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轉年開春,周瑩給趙白石寄去一封信。自前年約瑟夫神父離開涇陽后,涇陽的教堂就一直荒廢著,前幾日卻突然有民眾涌進教堂,一通打砸,騷亂中有數名百姓受傷,但官府卻并沒有出面。打砸教堂的一共不過百人,自稱義和團,周瑩擔心這騷亂又是與什么革命黨有關,如果吳澤又牽涉其中,可就又有麻煩了。情急之下便一封信送去西安。
收到涇陽來信的時候,端方正也在總督府。趙白石拆開信看了幾眼,放在一邊,抿了口茶便問道:“端大人,近日陜西境內頻有拳民團體興起,聚眾滋事也多有發生,不知端大人對此有什么想法啊。”
端方此次前來也是因為此事,聽趙白石詢問,便走上前回答:“回總督大人,自甲午海戰結束之后,多地興起的民間打著‘扶清滅洋’口號的民間團體多不勝數,這當中又尤其以一個名為義和團的組織發展最為迅猛,據說這團中練拳之人皆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百姓聽其蠱惑,加入者甚眾,并大有向全國蔓延之勢。”
趙白石站起身來,在屋內踱了幾步:“前些天進京特去拜見了李中堂,李中堂特意示下,對此保持觀望態度,對此端大人又有何看法啊?”
“下官亦以為應當如此,”端方也隨著趙白石起身:“去年六月,山東巡撫張汝梅上奏朝廷,建議改拳團為民團,朝廷對此也是幾經安撫,但山東各地依舊是起義不斷,朝廷也是多方案服務過,及至今年袁世凱就任山東巡撫,與山東境內拳民更是呈敵對態勢,山東現今已是紛爭不斷,慈禧太后多次下詔勒令袁世凱以安撫為主,務必要在民團與洋人之間保持中立,這近日陜西境內的拳民運動,下官認為也自是應該遵照上諭,以安撫為主。”
趙白石想了想道:“朝廷現今因此已分為兩大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這紛爭以此態勢發展,必有一戰。目前主戰派不在少數,前幾日聽聞天津地界已集結了多國外使,因拳民運動像朝廷發難,陜西地處緊要,一旦有變,必定是兵家必爭之地啊,你我還應當盡早做好打算。”
端方離開后,趙白石坐回到書桌上,提筆回信:夫人不必擔心,吾不日便前往涇陽。
信寄出三日后,趙白石本是準備動身前往涇陽,偏巧那日直隸境內拳民暴動,攻勢迅猛,已是直逼北京。時任直隸總督發電報到西安,請求趙白石派兵援助。趙白石隨即調了親兵,開赴陜西直隸邊境。
因西方諸國列強施壓,清廷終是下了剿滅義和團的決定。 時直隸境內義和團已多到“誅不勝誅”的程度,進入五月,義和團在淶水縣斃殺練軍分統楊福同,攻占涿州城后,又與聶士成部有數次激戰。洋人那邊也持續發難,外國聯軍在西摩爾的帶領下,先后派約三千人進了北京城。清廷本以為出兵剿滅義和團便有了讓外國聯軍撤兵的借口,但外國聯軍卻步步緊逼,最終矛盾激化,聯軍組成的八國聯軍在西摩爾的率領下從天津一路直逼北京。
趙白石出兵月余,在直隸陜西邊境也多遭襲擾,北方戰時吃緊,趙白石也時刻準備出兵進入直隸,一直到了八月,卻是傳來了聯軍攻占北京的消息。趙白石部不得不退守陜西,慈禧太后攜光緒皇帝已前往西安避難。
北方狼煙在望,趙白石終是一聲嘆息,下了撤兵的命令。
趙白石回到西安還沒來得及休息端方就告起狀來,說這涇陽吳周氏拒絕為此次太后出行捐款,陜西各商賈見吳家如此,也紛紛推脫,這段時間下來,太后在陜西花費已近三十萬兩,載募不到款項,過幾日太后和皇上就要斷頓了。趙白石很是疑惑,這出京不到半個月,為何花費如此巨大。端方也是無奈,這太后皇上出行,先不說隨軍糧草用度,但是太后皇上的每日膳食,就分了大小好幾個局專門侍候,每日花費就多達萬兩啊。
趙白石沒有再問,攜了端方一同趕到太后皇上住處去請安。一番問候下來,太后便抱怨西安生活的種種不順心,端方在旁借機出主意,建議太后移駕涇陽吳家,那里自是比西安舒適安逸。太后聽聞也是愿意前往,便命趙白石著手安排。
“端大人,這太后皇上在西安住得好好的,”趙白石出了太后住處便很是不高興地詢問端方:“你為何要出此主意啊,現在陜西境內也不甚太平,若路上有什么意外,這責任可是你我承擔得起的!”
