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的石家莊萬達廣場已經很安靜,祖全治把辦公室里的折疊沙發拉開,準備睡覺。他有一個深藍色的睡袋,現在天還熱,就墊在沙發上當床墊。
“已經有5個人確定加入了?!彼f,“但沒錢,誰也不會來?!?br>
祖全治的新創業項目將在國慶節后啟動,他要先找到一筆錢,再找一間辦公室——這間辦公室不是他的,他只是在這里借宿。
今天我們講述一個農村孩子進入大城市,并最終踏進創業圈的故事,在外界感慨寒門學子日漸稀少的時候,這個標本尤為難得。
這并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故事,當然,畢業一年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公已經在上海收獲了名聲和幾百萬財富;但從昨天晚上算起,他已經在這間辦公室里睡了340天。
我寧愿相信現在這種狀態是他的一種自我保護:雖然難以理解,但總有人把內心看的比物質重要。
你信不信?
紅點獎和百萬先生
祖全治過了兩年富裕日子,2012年從石家莊鐵道大學畢業之后,他從家鄉德州出發,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車,供職于楊明潔設計顧問機構。
這是一家頗有名氣的工業設計機構,創始人楊明潔被稱為設計師中的最紅頭牌,他真的很紅,今年6月份剛剛接受天貓邀請,幫快遞員設計了一只快遞用的箱子。
當然,在工業設計還只是被一小撮人追捧的時候,這個最紅頭牌也只是小圈子里的一個稱號,他們奠定自己的名聲靠得獎,尤其是國際大獎——楊明潔拿過5個紅點獎,其中兩個是祖全治負責的項目:寧波市南部商務區的城市家具和一套叫做皇家雪蘭莪的茶具設計。
祖全治還是很懂設計的,楊明潔也知人善任,先是提拔他做設計總監,后來又讓他獨立負責項目。
現在矗立在蕰藻浜河邊的楊明潔工業設計博物院就是祖全治獨立設計的,他一張一張串起了數千張杜邦紙,給這個博物館打造了一個明快的陽臺,這個博物館也曾入選英國年度設計大獎。
按道理來講,祖全治應該在工業設計這條路上走下去,打出自己的名聲、拿到屬于自己的獎項,開自己的設計公司……
但這位來自山東德州武城縣祖寨村的年輕人感覺到了極大的不適應,這個小村子地處山東河北兩省交界,位于華北平原腹地,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小村莊,那里的村民也是你能想象的北方農民,種地、賣糧,僅此而已。
可祖全治不一樣了,他套上一身燕尾服,以青年設計師的身份出現在上海的酒會,搖晃著紅酒杯。
祖全治說那段時間他得了抑郁癥,但沒有經醫院確診。他不去醫院,對于一位心理學愛好者來說,他反感對于抑郁癥的藥物治療,而且,他老家的姑媽也得了抑郁癥,在藥物治療之后還是選擇了上吊自殺。
我并不確定祖全治是否真的患上了抑郁癥,并對不進行藥物治療只進行心理干預的治療方式產生了懷疑——他看了幾十本心理學著作尋求自救。因此,我咨詢了心理學專家和幾位抑郁癥病人,我問了兩個問題:抑郁癥是否有家族遺傳的可能,以及不用藥物是否能治療抑郁癥。
然后我得到了一個答案:“這是學術界都沒有定論的問題?!?/p>
不過,北京一念心理工作室的李輝叮囑我說:“有時候你看他總覺得很怪,這是旁人的眼光,每個人呈現的狀態已經是他能對自己最大的努力了,這是他對自己的認可?!?/p>
她是國家心理咨詢師、國際催眠治療師,話說的很誠懇,所以我也不去糾結祖全治是否患過抑郁癥這個歷史問題,只記錄他現在的真實狀態就好了。
祖全治是在2014年2月離開楊明潔設計顧問機構的,他拉起了一支由飛利浦資深設計師、唐碩資深用戶研究員、臺灣的服務設計師、工業設計師組成的團隊,這個團隊做兩件事情:承接工業設計項目,探索移動互聯網創業的可能。一邊大把掙錢,一邊大把花錢。
祖全治準備要進入移動互聯網創業圈了,2014年,上海的移動互聯網創業氛圍還很差,他要去北京拜大哥,只要一見面,隨手就送出6000塊錢的禮品。
他見了多少人、喝了多少次咖啡、有多少收獲,我并沒有細問?;蛘咚f過,我選擇性過濾掉了。這并不是進入創業圈的好方法,因為確實有很多人依靠販賣互聯網雞湯和方法論賺到了錢,只是這是人家的生意。
