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政第二
孔子不談政治
第一篇《學而》是講個人作學問的內在修養,接著下來第二篇《為政》則是講學問的外用。
不過提到為政,有一點要注意:我們常發現在一些著作中,許多人認為《為政》是孔子的“政治思想”,或者用現代的語匯來說,稱之為“政治哲學”。在我個人研究的結果,認為這個說法是不對的。孔子很少提到完整觀念的“政治”,孔子只說“為政”,這點我們要特別注意。站在學術的立場,態度要非常嚴謹。我們常說一句話:“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要服真理。”作學問的立場,就是“在學術面前,態度要非常嚴謹,服從真理。”孔子只講“為政”,不談政治;“政治”如國父所說的:“管理眾人的事。”孔子所提的“為政”是教化,教化是中國文化的名詞,不能看成是教育。教是教育,化是感化,但過去又不叫做感化,而叫做風化。為政的意義包括了教化。這個重點我們必須把握住。因此第二篇《為政》,也是談到學問外用的道理。
大政治家的風范
子曰:為政以德,其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共”即“拱”。這幾句話,表面上看來,非常容易懂。孔子提出來,為政最重要是“德”。說到這里,我們要注意,春秋戰國時代,“道德”兩個字,是很少連篇來用的,那個時候,道是道,德是德;魏晉南北朝以后,到唐宋之間,才把這兩個字連起來,變成一個名詞為“道德”;到現在年輕人一提到道德,都當成討厭的名詞。這是文化思想的演變。所以我們要知道,秦漢以前,德是德;而“道”與“天”,在當時可說是最麻煩、最難于界說的兩個字,同樣的有無窮意義。有時候“道”字,是形而上的那個本體的代表;有時候是道路之道,有時候是原則或法則,像《孫子兵法》:“兵者詭道也。”這個道就是法則的意思;有時候又是道德的代表。“天”字也是這樣,包含有四五個意義之多。在同一本書,甚至在同一句里,前后的道字,所代表的意義就不同。這個好像是中國文化的毛病,其實也是長處,尤其在古代印刷術還沒有發明,一個觀念用一個字來代表,用刀刻到竹簡上,在當時就足以完全表達。
再說到這個“德”字的意義,過去“德”是表示好行為的成果和作用。古時人解釋“德者得也”。因此我們了解孔子講的“為政以德”,是好行為的成果,也和后世講的“道德”意義差不多。如果不作深入研究,一般在學校里,就告訴學生,這里的“德”就是“道德”,因為學生不到相當的程度,老師也無法多搬古董來為他們作詳細解說。孔子為什么提出這個“德”字,這是第一個問題。
星辰知多少
第二個問題說到“北辰”。我們中國文化發達得最早的是天文。過去我們把天體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微、少微、太微,類似于我們現在講天文的經緯度。經緯度是西方的劃分法。曾經有位天文學家主張,我們自己重新劃過,不照西方的度數劃,如格林威治時間是英國人劃的,與我們不相干。我們為什么不講自己的中原時間,或以臺灣作中心,把經緯度再劃過呢?而事實上,我們過去是劃分過的。天體的分度為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體星座的范圍,劃分二十八個部分。為什么叫“宿”呢?這是指每天太陽從西方落下去的時候,東方天上是哪一個星座出來,這星座就是“宿”。這出來的星座,每個月不同,每半個月不同,每七天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為十二辰,作為時間與天體的關系。過去發現了北斗七星,就是現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際。在夏天我們可以看到一條銀河,在銀河的北面,那七顆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這七顆星連起來,像舀水的瓢,古時叫“斗”。現在的天文學,也沒有離開我們老祖宗那個原則。整個天體那許多星星,都是以北極星作為中樞,眾星拱衛著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前方,一定有兩顆最亮的星,名招搖二星,它的光最為閃爍,很容易看見。春天北斗星一定指著東方的寅宮。過去做大將的,要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通人事,無所不通,才能帶兵。因為天文在軍事上非常重要,就拿行軍來說,如夜間迷了路,即觀星斗,不藉儀器,就可辨別出方向來。我國過去這一套文化是很普遍的,現在對于固有的“天文學”,我們反而一點認識都沒有了。對于老祖宗傳下來的這些東西,我們不能不注意,一定要把它撿回來。
