人,只是在亂世中,總需要一些人走出人群,站到高處。
“陛下……”蘭愿唯看到進來的是嬴政,掙扎著想要下床。
“蘭將軍切勿亂動!請安心養(yǎng)傷,不必擔心戰(zhàn)事。”
“托陛下之福,末將這條老命沒啥大問題。之前聽軍師說,尸逐那海父子倆都陣亡的消息,我甭提多解氣了,大快人心啊!陛下,請讓我回到前線繼續(xù)殺敵吧!”
“蘭將軍不要再勉強自己了,你已過杖國之年,不適合再打打殺殺了。”嬴政勸道。
“可是陛下,我蘭愿唯戎馬一生,怎能說退就退。我心之所向,是拋頭顱灑熱血,轟轟烈烈地戰(zhàn)死沙場,而非安享晚年啊。咳……咳……”
嬴政彎腰輕拍蘭愿唯的背,道:“蘭將軍之深明大義,讓我很感動,但是,不服老可不行啊。”
“這……”
“請好好休息,我去隔壁探視思瑤。”
出門右轉(zhuǎn),僅僅幾步路,嬴政便來到田思瑤的房間門口。
他問護衛(wèi):“情況如何?”
“回陛下,房內(nèi)沒有任何動靜。”
他無聲地走進去,只見床上的田思瑤發(fā)絲凌亂,面容憔悴,雙眼緊閉,沒有蘇醒的跡象。
連軍醫(yī)都束手無策,我還是不要多打擾了。嬴政想著,往門外走去。
回頭剎那,余光卻瞄到田思瑤睜開了雙眼,他一喜,連忙輕喊道:“思瑤?”
無回應。
但田思瑤還是睜著眼睛,正望著嬴政。
這個時候嬴政心里升起一股不安,他靠近幾步,又道:“思瑤,是我。”
無回應。
他注意到,田思瑤的眼珠會隨自己的方位而轉(zhuǎn)動。
“思瑤,你能說話嗎?不能的話就搖搖頭。”
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到底是怎么了……”嬴政欲哭無淚。
突然,有了回應!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嬴政頭皮一麻!
“地震了!地震了!地震了!”田思瑤望著天花板,大聲喊叫著,神情亢奮!
“思瑤!”嬴政連忙上前抓住她肩膀,“你醒醒!”
幾個軍醫(yī)聞聲跑進來,觀察了一陣,嘆道:“田姑娘這是失心瘋了。”
“怎么會這樣!”嬴政心里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能治好嗎?”
“難。”
“……”他默默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他好累,好累。
天旋地轉(zhuǎn),他癱坐在地。
李莢死了;嬴宕死了;不知不覺間做了邪胎的父親;思瑤瘋了;還有無數(shù)死去的戰(zhàn)士,無數(shù)的離愁別恨,家破人亡。
我真的應該回來承接天命嗎?
這樣做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讓這個時空繼續(xù)凍結在那里,沒有戰(zhàn)爭,沒有痛苦。不好嗎?
不停地質(zhì)問自己,不停地責備自己。
在矛盾的漩渦中越陷越深……
不知過了多久,嬴政站了起來,軍醫(yī)們已經(jīng)離開了,田思瑤安靜地閉著雙眼。
若不是床邊冒著熱氣的藥湯提醒,他會以為剛才那一幕不過是發(fā)生在夢中。
天色已暗,他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指揮室,把田思瑤的事告訴了眾人。
“等戰(zhàn)事告一段落,我一定要治好思瑤!”皇甫煜陽激動道。
“哎,看來當時那名犬戎男子死在她面前,對她精神上造成了嚴重的刺激。”李蓂惆悵道,“可憐的思瑤,獨自在敵營做了那么久人質(zhì),好不容易被救回來,卻……”
嬴政拿出田氏藥譜,交給皇甫煜陽,道:“思瑤的藥譜暫時存放在你那吧,希望上面有對癥的療方。”
“我會仔細研究,多謝陛下。”
“雖尚未謀面,我明天也去探望田姐姐吧,還有叱咤風云的蘭將軍。”劉樂柔聲道。
“突然懂事了很多呢,這孩子。”嬴政擠出一個笑容。
“你才比我大多少,別說的像……嗯,你心情不好,不和你爭辯。陛下早點休息,明天見。”劉樂調(diào)皮一笑,跑回了自己房間。
嬴政望著她背影,不知為何,感到冰冷絕望的身心被層層暖意包裹了起來……
澹臺無漾回到自己房間。
雪螢劍已入鞘,寒氣全然收起,被安放在桌上,仿佛正積攢著能量。
他低頭,發(fā)現(xiàn)墻上貼著一張紙條。
他心生疑惑,扯下紙條,上面只寫著一句話——來西門外。
“這字跡……”
他皺起眉,望著劍猶豫了一下,還是空著手,直接向西門奔去。
西門邊架著一排三腳火盆,呼呼地燃燒著,夾雜著士兵們巡邏時的腳步聲。
守衛(wèi)攔下了急急而奔的突兀身影,澹臺無漾沒開口,拿出嬴政贈予的通行令牌,便順利出了門。
他向遠處望去,只見一位身著青衫,書生扮相的年輕人靠在不遠處的樹干上。
“果然是你……”澹臺無漾來到他面前,并無太多驚訝。
“八年不見了,澹臺啊,你越來越像個漢人了。”青衫男子望著夜空,淡淡地說道。
“柳軒,你還是沒變。”
“你當真如此寡情,不再回哀牢了?”柳軒看向澹臺無漾,也許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我……如果我有能力改變家鄉(xiāng),我會考慮。”
澹臺無漾悵然,暗夜遮蔽不了他略顯悲傷的神情。
“這是每個人的選擇,我不會像他那么生氣,還氣個沒完沒了。”柳軒無奈道。
“煅……他還好嗎?”
