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莊子那樣活成自己:讀《一片葉子下生活》

圖:網絡

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再一次贊美神奇的偶然。

聽完一遍《慢讀莊子》,正要正式慢讀,叮咚,微信讀書彈出訂閱通知,劉亮程的《一片葉子下生活》已上架。

于是讀劉亮程。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片葉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飲,左鄰一只叫花姑娘的甲殼蟲,右鄰兩只忙忙碌碌的褐黃螞蟻。這樣的秋天,各種糧食的香味彌漫在空氣里,粥一樣稠濃的西北風,喝一口便飽了肚子。”

一開篇就胡說,一開篇就是奇特的想象,這就是劉亮程。

在一片葉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這種童話般的生活,還說要求不高!“我們”應該是劉先生和劉太太,當然,在葉子下面的夫妻可能是人,也可能不是人而是蟲。他們與蟲為鄰,左鄰是花姑娘——一種瓢蟲,四川也有,我小時經常捉來玩,右鄰是兩只忙忙碌碌的褐黃螞蟻。你看,鄰居都是昆蟲,劉氏夫妻不是蟲是啥?因為他們的主食是花粉,還愛喝露水,一開始我認為劉亮程是蚜蟲,蚜蟲分泌的蜜露最招螞蟻,仔細一想又不對,因為這畢竟是隱喻,小得跟蟲子為鄰的“人”,無非是生命的一種狀態罷了,沒必要太過較真。現在是秋天,在這樣一個成熟的季節,糧食的香味讓西北風變得稠濃,喝一口便飽了肚子。這就是想象力!

劉亮程被稱為鄉村哲學家,他的每一篇文章,似乎都包含著對生命的思考。他寫狗,寫馬,寫蟲子,給人的感覺就是在寫人。狗生即人生,馬生即人生,蟲生亦人生。著名散文家周曉楓認為劉亮程的散文太玄,沒辦法模仿。那么,劉亮程之所以成為劉亮程而非楊朔,他最初模仿的是誰,其思想的源頭在哪里?

贊美神奇的偶然,是因為剛剛聽完了《慢讀莊子》。發現劉亮程的文章,明顯帶著莊子的印記。換句話說,他的文章里一直有個模糊的、似曾相識的身影,而現在那個身影逐漸清晰起來——我終于看到了莊子。

劉亮程不知道讀了多少遍莊子。

別的不敢說,他的神奇的想象,獨特的視角,甚至包括詩化的語言,正是源于莊子。

劉亮程跟莊子一樣,認為只要要求不高,生活便無比美好:

“我會讓你喜歡上這樣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過下去。葉子下懷孕,葉子上產子。我讓你一次生一百個孩子。他們三兩天長大,到另一片葉子下過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計劃生育,只計劃好用多久時間,讓田野上到處是我們的子女。他們天生可愛懂事,我們的孩子,只接受陽光和風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里領受我們的全部旨意。他們向南飛,向北飛,向東飛,都回到家里。”

過日子嘛,真的不用太講究,也不用那么多條條框框約束自己,更不要內卷。對蟲子來說,葉子就是豪宅,白住,沒有還貸壓力,不想住了隨時換一片新的。葉子下懷孕、產子,一次生一百個孩子,孩子們很快長大,到另一片葉子下過自己的生活,根本不用父母操心。孩子們只接受陽光和風的教育,自由自在,向南飛,向北飛,向東飛,在廣闊的天地里隨便飛。一切順其自然。何等逍遙自在。連用“向”字排比,令人聯想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好活潑的句子。

來不及展開分析,第二個“如果”來了: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小洼水邊,一塊土下,一個淺淺的牛蹄窩里,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針尖小的一絲陽光暖熱身子,頭發細的一絲清風,讓我們涼爽半個下午。

劉氏夫妻,化身為另一種昆蟲,在一個也許更簡陋的地方過一輩子。用微距看“它們”,針尖小的一絲陽光便可暖熱身子,頭發絲細的一絲清風,就能涼爽半個下午。

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啥叫宏觀、啥叫微觀?這里面可以讀出莊子的《齊物論》: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秋毫是什么?秋毫是禽獸秋天新長出來的細毛,細毛已經夠細,它的“末”乃是尖端,細之又細,憑什么說天下沒有比它更大的東東?秋毫唯其細微,夸人善于觀察才會說“明察秋毫”。天下最大的一根毛擺在你面前,還用察嗎?秋毫之末為大,泰山為小,原來莊子也喜歡胡說。