“總督大人,”端方無奈道:“這誰讓我募不來銀子呢,太后要是移駕吳家,一眾吃穿用度也就都要吳家包辦了,這要是再過兩日,我這里的銀子花光了,太后非得把你我烹來吃不可啊。”
趙白石無奈嘆了口氣,心中已是萬分疲累,便支走了端方,獨自回總督府去。
“大人,”師爺迎出來:“吳周氏來了。”
趙白石自帶兵到直隸后,便失了與周瑩的聯系,期間從西安來往的親兵也帶去過周瑩的信,皆是詢問當前狀況如何,趙白石忙于軍務又不知道該如何與周瑩解釋目前態勢,便遲遲沒有回信,想來已經有近半年之久,趙白石心中苦笑,這見了面又要被她說一通了。
果然,趙白石急匆匆走到后院正堂,便看見周瑩正面色不善地蹲在一張椅子上,手里拿著把瓜子磕得咔咔響。趙白石自是沒有功夫和耐心吃瓜子那種東西,周瑩之前到西安來巡視商鋪,也偶爾會到總督府來,她到總督府倒是老實,也就是蹲蹲椅子,翻翻書架,拔拔花什么的,可趙白石總是覺得好像缺點什么,現在在門外看到周瑩嗑瓜子的樣子,他終于覺得是圓滿了,便緊走了幾步進了屋。
“怎么來也不知會一聲,等了很久吧?”
“呸!”周瑩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翻了翻眼皮:“我以為總督大人已經不屑于我這小民相交了,總督大人,你忙得很啊!”
趙白石看著周瑩朝自己甩過來的大白眼,心中暗笑,面上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怎么,你是思念我思念得緊了?”
“哎,我說你……”周瑩扔掉手里的瓜子,剛想爆發,細一想這人的言語,復又心內翻騰,這人何時竟也會說這樣沒有體統的話了,周瑩心念一動,這種情景如果不接話似乎會變得更尷尬,便又飛去一記白眼:“要不是因為吳澤,我思念你做什么……”
趙白石苦笑著搖了搖頭,這才有空解開自己的頂戴,這一摘了帽子,多日來積累的疲倦就像洪水一樣襲來,渾身也到處都泛起酸痛。趙白石微微晃了晃腦袋,走到周瑩旁邊的椅子坐下:“前方戰事吃緊,我實在抽不開身,吳澤的事我派人多方打問,但至今仍沒有什么消息,也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你,所以……”
“所以你連寫封信給我報個平安的功夫都沒有?”周瑩沒等他說完,便很是憤憤地轉過頭來:“你這一句話不說就帶兵出去打仗了,情況怎么樣、什么時候回來連屁都沒放一個,”周瑩伸手瞧著旁邊的小幾:“你說你……我覺得我們之間至少……”
趙白石看著她急切地想要說明自己的樣子心中也很是焦急,她似乎是有什么話要說的,趙白石心下捉摸著,似乎是略有了些頭緒,可忽的被門外的聲音打斷了思路。
“大人,水來了。”侍衛此時正端了一盆水進來,趙白石有出遠門回來進屋先要泡腳的習慣,尤其是一路行軍,人更是疲累,侍衛便像往常一樣端了熱水進來,放在趙白石腳邊。
周瑩斜睨了一眼:“呦,總督大人還挺會享受的啊,嘖嘖……”
“你先拿下去……”趙白石自然是不想在周瑩面前洗腳的,便吩咐侍衛把水端下去,卻被周瑩攔住。
“你該干嘛干嘛唄,你又不是女人,叫還怕人看啊。”
趙白石心中一身暗探,這周瑩一句話說出來,真是不洗也不行了。便撩起官服的下擺讓侍衛給他把靴子脫了。
“大人……你這……”
“你……”周瑩隨著侍衛的聲音看過去,也是猛地呆住了,只見那靴子脫下來,一雙白色的布襪已經斑駁得沾滿了血跡,那侍衛一脫之下脫不下來,這血肉竟是已經和襪子粘在了一起:“你這是怎么搞的!”
周瑩氣急敗壞地從旁邊的椅子上跳下來,這一下反而讓趙白石有些不好意思:“這行軍打仗時常兵不卸甲,這……都是常有的事。”
“愣著干嘛,”周瑩推了一把那個侍衛:“叫大夫去啊!”
“不用……”
“你閉嘴!”
四周突然安靜地不想話,那侍衛抬頭在趙白石與周瑩面上來回打量了一番,終是扔下趙白石的腳一溜煙跑了出去。
“嘶……”那侍衛慌亂間很是用了點力氣,趙白石的腳一下子磕到地上,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