一年四季,天體星座的移動,好像聽北斗星的指揮,跟著它,繞著它轉動。不但一年四季,每個月北斗星所指的方向都不同,整個天體隨時在運轉。每天十二個時辰,北斗星的方向也在變動,而且這是幾千萬億年,固定的一種變動,不能錯亂,事實上它也決不會錯亂。
對于“北辰”我們了解了,那么孔子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為政以德”,內心有道,表現在外的行為就無懈可擊。譬如北辰,有中心的思想,中心的作風,以道德的感化,你在那里本身不要動,只要發號施令,下面的人就像滿天無數的星座,都會跟著你的方向動。
劉備上了曹操的當
在軍事思想上,大家都知道“萬眾一心”以及“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兩句。大家對它的解釋也各有不同的見解。有的人解釋成“千萬雄師千萬心”,那就不太好了,最好的主帥在這情形下也沒有辦法,這就是思想問題,思想一定要集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是岳飛所提出的。現在我們如果解釋為主帥心計的變通,所謂“山人自有妙計”,那就更糟了。我們研究起來,岳飛這句“存乎一心”的“一心”,就是“萬眾一心”的意思比較恰當。那么“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就是這個道理。
其次,我們知道,儒道兩家的思想,在秦漢以前并不分家。大家都知道,老莊道家的思想講“無為而治”,有些講道家“無為而治”思想的人,都解釋為在上面領導的人,什么都不管,就是“無為而治”。這完全搞錯了,道家沒有這個說法,是“無為無不為”。所謂“無為而治”是制其機先,看起來是沒有事。譬如說,一個領導的人,一個主持的人,對任何一個方法,一開始你就要先透析它的流弊,毛病出在哪里,先找到病源,把它疏通了,再不會出毛病,然后才能無為而無所不為。
講到這里,說一個笑話,當年抗戰期間,有一個朋友在一個行政督察專員公署當保安副司令,他差不多天天都在外面剿匪,我問他:“你們地方上哪來這么多土匪?”他怪我一天到晚留心天下大事,連鵝毛扇都不去拿,不會當軍師。我問他這話是什么意思。他說:“如果把土匪都剿完了,我們怎么辦?”我說你們原來是這樣干的。他說:“不是我們要這樣干,是鄰縣要這樣干,把土匪趕來趕去,剿的次數多,功勞多,他們要這樣干,那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也有人說劉備是曹操培養出來的,假如他不培養一個劉備,就不能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天下事原來如此。現在講這樣壞的一個故事,以解釋這個道理—這種無為而治,實在是太不道德。我們在政治學上,軍事學上的政治思想中,都看得出來,所謂“為大將者無赫赫之功”,這句話在軍事思想上的意義,是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只要大將在那里,敵人就怕了,不敢動了,仗就打不起來了。這當然是了不起的。假如是一個普通人有赫赫之功,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所謂無為的道理,大致的要點也在此,孔子講道德的政治,就是這一個道理。
為什么孔子老是提到這一類的東西呢?古人對中國歷史研究的方法,有一句話叫“經史合參”。什么叫經呢?就是常道,就是永恒不變的大原則,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區,這個原則是不會變動的。但不是我們能規定它不準變動,而是它本身必然如此,所以稱為“經”。而“史”是記載這個原則之下的時代的變動、社會的變遷。我們要懂得經,必須要懂得史。拿歷史每個時代、每個社會來配合。這樣研究經史,才有意義。譬如孔子說的“為政以德”,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一則刻板的教條。其實不是的。我們讀歷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個時代,我們后世矨它為“春秋時代”,就是西周與東周之間的時代,孔子寫了一本書叫做《春秋》,后來“春秋”成了歷史的代名詞。在孔子前后,有人寫了歷史,都稱春秋。中國文化中為什么把歷史稱為“春秋”而不稱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熱就是熱,稱冬夏也無不可。有人說因為春秋第一句話“春王正月”—后世把“春王正月”讀成一句話,是讀錯了。所以我們再三講,讀古書要注意的,因為那時候還沒有紙筆,文字要用刀刻在竹簡上,很艱難,所以往往一個字就代表了一個復雜的意義。這個“春”是春季;“王”是中央政府,是周朝;“正月”是周朝所行月令的正月;而成為“春王正月”—以此來解釋歷史所以稱作春秋的原因,這是不對的。
