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村里的夏天是有味道的,有稻穗抽芽,混雜在空氣里的揉碎的清香;有汗流浹背,在地里干完一整天的活兒,脫下黏濕的汗衫,在溽熱的暑汽里,蒸騰出一股莊稼泥土里,冒出來的汗水味兒。
而讓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彌漫在夏天里的冰棒味了。村里閉塞,要是能在酷熱的夏天里,嚼上一根冰棍,一股濃重的奶油香、綠豆香、紅豆香四下在空氣里頓時彌散了開來。這沁人心脾的味道,惹得下地干活的人,忘了一整天的勞累,整個人仿佛都漂浮在這冰棍味道包圍的香氣里。
而我的冰棒記憶似乎來得艱辛多了,仿佛每一次吃冰棍的日子,都是一場盛大卻不敢張揚的儀式。或是一場嘔心瀝血后,最豐富且最具有誘惑力的饋贈。
那時候,村里頭的小學旁,開了兩家零食店,每到課后,絡繹不絕的同學像蜂窩一樣,圍在代銷店的柜臺前。盯著琳瑯滿目的零食發呆,最后怯生生的從兜里掏出幾毛錢,像一溜煙似的,瞬間消失在代銷店的門口。弓著背,肆無忌憚的舔了又舔,然后再細細的回味一番,直到“零零”的上課鈴響起,才小心翼翼的把它揣進褲袋里,鼓鼓的,像是一個包裹不住,事先就已經張揚了的秘密。
當時家境拮據的我們,只能偶爾在父母親的房間里,翻箱倒柜,像一群竊賊一樣,一處不落的搜尋,直到滿地狼藉,才能偶爾獲得一點意外之喜。翻找到一兩枚硬幣就像是發現了一扇奇異的世界之門一般開心,興奮的像一匹小馬駒,掛上書包,頭也不回的朝鄉里的小道上奔去。仿佛恨不得瞬間隱遁在田間小道的深處,一股難以抗拒的冰棒味,像是一種隱秘的接頭暗號,她在誘惑,在牽動著味覺的神經。
等到一整天的下課鈴響了,我們呼朋引伴,呼啦啦的奔跑出教室,像一群重新回歸森林的鳥雀,跳躍啁啾,在學校邊上的小道上,徘徊,逡巡。或是迫不及待的在學校附近的代銷店里,如饑似渴地掃一遍柜臺上的零食,然后,不情愿的摸出褲兜里的硬幣,挑出兩袋冰的硬邦邦的冰袋,緊緊地攥在手心,肩頭的書包一甩,輕輕得用牙齒抿出一小口,像初生的嬰兒在吮吸乳汁。這勁頭,倔強而又原始,興奮而又短暫。
嘴里叼著冰袋滿口生津的我們,像是一只叼著肥肉的餓狼,瞬間活脫脫,有了神氣。我們背著碩大的書包,在縱橫的田間阡陌跳躍,在夕陽的余光下,印在滿臉通紅的臉上,慵懶而溫暖的黏在銀光閃閃的樹叢里。我們就這樣吮著冰袋,翻山越嶺,像一只游擊小隊,在晚霞覆蓋山巒的小道上穿梭而行。
那時候,我們在金色的余光下,高蹈著物質短缺的時代下,短暫的滿足后,所迸發出的力量,閃爍在山巒間泛起的點點光芒之中。
夜色逼迫著我們竊生生的推開門,發現一切如舊過后,一把扔下書包,悄悄的跑進廚房,像一只小饕,翻廚倒柜,在一片黑暗中覓食。
彼時,交通條件落后,偶爾有人運冰棍來村里賣。叫賣聲遠遠近近的傳來,在山坳里回蕩,在驕陽似火的炙烤下,冰棒的奶油味,在整個村里蔓延開來。這時,即使再拮據的家里,也要闊氣一回。奶奶,翻了翻柜子,揉出幾張皺巴巴的五毛錢,一口氣買下了四根紅豆、綠豆冰棍。
賣冰棒的人,用層層棉絮包裹著一個泡沫箱子,一掀開白色的棉被,包裝各異的冰棍胡亂的堆在一起,模模糊糊的升起白白的霧氣,我們奮不顧身的往箱子里探頭探腦,捏著冰棍便往嘴里塞,綠豆味、奶油味,混雜著垂涎流下的口水,一起流入了夏熱燥熱的腸胃里。
奶奶,端坐在屋前的石塊上,小心翼翼的拆開袋子,一股快要融化的冰塊滑了出來,風兒穿過屋前的樹林,一塊兒來湊個熱鬧,裹挾著陣陣香味飄向遠方,飄向田野,落進深山,像縈繞在村里頭的一段故事一樣,久久揮之不去。
牙齒被凍得發酸的奶奶,還不忘抱怨幾句,“唉,花了這么多錢,找罪受。”然后揩了揩嘴角,吮了一口,扛著鋤頭,又下地去了。
到了夏天,冰棒有時候遠遠勝過村里一切的美味珍饈。村里人總是會想方設法弄些冰棍回來吃。每逢赴圩,家家戶戶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早早起床,踏著如歌的晨風,挑著擔子,奔赴圩上去了。村里干什么都趕早,尤其是在夏天,趕早去,趕早回,還能給家里的孩子解解饞。而這解饞的方式,多半就是村里人從圩市上帶回來的冰棍,鳳梨味或金橘味包裹著奶油味,回家的道路上,仿佛都如影隨形般的多了層味道。
村里人在圩上的時候,買好冰棒,用白色的塑料袋纏繞了一層又一層,然后打開一個鋁盒,將冰棍小心翼翼的放進去,蓋好蓋子,又層層疊疊的包扎了幾層。然后,再放心的放在蛇皮袋里,索住口袋,用扁擔挑在一頭,像是剛剛種過的彩頭,在烈日下藏匿,又招搖而過。
村里的孩子們,在村里的那一頭焦急的等待著,午后的日頭,肆無忌憚地灼燒著夏日里的一切,還有孩子們焦灼的心。迫不及待的我們,索性拖著涼鞋,往赴圩的路上走去。圩上的那一頭,大人們翻山越嶺,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趕,在家里的另一頭,垂涎三尺的孩子,開始被時間引誘,被夏天的冰棍味引誘,循著山路,循著早上赴圩的大人們的足跡……
翻過山頭,遠處一排移動的黑點,開始漸漸清晰起來,向這一頭緩慢的移了過來。我們興奮地翻過山頭,接下大人們肩頭的擔子,開始分享起冰棒來。半路上的冰棍,已經融化了大半,奶油味在烈日下,顯得更加醇香和誘人。
我們跟隨著大人,一路上吮著冰棍,汗水隨著額頭、脖頸滑了下來,我們似乎早已經忘卻了周圍的一切,我們大踏步的走著,微風掠過耳際,大人們的爽朗笑聲,掠過耳際。此時,身上的一切開始變得不聽使喚,一切開始變得很輕,我們輕快的在夏日午后的陽光下,歡聲笑語,嚼著冰棍,忘記了時間。
在物質匱乏的少年時代,夏天的味道,就這樣輕易的俘獲了我們年少的記憶,每年的夏天,總是會有一股混著奶油味的黏人的風,吹過那個夏天,吹過那些業已逝去的鄉土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