祖全治這個團隊曾經嘗試了生鮮半成品、標簽應用、健身、智能硬件和設計師品牌5個方向,花錢無數,直到最后落在了藝術考試這個方向——他的合伙人龔卓在2014年5月加入了這支隊伍,在此之前,他做了一個叫做“藝考魔盒”的app,是一個藝術考試問答小應用,這幾個人都是藝考出身,這個方向輕車熟路。
新項目定名叫“藝起畫”,當年8月幾個人做出了demo版,由河北師范大學一位老師介紹的技術外包團隊正在北京緊鑼密鼓的做技術開發。
這個時候,祖全治見到了蘇河匯的羅玥,這是上海本地一家有名的天使投資機構,羅玥提出了投資200萬人民幣,10%股份的投資意向,但祖全治拒絕了。
“200萬?!弊嫒握f,“我自己也有?!?/p>
是的,祖全治有錢,但這些錢一大部分并不在他手里,而在他合伙人的卡里,對外接單、走賬,用誰的卡無所謂啦。
和羅玥見面是祖全治第一次和投資機構打交道,也是他唯一一次拒絕別人,場面還算融洽;后來再見投資人,往往是爭吵、被拒絕,祖全治開始痛恨投資機構。
藝考門徒
祖全治不是考試的門徒,也不是藝術的門徒,他處于一個很難描述的矛盾狀態,我姑且把他稱作“藝考門徒”。
祖全治當然不是考試的門徒。一個出生在農村的聰明孩子,如果有機會讀到高中的話,外界已經很難有什么力量阻止他為高考拼命一搏了,尤其在山東、河北這種高考大省,我們很難看到一個農村里來的孩子不拼盡所有的力氣。
近幾年來流行的“寒門學子”討論,真相是大部分寒門學子被擋在高中門外了,你讓他們讀個高中試試。
可這個家伙偏偏在高二的時候輟學了,先跟著舅舅學了3個月中醫,又跑去工地打工,他參加藝術考試是為了尋找捷徑,即便這樣,考上石家莊鐵道大學的時候他也已經21歲了,比正常入學的同學大了3歲。
我也不認為祖全治是藝術的門徒,雖然他很多次表達過對藝術考試評分標準的憤慨,并對他大學下鋪的命運感到不公——他認為在國外應該成為一名美術大師的人,畢業之后卻一直在武漢做倉庫管理員,但他所想的,還是如何解決美術生在藝考中遇到的問題,可能有人像他一樣糾結呢。
藝起畫在2015年1月份上線,本來2014年9月份就能開發完成的項目,全被技術外包團隊耽擱了,他們寫出來的程序和要求有很大差距,原來這幫人10萬塊接了祖全治的項目,轉手又發包給了保定一個團隊。祖全治登門討要代碼的時候,對方又提出要4萬塊錢的代碼費,真是聞所未聞。
祖全治只好重新找人開發,他擔心項目進度,也很擔心外包團隊把這套代碼賣給別人。但他最大的競爭對手還是在當年10月底上線了——這款叫美術寶的應用和他的產品思路一模一樣,并且來勢洶洶,上線兩個月后就拿到了藍馳創投和順為資本460萬美金的A輪融資。
這個時候祖全治已經離開上海到了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那位老師讓他幫忙開發一款叫“掌上校園”的應用,他把整支團隊也帶到了石家莊,由他承擔所有支出。
“還那位老師的人情?!弊嫒握f,“也帶著兄弟們來石家莊看看,聽聽石家莊鐵道大學五點四十分的沖鋒號?!?/p>
這所大學每天早上五點四十分準時響沖鋒號,所有人都要起床上課,因為這個嚴格的制度培養了很多領域的能人,當然,祖全治還在路上。
藝起畫正式上線的時候,美術寶已經在石家莊布置好了70多人的推廣隊伍。
我問祖全治:“你還剩多少錢?”
他說:“10來萬吧?!?/p>
其實祖全治在石家莊打了一場漂亮仗,和美術寶70人的隊伍比起來,他只雇得起1個人。但沒關系,祖全治設計的方案是:他幫助畫室招生,畫室通過他的渠道購買畫材。
當時正值藝術考試,他設計的海報正面是畫室廣告,背面是藝起畫廣告,既幫畫室完成了招生,也推廣了藝起畫。他還簽下了價值128萬的畫材購銷合同,而他的畫材也是用廣告易貨,一仗打下來,這128萬都是凈賺。
“我只是選擇了不會做事?!弊嫒握f,“其實我特別會做事?!?br>
如果祖全治說回“不會做事”,簡直有太多例子了。藝起畫在石家莊曾經是一個明星應用,如果做好了,自然是一個小地區打透進而大范圍擴張的商業案例,投資人也聞風而來。
祖全治曾經帶著兩個合伙人到北京,見了3W咖啡的許單單和東方弘道執行董事張逸龍。
“那兩個兄弟以前當經理被欺壓慣了。”祖全治說,“我告訴他們,我們不是來乞討的,硬氣點?!?/p>
談項目的時候,張逸龍談的更多的是從一個美術生身上能掙多少錢,而且語氣不夠尊重——大部分投資人不都是這個樣子嗎?
