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看到,赤之魔族姬蘅公主正從月光掩映之下款款步出,一襲白衣,清風入袖,裙裾掃過滿地的月露草,臉龐嫵媚清雅,當得上仙姿卓然四個字,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百余年前,傳說中立于三清之外,不問紅塵不理俗事的東華帝君不知為何忽然從赤之魔族將魔君煦陽之妹姬蘅公主接入太晨宮,此事在四海八荒頗有幾句議論,道是姬蘅公主雖然只有七萬余歲,卻是艷名遠播,不拘在魔族,在天族也是芳名盛享的,帝君后位空懸了數十萬年,此時將已屆及笈之年的姬蘅接入太晨宮,用意不言自明,怕是不日就要喝到天族與魔族聯婚的喜酒了。然而一百年過去,卻并未有他二人喜結連理的消息。八荒眾神委實有些疑惑,卻又道帝君娶帝后乃是天族一大盛事,禮制之類必定十分繁瑣,有些遷延也是情理中事。
此時,鳳九強裝鎮定地頷了個首,算是見禮。一邊腦中卻在飛速思索該怎么辦。
幸而她的姑姑有先見之明,不僅教會了她闖禍之法,也捎帶著傳授了些許善后之法可供參詳。據姑姑說,她們青丘帝姬生來王家體度、帝胄儀范,斷然是沒有什么做壞事的傳統,然當今神仙界術法不昌、品流復雜,當個行走江湖的神仙也不容易,有些小偷小盜之類的不雅之舉也實屬形勢所迫,算不得大惡。倘若行小惡時不慎被事主當場發覺,則萬萬不可再生竄逃之舉,否則便與鼠輩何異,是要被天下人恥笑的。被發現后首先應當端出一副從容不迫的儀態出來,須知處變而不驚,最能唬住人。接下來便是要與對方攀談,不管遠的近的八竿子打得著打不著的與對方扯上些關系最好,敘一敘兩人淵源,若能博出對方同氣之情則算是將場面救回來一半。
鳳九將她所知的自家祖孫三代所有家庭成員都思索了個遍也沒有想到她白鳳九能與姬蘅扯上什么淵源,琢磨著要不然就說“哈哈,原來姬蘅你也愛穿白衣,這么巧我也穿了白衣,大家都是白衣美女,真是有緣得緊、有緣得緊!”當下計較已定,憋了口氣正要堆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姬蘅卻在此時先開了口:
“女君深夜來此,為的什么你不說我也曉得。想是今夜長空月圓,勾起了女君嬋娟之懷。昨日你被我拒于宮門外時,我便曉得你只怕不忍就此離去。只是沒想到女君對帝君執念如此之深,竟于深更半夜,逾越宮墻,我卻是沒有想到。”姬蘅斂去了初時的怒意,一席話說得輕柔又正氣。
正在腦中排演一個恰當合適的開場白的鳳九覺得姬蘅這幾句話中,除卻“昨日被拒于宮門外”幾個字,因她昨日確實正經來太晨宮求見過,因而聽懂了之外,別的都甚難聽懂。遲疑中含糊應了一個“啊”字以示聆聽,又在腦回路轉了幾轉后發出一個“哦”字以示她終于聽懂了。
姬蘅怕是對她此行的目的有些誤會。但瞬間她又有些沮喪,看來當初她一廂情愿想盡辦法想要對東華已身相許做的那些傻事,連這位新上天不過百余年的魔族公主也已知曉。東華帝君他,定是當作一件茶余飯后的談資說與姬蘅聊以消食的吧。
走神的沉默中,姬蘅再度開口:
“我知你此舉雖極不妥卻是情難自禁。你我同為帝姬,我知你不愿今夜之事張揚開來傷了顏面。你便立刻離開吧,我不說與帝君知曉便是。”說著深深看向鳳九的眼睛,緩緩補充道,“求而不得最易生出妄心執念,于己是個禍根,于他人也是個困擾,還望女君好自為之。莫要再來我太晨宮相擾。”
鳳九已經是第二次聽得姬蘅說“我太晨宮”,不知為何竟然沒出息地生出一絲羨慕,她曾是太晨宮的宮娥,也曾當過太晨宮的靈寵,但這些身份都不能讓她當作這里是她的家,堂而皇之地說上一句“我太晨宮”,甚至,她為他斷了一條尾巴,他也還是不要她。她很羨慕姬蘅如今輕易地就可以說出這四個字,而且,她依然是全須全尾地毫發無傷。