剛才提到,中國文化發展得最早的是科學,而科學中最先發展的是天文,講世界科學史,乃至講科學,一定先研究天文。要講天文,則中國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發達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馬當先的。講天文又必須講數學,而中國的數學,六千年以前,也很發達。這方面等將來有機會談到《易經》的時候,再討論它。
中國的文化是自天文來的—我們知道一年四季的氣候是不平均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熱。講晝夜,白晝在冬天太短,在夏天太長,都不平均。只有春天二月間和秋天八月間,“春分”“秋分”兩個節氣,就是在經緯度上,太陽剛剛走到赤道中間的時刻,白晝黑夜一樣長,氣候不冷不熱很溫和,所以稱歷史為春秋。這就是中國的歷史學家,認為在這一個時代當中,社會、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這個像春分秋分一樣平衡的天氣上來批判。拿現在的觀念來說,稱一下你夠不夠分量,你當了多少年皇帝,對得起國家嗎?你做了多少年官?對得起老百姓嗎?都替你稱一稱。歷史叫做“春秋”就是這個道理。
從臺風了解人生
我們看了《春秋》,看了春秋戰國時候的歷史,孔子在《易經》的《系傳》上說:“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當孔子寫《易經?系傳》的時候,正是春秋時期動亂的時候。但是孔子認為“非一朝一夕之故”—不是一天所形成的。道家的莊子說:“颶風起于萍末”,颶風就是現在廣東話、福建話所講的臺風,現在西方人用中國語音譯過去,也叫臺風。我們看到臺風的力量這么猛烈,但它在水面上初起的時候,只見到水面上的一葉浮萍,稍稍動一下,緊接著水面上一股氣流冒上來,慢慢大了,變成臺風。道家這句話是說,個人也好,家庭也好,社會、國家、天下事都是一樣,如果小事不在乎,則大問題都出在小事上。“颶風起于萍末”,大風暴是從一個小風波來的。所以孔子在《易經》中說的上面那一段話,說明天下事的形成不是偶然的,幾乎沒有偶然。平常聽人說:“這個機會很偶然”,實際上沒有偶然的事情。
以中國文化《易經》的道理來說,認為天地間的事都有原因,有很多因素的。譬如有人撿到一塊錢,“這多么偶然!”但仔細分析,一點不偶然,它的前因是什么?因為他走出門來了,如果沒有走出門這個前因,就不會有撿到一塊錢的后果。或者說,坐在家里就掉下一塊錢來了,這該是偶然了吧?但是因為他坐在家里,這塊錢掉下來他才撿得到呀!假如他出門不坐在家里,掉下來的錢,也不會是他的了,所以坐在家里不出去,也是得到這塊錢的前因。因此這些都是因素,“其所由來者,漸矣。”都是慢慢轉變來的。《易經》告訴我們,天下的事,沒有突變的,只有我們智慧不及的時候,才會看到某件事是突變的,其實早有一個前因潛伏在那里。我們懂了《易經》這幾句話,孔子著《春秋》,正是趕上那個時代,他所以那么偏重教化,正是在那三四百年當中,社會風氣亂得不得了。我們不妨引用下面幾個人的話,就可以知道春秋時代亂到什么程度。
司馬光說:“今晉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晉國(指趙、魏、韓三家分晉),天子既不能討,又寵秩之,使列于諸侯,是區區之分不得守,而并棄之也,先王之禮,于斯盡!”
又說:“天下以智力相雄長,遂使圣賢之后為諸侯者,社稷無不泯滅,生民之類,糜滅幾盡,其不哀哉。”
顧亭林說:“春秋時猶嚴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邦無完交,士無完主,此皆變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間,史之闕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不得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盡矣!”
