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喜不喜歡卡佛的敘事方式,不可否認,看完他的小說之后,你常常會覺得震驚,震驚于自己的內心秘密被他窺探。他的表述是如此到位,絕不拖泥帶水,絕不做作,剛剛好,多一點少一點都不好。
很多人嘲弄卡佛小說中那些過著苦逼且卑微日子的人物是負能量的。這讓我有點不理解,想來想去,我的答案是,現在的人們失去了所謂觀察的心態,他們寧愿去相信那些被精心打扮出來的藝術照,他們認為這才應該是生活。
卡佛小說中展示的生活是如此真實,就像一個人隨意拍了一卷照片,洗出來后發現某一場景的一個角落的細節居然是這樣的,這讓平日里見慣了藝術照的人們難以置信。卡佛能成功地抓住了這些細枝末節,然后用力地雕刻、挖深、放大,讓看到的人不斷地驚訝,這正是我喜歡卡佛的原因,因為真實。
喜歡卡佛的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卡佛善于描寫人物內心的掙扎,這點和HBO的編劇真是不謀而合,當初看《the light of》和《Big Little Lies》兩部mini劇時,就有種強烈的感覺,編劇絕對是個卡佛迷。
卡佛是如何將人物掙扎寫實出來的呢?通常是這樣的,“我”或“她”,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日復一日的重復著艱難而又乏味的日子,本該有的愛或責任,漸漸被歲月這把刀消磨殆盡,“我”或“她”意識到應該做出改變,拋棄或遠離這越來越糟糕的一切,但生活卻不是這么容易糊弄,就像你可以拍死一只臭屁蟲,卻拿不掉它的臭味一樣。
或者這樣說,生活就像行駛的列車一樣,不知不覺中,它已經偏離了軌道,當你發現時,你會怎么做?努力讓列車重新回到軌道上來,基本是不可能的,誰都這知道這點。但面對生活這列隱形的火車,當人們發現它脫軌,人們盡一切努力來挽回,說是人的狂妄自大也好,是理想主義也罷,人們的確會這樣做。直到他發現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后,他或許會茅舍頓開,意識到放棄掙扎也是一條出路,這在道家里叫順其自然。或許生活的本質是本來就沒有什么預設軌道,一切順其自然。卡佛偉大的地方是,既能抓住人們在面臨失控前后的努力掙扎,也能在人物覺察到掙扎是徒勞后,為其指出‘順其自然’的這條出路。
《大象》里的“我”就是這樣一個生活一團糟的男人,“我”離婚獨居。但“我”得用微薄的薪水每月定期給母親生活費,每月定期寄錢給前妻,女兒嫁給一個不工作的男人,會不定期讓“我”接濟,兒子讀大學,“我”得支付費用,弟弟比利付不出房子的分期付款,找“我”借錢。每個人都跟“我”訴說自己的難處,“我”能怎么辦?
“我”不得不像個正常人一樣,盡到一個做兒子,做前夫,做父親,做大哥的責任。即使“我”每天努力的工作,回到家一屁股坐進大椅子,連解鞋帶的力氣都沒有,但“我”卻是這些人中唯一一個有工作,在銀行里有點信用的有錢人,至少在他們看來是這樣的。
“我”努力的周旋著這一切,借錢給弟弟比利后,“我”告訴比利到期還錢時直接把錢給母親,再盡力說服母親這樣的安排是合理,萬一到時候比利沒錢還,“我”還是會寄錢過去。后來果然如“我”母親所料,比利總共給了母親五十塊或是七十五塊,比利和母親兩人說法不一致,對于“我”來說,在接受比利的解釋后,還是得老老實實按月給母親寄錢。女兒的訴苦更是讓我不忍拒絕,她會說“我只是個年輕的女人,有兩個孩子和一個跟我住在一起的婊子養的懶鬼。我不怕吃苦,只要給我一個機會……”“我”的心都快碎了,當然得幫她。兒子離開他媽去了東部一所大學,在“我”寄了很多錢后,“我”告訴他不能再寄錢時,兒子回信說他“只能去販毒或搶銀行”,“我”只好再次回信說改變了主意,會繼續寄錢給他。
“我”不分白天黑夜地擔心,入不敷出,只好借了筆貸款來維持自己生活,有句話叫飲鳩止渴,說得正是這種情況。“我”消減開支,不看電影,不買衣服,不看牙醫……“我”甚至寫信告訴所有人,威脅我要改名換姓,辭去工作,搬去澳大利亞。對此,他們除了理解“我”的絕望,表示難過外,但一點都不擔心我會真的去澳大利亞,他們斷定到了月初,“我”心中的火氣會煙消云散,寄出支票。
“我”就在這種‘寄出更多的支票,然后屏氣等著’的生活狀態中循環反復。不經意的兩個夢,喚醒了我的回憶,一個夢是美好的,“我”騎在大象一樣的爸爸身上,無憂無慮的玩耍,另一個夢,那時“我”還沒有離婚,孩子也還小,是那么祥和美滿,但一些人出現了,“我”失控了……這時鬧鐘響了,我還記得夢里糟糕的場景,但和眼前情況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
這時“我”意識到,從當初失控那一刻起,“我”一直在一條錯誤的路上愈行愈遠,“我”越是想維持某種形象,生活偏離愈厲害。“我”想通過作一個好父親,好兒子和好哥哥,來彌補一個作失敗丈夫的愧疚。
《大象》的結尾是喜劇的,“我”領悟到什么才是自己真正該努力爭取的。鳥兒在歡叫,“我”也吹起了口哨,坐在喬治的新車里,享受著自由與放飛的快感,活在當下吧,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