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深圳新聞網-深圳商報2014-12-07〉
《論語》是“四書”之首,研究儒家和孔子最重要的經典,差不多可謂“中國人的圣經”,古人讀《論語》,雖不必焚香沐手,大概總要正襟危坐的。然而,《論語》實在又是很有趣、很幽默的一部經典,越讀越覺得滿紙蘭若,齒頰留香。大概正因如此,1932年,當林語堂先生創辦一本旨在弘揚“幽默”的雜志時,刊名就定為《論語》。他在《論孔子的幽默》一文中說:“孔子自然是幽默的。《論語》一書,很多他的幽默語。因為他腳踏實地,說很多入情入理的話。”可以說,林語堂不僅是“幽默”文學的提倡者,也是將《論語》與幽默聯系在一起的第一人。
【其樂融融的氛圍和風趣的談話風格】
《論語》中究竟有哪些“幽默語”呢?例子俯拾皆是。比如《學而》篇第一章: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三句話皆以反問出之,首言學習相成、知行合一的學習之道,次言近悅遠來、吾道不孤的朋友之道,再言不知不慍、反求諸己的君子之道,不僅含蘊豐厚,意味深長,而且音調婉轉,興高采烈。這三句話,多像是孔子在他的“私立大學”的“開學典禮”上的開場白,多么親切幽默。不難想象,說這些話時,孔子的臉上一定掛著淡淡的微笑。這開篇第一章,就為全書定下了活潑明亮的基調。
孔子的獨白如此,孔子與弟子的對話亦然。在《論語》中,第一個和孔子展開對話的是子貢(端木賜)。有一次,子貢問孔子:“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貢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擅長辭令,長于外交,更會賺錢,孔子稱他“貨殖焉,億則屢中”(《先進》)。子貢已經意識到人格修養的重要性,滿以為自己標舉的“貧而無諂,富而無驕”能夠博得老師的夸獎,沒想到孔子卻說:“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言下之意,“無諂”、“無驕”只是“克己”功夫,未臻“己立立人,己達達人”之境,寥寥一語,便為子貢搭建了一道人格修養不斷攀升的階梯。子貢何等聰明,當即開悟,遂引《詩經·淇澳》篇贊美君子修身的名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證。孔子一聽,大為驚喜,贊嘆道:“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這段對話,不僅可見孔子教育學生的因材施教、循循善誘,更可看出孔子與弟子之間其樂融融的氛圍和幽默風趣的談話風格。
還是這個子貢,有一次又問孔子:“賜也何如?”(我端木賜怎么樣啊?)沒想到孔子卻說:“女(汝),器也。”(你啊,也就是個“器”。)要知道孔子曾經說過“君子不器”,這不是分明在說,你子貢還夠不上君子的境界嗎?子貢又問:“何器也?”(那我到底是個什么“器”?)孔子說:“瑚璉也。”(你是像瑚璉這樣的美器啊!)(《公冶長》)瑚璉,皆為宗廟祭祀時所用的禮器。孔子明明是欣賞子貢的才干的,但又覺得他美中不足,所以才先抑后揚,既用瑚璉來贊美子貢是治國安邦的良才美器,同時也提醒他不要滿足于此,應該“博文約禮”、“下學上達”,達到更高的境界。
【欲揚先抑、一波三折的言說方式】
相比子貢的舉一反三,聰明伶俐,孔子最欣賞的學生顏回則顯得謙卑恭順,甚至給人以愚笨的印象。《為政篇》記顏回的第一次出場說: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孔子說:我和顏回談論一整天,他都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從沒有不同意見,好像有點愚笨的樣子。但他回去后卻能不斷反省揣摩,又能有所發明,這個顏回一點也不笨啊!可想而知,孔子一定是當著其他弟子說這話的,他一方面夸獎顏回,一方面也是暗示其他弟子:學習不僅要有謙虛謹慎的態度,還要有勤于思考的精神,否則就會“聰明反被聰明誤”!孔子這種欲揚先抑、一波三折的言說方式,不是很有幽默效果嗎?
事實證明,敏而好學的顏回的確堪稱孔門最聰慧的弟子,不僅深得孔子器重,而且在同學中擁有很高的德望: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公冶長》)
孔子問子貢:“你和顏回相比,哪個更好啊?”子貢馬上回答曰:我哪能跟顏回比?言下之意,誰不知道您最欣賞顏回呢?顏回聞一能知十,我只能聞一只能知二,相差八個“段位”哪!應該說,子貢還算有自知之明。這時,孔子脫口而出道:“弗如也!”(“你是不如他啊!”)頓了一頓,忙又補充一句:“吾與女,弗如也。”(“我和你一樣,都不如他啊!”)有人把“與”理解為“贊同”,意為“我贊同你,你是不如他”。這顯然是對孔子的誤讀,宅心仁厚的孔子如果這么捧一個打一個,豈不太“殘忍”了?說這話的孔子,不僅寬厚慈愛,而且充滿了詼諧幽默的自嘲精神!
【師徒二人“頂牛”的幽默場面】
當然,弟子中也有經常被孔子教訓的,比如子路。可以說,子路是孔門最可愛也最具幽默感的人物,他一出場,整個《論語》便一下子搖曳多姿。子路名仲由,小孔子九歲,頗有軍事才能,然耿直好勇,常常放言無忌,他和孔子雖是師徒,但又有著某種類似朋友的親密關系。所以子路可謂孔門中最敢“當仁不讓于師”的一位。比如他曾經說過“何必讀書,然后為學”,被孔子斥為“佞者”(《先進》);又曾冒失地說過孔子迂腐的話,被孔子指為“野哉”(《子路》)。更有趣的一次,是“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孔子去拜見衛靈公的名聲很糟糕的夫人南子,回來后看到子路滿臉不高興)。孔子為了自證清白,竟然對天發誓:“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我如果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讓老天厭棄我!)仔細想想,當時師徒二人“頂牛”的場面一定是很幽默的。再看下面一章: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公冶長》)
孔子本來想夸一下子路的忠誠勇敢,看到子路竟然沾沾自喜,便馬上給他潑了一瓢冷水。因為子路好勇,孔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和棒喝,這也是“因材施教”。還有一次: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述而》)
孔子最愛表揚顏回,自然引起子路的不滿,子路是那種“喜怒形于色”的直性子,就說:“如果您率領三軍去打仗,會和誰一道呢?”孔子當即對他的無知無畏、好勇斗狠予以批評,告訴他“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才是帶兵打仗的正道。這看起來是厚此薄彼,實際上也是規過勸善,一片熱腸。否則,以子路那種“聞斯行諸”的率真個性,沒有孔子的一路點撥和護佑,“死非其命”的時間恐怕還要提前。
【從善如流 與時偕行】
還有一次,孔子竟對學生破口大罵: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公冶長》)
你看!“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圬”,多么形象生動!讓人不禁感嘆:孔子就連罵人也是那么風趣幽默!
孔子閑居之時,又是如何呢?《述而篇》載:“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申申如、夭夭如,皆是安恬和悅的樣子。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故其能“久處約”、“長處樂”,從善如流,與時偕行。這種境界,只有其弟子顏回庶幾得之。所以孔子最愛顏回,曾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會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孔子還愛好音樂:“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所以他才能說出下面的話: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述而》)
還有一次,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孔子對子路說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這是孔子的自畫像,豪情滿懷,一派天真!
《周易·系辭上傳》云:“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論語·子罕篇》亦云:“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這不正是孔子的寫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