幾句話下來,鳳九一顆心漸漸地沉了下去,內心泛出一陣酸意,這股酸意讓她疲憊,她不愿意多做解釋了。姬蘅是誰,東華又是誰,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離開了九重天,他們從此也不會再有照面的機緣了。思及此,鳳九淡淡一笑,“公主一番高見,鳳九受教了。多謝公主回護之情,就此別過。”言畢便欲乘風而去。
恰在此時,一聲獸吼響起,不知從何出竄出一頭猛畜直直朝鳳九撲來,渾身雪白,背上一只羽翼,正是魔族有名的神獸坐騎單翼雪獅。鳳九作為一只小走獸,生平最怕見到牙尖齒利的大型走獸,因此青丘的坐騎多是飛禽,從來都沒有走獸。此刻那雪獅帶著狂躁的敵意向她猛撲而來,張著血盆大口直直撲向她攏著靈草的左臂衣袖而來,她登時嚇得元神出竅,竟是愣在原地忘了閃避。
眼看鳳九就要被這兇獸咬斷左臂,當此時,一道凌厲的白光閃過,正中那兇獸的胸腹,將它彈飛開去。雪獅發出一聲痛吼后重重地摔在石階處滾了幾滾,痛苦地扭動著身軀,發出沉重的喘息。
“索縈!”姬蘅急急奔上前,俯身抱住雪獅頭頸,一只手撫上它的背輕輕安撫,又轉向月洞門后,委委屈屈地開口:
“帝君,你傷了索縈了……”
驚魂稍定的鳳九腦中立刻又響起一個炸雷,帝君!?今夜圍觀她穿墻行竊的一個姬蘅加一頭孽畜就算了,竟然還要被帝君當場活捉,鳳九覺得,若是誰能此刻現身給她一棍子將她打暈扛回青丘,她甘愿從此潛心族學,一百年不逃學。
然而紫衫的青年已經自月洞門后慢慢踱出,皓皓銀發,面目極俊美,神色極清冷,眉宇間透著英氣,又透著慵懶,正是三百年不見的東華帝君。鳳九慢慢把頭埋下去,心里默念了一百遍不要走過來不要走過來,然而,鳳九還是感受到了漸漸逼氣的那股威嚴,以及一陣久違的白檀香氣。未幾,一雙青緞朝靴停在鳳九眼底,鳳九不敢抬頭。
鳳九在心里演練了好幾種帝君的開場白以防止自己太受傷,帝君也許稍閑一點會問上一句“你又來做什么”,也許心情稍煩一些便要說“不是說了不想再見到你么”,也許許久沒有端過架子會擺一擺架子說一句“該當何罪”,也許根本懶得說話直接將她丟出宮去,那么,她也許需要暗暗化個仙障出來護一護身子。鳳九正在胡思亂想,那個清越沉靜的聲音卻終于響起:
“你可受傷了?”
沒有慍怒,沒有責備,反而帶著一種好聽的溫柔,鳳九愣了。看來團圓之夜帝君心情也不錯。鳳九看看帝君,再看看姬蘅,許是今夜月色如水,他二人也未曾早歇,相約著來園中賞月,是以撞上了她。這一點,鳳九來時卻未曾想到。
“你啞了嗎?”東華看著鳳九左右飄忽的眼神,姬蘅連發了數句重話,這丫頭卻是一句話也沒說過,她最是逞強,不像是如此安靜忍耐之人,即便毫無道理,也該懟上一懟,護一護面子里子。這般一言不發的模樣,莫非……真是受傷了?
鳳九一個激靈,立即屈身福了一福,斟酌著開口道:“是鳳九錯了。”接下去要說什么呢?這清葛草是萬萬要保住不能歸還的,青緹還等著此草救命呢,鳳九望了望天色,她離開青緹時曾保證說四十八個時辰內一定回去,如今所剩的時間不多了,她不能久留,也沒功夫與他們耗著,不如索性順著姬蘅搭的臺階認個錯趕緊脫身。雖然,是個丟死人的臺階。
眼一閉,心一橫,丟人就丟人吧。鳳九艱難地開口續道:“是鳳九妄心作祟,眼界著人月團圓,觸景思情,不知不覺就闖入了太晨宮,原本想著,想著看一看故園故景聊以遣懷,卻不曾想著叨擾了帝君。鳳九甘愿受罰,明日一早便去普化天尊處領罰,不勞帝君吩咐。如今更深露重,鳳九不好再耽誤帝君安寢,望帝君恩準,鳳九這便告退。”
東華聽了鳳九虛頭巴腦一番陳述,嘴角漾出一絲戲謔的笑意。上前一步逼近鳳九,鳳九感受到頭頂兩束威嚴目光的逼懾,緩緩抬起了頭,正對上東華的目光。東華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卻并不給她告退的恩準,良久,方挑了眉毛開口道:
“本帝君問你可是受了傷?”
