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喜歡日本小說,毫不費勁的輕描淡寫中,卻總有一種動人心旌的力量。
距離上一次看日本小說,已經過去了十幾年,那還是《挪威的森林》稱霸日本現代文壇的年代。村上春樹那個人,給人感覺既親切又遙遠。接著就是川端康成的《雪國》,同樣給人一種看完就想去事發地一探究竟的沖動。
前段時間,重新看日本小說,看了幾本,印象最深刻的是石田衣良的《孤獨小說家》。
十年前憑借文學新人獎榮譽進入文壇的青田耕平,頂著光鮮亮麗的“作家”頭銜,卻再無有反響的作品出版,籍籍無名卻仍在作家之路上艱難跋涉,靠給雜志投稿連載而勉強為生,收入水平和公司職員無異。
更可悲的是,中年喪偶,妻子死于意外,車禍。他與正在上小學的兒子小馳相依為命。
耕平39歲,堪稱人到中年百事哀的范本。
但作者石田衣良卻沒有過度渲染這種悲哀,也沒有過度刻畫心理層面的感受,而是用生活化的細節讓讀者通過一碗散發著亡妻味道的味增湯或通宵趕稿后還得為兒子準備早餐的疲憊身軀感受到不得不繼續生活的不容易。
作者用平實的描述方式講述著耕平這個作家在生活中窘迫、手忙腳亂甚至有點邋遢的一面。
趕稿后的拖著麻木的身子,還要趕去學校處理小馳與同學打架的事情;早起做早餐,亂蓬蓬的頭發和無精打采的眼神讓兒子一眼就看出他又為了那點可憐的稿費通宵達旦;美麗迷人的文藝書專柜負責人香織的出現讓耕平對愛情有了新的奢望,不料香織主動的投懷送抱卻另有隱情;而酒吧女招待椿也不甘示弱,但耕平卻左右為難。
不存在絕對的光鮮亮麗,作家的旗袍下面,也許還長滿了虱子呢。
而最讓耕平困惑的,一是籍籍無名的寫作之路,二是妻子久榮的死。
耕平心底糾結不已的疑問只有一個:久榮的死究竟是意外,還是自尋短見。
直到偶然發現了一張光盤,里面是久榮的自拍錄像。影像中,久榮燦爛地笑著,說著自己明白自己已經擁有足夠小幸福的條件,但這個完美的世界卻讓自己煩惱。她抓不住生存的感覺,甚至總是幻想自己不復存在的世界會不會更美好。
但久榮最后決定不要這么煩惱下去,也不會帶給耕平和小馳煩惱,自己再好好想想。
錄像日期是久榮去世前四天。也就是說,久榮最后留下了這樣燦爛的笑容和決定,死了,但她并沒有打算自殺。
耕平這才徹底接受了久榮的死是一場意外,這才能以輕松的心態面對日后的生活。
作者并沒有對久榮的心理進行解讀,甚至沒有輕巧地帶過一筆,讓人有些不解,但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
對于久榮這個極其重要的角色,至始至終沒有大篇幅的描述,卻通過耕平、小馳和久榮母親的生活對話與心里活動表現出久榮對于這個家庭特別是耕平的重要性,讀者通過耕平的思念可以想象久榮作畫或開快車時的專注,通過久榮母親的絮叨可以看到久榮一直表現地開朗樂觀,通過小馳的抱怨可以得知久榮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條。
作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利用第三人去處理一個已經逝去的人物,反而讓人感到她其實無所不在。
但耕平卻沒有消費久榮的死,雖然《空椅子》取材于自己和兒子相依為命的生活,但小說家和紀實文學家的不同之處在于,作家并不能直接將自己經歷的艱難困苦寫入作品,只能利用現實世界中的某些元素,創造出另一個風格迥異的世界。
雖然自己的生活中也有快樂,但這幾年更多的是痛苦和悲傷,把屬于自己的情感一點一點掏出來寫,那么可寫的東西必定越來越少。
《空椅子》入圍了直本獎,歷經十年的慘淡經營才好不容易首次入圍,耕平激動欣喜、不知所措,但獎項揭曉時卻又一次將信心打擊到了冰點:得獎的是磯貝久的《藍天深處》。
磯貝久比耕平年輕五歲,同樣以耕平一家作為原型寫小說,但結局卻迥然不同,得獎與入圍的概念,可以說是康莊大道與獨木橋的對比,至少近幾年內,德才兼備的年輕作家磯貝久的寫作邀約可謂一片光明了。
耕平深知論實力、人氣、還是銷售量,直本獎遠遠輪不到自己,但能入圍,必然有八分期待和兩分僥幸摘得大獎,只要參加比賽,誰不希望自己贏得冠軍?這不僅僅是一個榮譽與紀念,也不僅僅關乎自己的薪水與獎金,更是對十多年的孤苦堅持的一份肯定。
錯過了得獎,下次,會不會又是一個十年?