何為“壽”?長壽是也。何謂“殤子”?未成年就死掉的孩子。殤子最長壽?彭祖我知道,傳說他活了800歲,莊子卻說他短命,短命者叫“夭”。這已經不是胡說,而是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了。

然而,莊子是在比較嗎?當然不是。人家是在“齊物”所有的事物在莊子眼里都是獨立的個體,泰山是泰山,秋毫是秋毫,為什么要比較?秋毫之末不可能再大,再大,便不叫秋毫之末。所以,秋毫之末那個大小正好符合秋毫之末的大小,它已經大到自身的極限了。這就叫“莫大于秋毫之末”。同理,泰山已經不能再小了,再小就不是泰山。

莊子也是獨立的個體,他深深懂得,唯有超越“小大之辯”,才能活成自己,從而抵達精神上絕對自由的“逍遙”之境。

劉亮程緊隨莊老師之后,一直在努力活成自己。現在,對化身為小蟲子的劉氏夫妻而言,淺淺的牛蹄窩,針尖小的陽光,頭發絲細的清風,不大不小,剛剛好。

能滿足適度的需求就是剛剛好。大自然已經給了“它們”一切,再給,就多余了:

我們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發芽的草籽上,夢中我們被手掌一樣的蓓蕾捧起,越舉越高,醒來時就到夏天了。扇扇雙翅,我要到花花綠綠的田野轉一趟。一朵叫紫胭的花上你睡午覺,一朵叫紅媚的花兒在頭頂撐開涼棚。誰也不驚動你,紫色花粉沾滿身子,紅色花粉落進夢里。等我轉一圈回來,拍拍屁股,寶貝,快起來懷孕生子,東邊那片麥茬地里空空蕩蕩,我們趕緊把子孫繁衍到那里。

“我們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發芽的草籽上”,這種極簡的生存狀態,你有沒有想到莊子的“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人生在世,其實可以不要很多東西,換句話說,很多東西都是我們不需要的。最近讀叔本華《人生的智慧》,他本人,賀拉斯,還有蘇格拉底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這些天我常想,在小區漫步,經過那么多花花草草都沒有停下來,仔細觀察它們的模樣,那么多鳥兒在香樟樹上婉轉歌唱,我們充耳不聞,卻無比羨慕別人去了詩和遠方,說明我們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需求、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從前讀莊子的《逍遙游》,讀到知了和小鳥嘲笑鯤鵬,會認為莊子說它們胸無大志,眼光短淺,卻忽略了另一段文字: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小聰明比不上大智慧,短命的比不上長壽的。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呢?

朝生暮死的菌類不知道一個月的時光,夏生秋死的蟪蛄不知道一年的四季,這是壽命短的。

楚國的南邊有一個大湖,里面生活著一種很有靈性的烏龜,五百年過去了,就相當于才過了一個春天;又過去了五百年,秋天來了。上古時代有一種叫“椿”的大樹,把八千歲當作一個春天,八千歲當作一個秋天。

而彭祖至今因長壽聞名于世,普通人卻拿自己的壽命與他相比,這不是很可悲嗎?


誠然,小的智慧不如大的智慧,短的壽命不如長的壽命。但是莊子也認為,不要盲目地去羨慕別人,說白了就是不要攀比。如果硬要跟老烏龜比長壽,恐怕剛出生就想去死。

再看劉亮程兩口兒,這會兒過夠了蟲子的生活,忽然不想做蟲了:

如果不嫌輕,我們還可以像兩股風一樣過日子。春天的早晨你從東邊那條山谷吹過來,我從南邊那片田野刮過去。我們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風。是兩股緊緊抱在一起的風。

虧他想得出來,像風一樣過日子,而且隨時可以分開過。兩股風,春天的早晨你從東邊那條山谷吹過來,我從南邊那片田野刮過去,遇到了就合二為一,然后再分開,吹向更廣闊的天地。這個想法,真的很莊子。

可劉亮程說,他還是喜歡一片葉子下的安閑日子,葉子上懷孕,葉子下產子。田野上到處是他們可愛的孩子。如果他們死了,收回快樂忙碌的四肢,一動不動躺在微風里。說好了,誰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這種對待死亡的態度,又好像來自莊子的《大宗師》。

然而,劉亮程畢竟是劉亮程,他不喜歡跟風,不隨潮流,他知道做自己就不能做莊子。就像他在本文中的宣言:

當更大更猛的風刮過田野,我們在嘩嘩的葉子聲里藏起了自己,不跟他們刮往遠處。

即便是風,也要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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