于是祖全治拍案而起,大談農村美術生的困境和改良方式,他就是這樣走出來的,有切膚之痛。其實我相信每一個不做作的農村年輕人在心底都有這種想法,就算談論再多“回不去的農村”,其實還有飽含深情。
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但祖全治倒很得意:“帶著兩個兄弟裝了一回逼,爽了?!?/p>
但他回到石家莊的時候,并沒有拿到合同里的128萬,他病了一個月,多虧一位叫李廣的創業朋友救濟,幫他湊齊了醫藥費。他后來睡在了李廣的辦公室里,白天幫李光干活,分文不取。
藝起畫團隊是在2015年10月份解散的,在祖全治生病的1個月里,美術寶大軍鋪上:推廣免費、畫材免費,直接用補貼把藝起畫逼上了死路。同年12月,美術寶獲得了國海創新資本和禾林資本、博雅資本、平衡資本的6600萬人民幣的B輪融資。
絕境之下,新東方一位老師想出100萬買下藝起畫,但祖全治拒絕了,說他買回去只會從美術生身上撈錢。
就這樣,他的兩個創業伙伴離開了石家莊,祖全治還剩下1萬塊錢。
和窮人在一起
2016年1月份,我第一次見到祖全治,當時石家莊是個霧霾天氣,他坐在副駕駛,本來我們在談論石家莊的創業環境,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看完手機的祖全治很沮喪。“讓我靜一靜?!彼f。
后來我才知道,他的藝起畫因為服務器欠費,被清空數據了,當時藝起畫已經有10萬的裝機量。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特意去看了一下,藝起畫還在應用市場,只不過近期的留言都是:怎么打不開了?垃圾。
幾個月之后,我又一次見到了祖全治,這次是他來北京——他的一位合伙人現在是APiX的聯合創始人,這是一家新興的科技金融服務公司,在2006年2月拿到了星河互聯500萬人民幣天使投資。
祖全治要做一個新項目,他來尋故舊,但人家不想跟他合作了。
“我混蛋起來簡直太混蛋了?!弊嫒握f,“我很了解自己?!?/p>
我們兩個人走在北京街頭的時候,不可避免又聊起了工業設計,那天他穿了一身畢勝的C2M平臺必要出品的衣服,祖全治說,他要試破畢勝這個騙局。
他要做的新項目也和工業設計相關。
“你知道農村那些小孩穿的多慘嗎?”他扯著自己的T恤衫說,“農藥和污染對他們的影響過幾十年會顯現出來?!?/p>
我對他的說法感同身受,但我不知道怎么去做,他只知道路徑。
那天,我請他喝了很多酒,第二天他回到了石家莊,帶著他的旅行包——他的全部家當。
我知道很多人都勸祖全治回到設計行業,但他不干。
“我掙過了。”他說,“以前給父母掙錢,爭光。”
我知道我是一定要把祖全治記錄下來的,前幾天我問他,新項目進展的怎么樣了?
他傳給我一個新LOGO,叫“愛心福碼”,聽他介紹是用社會力量尋找失蹤兒童。他正在找錢,打算拿出10%的股份抵押給想收購藝起畫的那位新東方老師,換回50萬啟動資金。
雖然我還沒有看到“愛心福碼”的產品雛形,我也不知道祖全治在這個項目里放進去了多少商業元素。但我發自內心的相信這是一個公益項目,我見過很多打著公益旗號賺觀眾錢或者賺國家錢的人,但我相信祖全治,能讓我這么篤定的,是他對待金錢的態度和對農村的情感。
我給祖全治算了筆賬,2014年2月的時候,他手里有500萬;2014年7月份,手里至少還有200萬;2015年2月份的時候,還有10萬;2015年10月份的時候,只剩1萬了。
剛剛我問他:“你還有多少錢?”
阿祖說:“兩三千是有的吧?!?/p>
是啊,他花了很多錢,還有很多錢在朋友的卡里消失不見了,他把昆山的房子賣給了朋友,到現在對方都沒有結清尾款……
“你不說我還沒算過。”過了一會兒,他說,“真他媽混成什么樣了。”
我只好安慰他:“算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