看到這里,我不由感嘆人生真的好短暫,能有幾個十年,能有幾回搏。
十年的孤軍奮戰足夠把一個人的精力與信念耗近臨界點,十年后耕平已經步入知天命之年,那么還會有現在的堅持嗎?還會有現在的勇氣嗎?
更可況,落選的前一天晚上,香織向他坦白了自己有未婚夫的事實。
也就是,除了事業的失意,生活上,年近四十的耕平居然莫名其妙失戀了。
那么十年之后,情感上更無人問津了吧,如果再重復寫著一本本老土又不叫座的小說,恐怕后半生只能依靠年金矜寡度日了。
很諷刺,小說家在小說里可以隨意安排別人的人生,但卻無法把美好的情節復制進自己的人生,卻還必須裝出一副高高在上看透一切宿命的模樣。
況且,作為一名專業作家,耕平很清楚,不論多么出色,都不可能引領每股潮流,即便能風靡幾年,在下一次浪潮來臨前,他們能做的,只能是埋頭寫下去。
對大多數作家而言,或許,永遠不會有屬于他們的下一次。
而耕平是懷揣的對寫作的一腔熱血才堅持至今,在廢墟中一點點堆砌著只有自己能懂的秘密花園。
有一位評委的評詞很客觀中肯:“兩位作家都文采洋溢……青田較為文藝,磯貝久則能敏銳捕捉時代……青田的實力并不比獲獎作品遜色。”
看到這里,耕平覺得自己的堅持是值得的,有意義的,十年來不見天日的作家生活突然閃耀起來。
或許作家與其他行業不同之處就在于,別人都是為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操作得了的一張報表、一臺機器、一個項目而奔波,而作家的工作是構筑精彩的精神世界,當有人認同你的精神世界時,就仿佛為你的靈魂開啟了一扇窗,明朗的日光照射進來,無比鼓舞著你的內心,因為你知道,即便這條道路多么荊棘,也會有人與你心靈相通。
那么還有什么抱怨?
寫作還是可以堅持下去,喪妻的陰影也慢慢散開,兒子懂事,曾經的岳父母也積極張羅自己的再婚問題,生活仿佛又明媚起來。
新年過去了,耕平像往常一樣,元旦后便投入了工作,終于,新的一屆直本獎塵埃落定,獲獎的只有耕平的《父與子》。
面對媒體與讀者,面對全國觀眾,耕平說了一段平實而動人的語言:
“在生活苦不堪言的時候,在人生失去方向的時候,在厭惡一切的時候,無意中拿起一本書,它能推你一把,讓你邁出新的一步,讓你產生重新面對社會的勇氣,連一本滑稽可笑的書里,也有拯救生命的力量。我非常榮幸能一直不舍不棄堅持寫作到現在,感謝書籍世界帶給我的一切。”
很多時候,最初的熱愛,在現實之下早已消磨殆盡,“不忘初心,方得始終”的道理誰都明白,卻難以做到。
在文中,常常會看到中年的耕平為了生計、為了獎項、為了名譽、為了理想不斷地寫稿修稿,枯燥無味,可是在最絕望,最黑暗的時候,正是你離夢想最近的時候,如果夢想還沒有熄滅,就讓它再次燃燒吧!
你只需要再站起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