“哦,哦,不曾受傷。”
東華似乎松了一口氣,又道,“不過,你自說自話的本事倒總能推陳出新。”
鳳九啞了。
“帝君說的哪里話?鳳九并,并沒有……并不敢……”
“那里告訴本帝君,你袖子里藏著什么?”雖是問責,語調里卻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鳳九一聽此言,知道帝君怕是什么都知道了。當下退無可退,若是清葛草被帝君扣下,青緹可就回天無術了,思索半晌,忽而有了底氣,硬起頭皮迎上帝君的目光,一臉凜然的回話道:
“誠然什么都逃不過帝君的法眼,但這清葛草,原是我從青丘帶來太晨宮一手培植的,而今又派上急用,依禮,依禮確該覲見帝君說明原委求帝君賜回,但……但帝君言明鳳九不得擅入太晨宮,求見不便。情急之下,惟有……惟有此法。雖然不合禮法,卻也算不得偷盜。那草,原本就是鳳九的。帝君若要責罰我擅闖之罪,鳳九領了便是。但這清葛草,卻是一定要帶走的。”
東華聽著鳳九,一口氣說完這許多話,眼神也變得有底氣許多,不閃不避地直視著自己,像是有一種豁出去了的松快,又像是在等著自己發落。三百年不見,怎么還是一副腦回路殘疾的模樣。東華覺得很有趣。
一陣沉寂中,一直在一旁照料著索縈的姬蘅公主終于尋到一個插話的契機,不咸不淡地向見鳳九發話:“女君此言可是無理。太晨宮宮禁森嚴,殿中一草一木豈容外人隨意……”話未說完即被東華投來兩道冰涼的目光愣生生給截斷了。姬蘅明白這是帝君叫她不要說下去的意思,姬蘅覺得,今夜的東華,有些奇怪。
東華瞟了一些姬蘅后重新將目光轉移到鳳九身上,看了她半晌后,方道:
“你去吧。我叫人打開宮門,你出去不必再翻墻了。”
語調平談柔和,聽不出喜也聽不出怒,正是他一慣古水無波的語調。
鳳九覺得帝君的意思像是不再與她計較,放她走的意思。也對,三百年前她百般胡鬧,帝君也從未認真與她計較過,惟有那一回被她纏擾得狠了才對她發了一回重話說是從此不想再看到她。其余的時候,帝君都是這樣冷然平談,不輕易發威,也不輕易動怒。如今,更加沒理由將她這個無關之人放在心上,更無暇與她計較什么了。鳳九輕輕福了一福,轉身朝著宮門走去,離開了闊別三百年,重游卻只一瞬的太晨宮。
東華看著鳳九離去的背影,輕輕一揮袖,召來了正趁著中秋之夜,在人間布散機緣的司命星君,司命一個趔趄沒有站穩險些栽倒。從前帝君做天地共主的時候便時常在有事差遣的時候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法子召喚座下神君。然避世十來萬年以來,帝君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急切地召喚過自己。司命覺得,今夜有些稀奇。忽又一眼瞟到姬蘅正蹲在地上似乎無限委屈,旁邊躺了只半死不活的雪獅,看樣子,像是被帝君的玄光所傷,帝君久不動武了,一動武就使出這么凌厲的招數,司命覺得,今夜果然很稀奇。
“鳳九剛從此處離開。我見她神色不安非比尋常,許是遇到了什么難事。她未帶銅鈴,你跟上她,若有什么難于處置之事,就吹奏此笛,我自會趕來。”東華一邊發號著施令,一邊將一只瑩白玉笛交給司命。這正是當年鳳九在若水河畔換走銅鈴的玉笛,雖然誆走了他的銅鈴,然這玉笛也卻是一件能萬里聆音傳訊的上佳法器。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場。
“小仙領命。”不及多想,司命便憑空消失不見,追趕青丘女君鳳九殿下去了。雖然御風疾行,司命卻還是分出一絲神思心里碎碎念叨著今晚之事:“原來是鳳九殿下來過,那就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