“閉關半年了吧。”
“當年我們尋王女未果,煅獨自回哀牢稟告,國君和太傅作何反應?”
“太傅作風強硬,勸說國君出兵討要說法。而國君則認為王女許是遇上山賊響馬,生機渺茫,相信此事與秦無關,便不再追究。對你,也是如此。”
“是我讓國君以及眾人失望了。”澹臺無漾就著一堆樹葉席地而坐,滿臉自責。
“你知道的,六魘之中,國君一向最欣贊于你。”柳軒言語中并無妒意。
“六魘嗎……如今只剩下四人了。”
“哀牢六魘,昔日翻云覆雨,殺人不眨眼,為國之崛起流了多少血。如今雖分崩離析,”柳軒拍拍澹臺無漾的肩,“你們始終都是我的好友。”
“但是,煅的個性極端,不像你恬然通透。”
柳軒淡淡一笑:“多謝好友夸贊。”
“軒,你怎會知曉我在葭明縣?”
“竊以為,你一劍砍殺尸逐那海的事跡至少傳了五百里。”
“哈。那你此回前來,所為何事?”
柳軒又仰起頭,欣賞著點點繁星,道:“昨日,在這片土地上,發(fā)生了一場地震,我在哀牢也有所感覺。”
“確實如此。”
“有地震并不稀奇,天災人禍皆會隨時發(fā)生。但值得一提的是,宮中的先知們,在這場地震結束后,竟然都說,成功感應到了那個地方。”柳軒頓了頓,“這是前所未有的,幾百年來的第一次。”
澹臺無漾不解:“那個地方?”
“你應讀過《哀牢年紀》,里面記載著不少傳說。”
“這是沒錯。”
“先知們所感應到的,正是書中所提到的——螭龍界。”
澹臺無漾一怔,隨即道:“胡言亂語,傳說之境怎能當真?”
“先知們何必說謊?”柳軒繼續(xù)道,“書中寫道,若能順利進入螭龍界,得到其中的力量,則能讓吾國日富月昌,屹立千萬年。”
“這確實是每個哀牢人的憧憬。”澹臺無漾緩緩點了點頭。
“而只有找到那張名為暝海九龍淵的畫卷,方能找到螭龍界的具體方位并開啟它的大門。而畫卷在五十年前,被密宗的一名苦行僧帶去了太行山一帶,這名僧人一直在那修行,再也沒回過哀牢,直至圓寂。”
“所以宮里認為畫卷現(xiàn)在應該還在太行山?”
“是的,這就是我此次前來的目的。國君給了你自由,只有一個要求。”
“請說吧。”澹臺無漾做好了準備。
“尋卷一事,王宮出面多有不便,國君希望你能借助嬴政的力量,去完成這個任務。相信經(jīng)過尸逐那海之事,嬴政早已充分信任你了。”
“好吧。”澹臺無漾望著天空,“這是我為王宮做的最后一件事。”
“多謝好友。”柳軒笑道,“若找到畫卷,你讓長安西門驛站的人送回即可,那里我安排了親信。那我就回去交差了,下次見面不知還要等到何時。”
“期待我們四人相聚的那天。”
白天,澹臺無漾見到嬴政,想著該如何開口。
嬴政見狀,道:“澹臺兄是否有事?但說無妨。”
“是這樣的……”澹臺無漾把昨晚見柳軒的事告訴了嬴政,但是,他隱瞞了暝海九龍淵的真實作用,只是說對哀牢意義重大。
嬴政爽快道:“好!等犬戎之事了結,我們就出發(fā)尋找畫卷。”
“多謝秦王!”
這時,李蓂跑了過來,滿臉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