從上面的記載,說明了春秋戰國當時社會之亂,變亂是不得了的。當時,大家重視權利的斗爭,社會秩序很亂,文化衰敗,孔子面對這個動亂,非常擔憂,因此他說為政,權力是沒有用的,唯“德”而已。
圣人也勢利嗎?
講到“德”,第三個觀念來了,我們看中國歷史,儒家思想為什么對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樣推崇?以前我有一個老朋友,他比我大幾十歲,是我的忘年交,四川人,自稱為“厚黑教主”的李宗吾,此人當系大家都知道的。他本人道德非常好,就喜歡故意罵人,我勸他少罵人一點,不要提倡厚黑學,我說人性本來就是那么一回事,臉厚心黑,但還用一張幕掩蓋起來的,為什么一定要把它揭開來呢?他說:“揭開嗎?你搞錯了,我是拉開壞的一幕,教人看后面真的。”李宗吾對歷史非常懷疑,他說圣人靠不住,為什么專推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些成功的人?不成功的就沒有圣人嗎?所以他有一篇文章叫“對圣人的懷疑”。這位老兄,專寫反面文章,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說:“老弟,你不知道,我和愛因斯坦同年,我那位同年發明了相對論名聞世界了。我呢?當個厚黑教主還沒有當好,所以我非要調皮一下不可。”此人很妙,我認識他時,他已六十多歲,整天不吃飯,老喝酒,喝酒就飽。精神、道德都很好。
講到這里,再回頭講正題,孔子為什么推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等?第一,有道德思想,沒有德業的成果,只能說他有道,不見得有德。有道德的思想,又有德業的成果,道與德配合,才叫“道德”。
歷史上,道家、儒家都提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是因為那時談到“為政”,講究“德”字,到秦漢以后,只講事功,所謂“三王之治在道德,五霸之志在事功。”王、霸之不同在于此,等而下之,連霸業都談不上,連事功都沒有,光是拿偷雞摸狗的手段竊國而已。
這幾句話雖然簡單,解釋起來,卻有一大堆的意思,我們把它整個了解了,就曉得它的價值了。
悠美的情歌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所以有人說《論語》要重新編排,他們看《論語》看到這里就說:“講為政講得好好的,為什么又突然講到文學上去,而講起詩來了呢?還不是編錯了,編亂了嗎?應該把它拿出來,照現在西方辦法,邏輯的整理一番。”我說:“邏輯?!大概是把它邏過一下,再輯一輯吧?”只好為他們的主張作如是解釋。殊不知《論語》已經編得非常完整了。
為什么在《為政》里談這個問題。
“詩三百”,是指中國文學中的《詩經》,是孔子當時集中周朝以來數百年間,各個國家(各個地方單位)的勞人思婦的作品。所謂勞人就是成年不在家,為社會、國家在外奔波,一生勞勞碌碌的人。男女戀愛中,思想感情無法表達、蘊藏在心中的婦女,就是思婦。勞人思婦必有所感慨。各地方、各國家、各時代,每個人內心的思想感情,有時候是不可對人說,而用文字記下來,后來又慢慢的流傳開了。孔子把許多資料收集起來,因為它代表了人的思想,可以從中知道社會的趨勢到了什么程度,為什么人們要發牢騷?“其所由來者漸矣!”總有個原因的。這個原因要找也不簡單,所以孔子把詩集中起來,其中有的可以流傳,有的不能流傳,必須刪掉,所以叫做刪詩書,定禮樂。他把中國文化,集中其大成,作一個編輯的工作。對于詩的部分,上下幾百年,地區包括那么廣,他集中了以后,刪除了一部分,精選編出來代表作品三百篇,就是現在流傳下來的《詩經》。
讀《詩經》的第一篇,大家都知道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拿現在青年的口語來講,“追!”追女人的詩。或者說,孔子為什么這樣無聊,把臺北市西門町追女人那樣的詩都拿出來,就像現在流行的戀愛歌“給我一杯愛的咖啡”什么的,這“一杯咖啡”實在不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來得曲折、含蓄。由此我們看到孔子的思想,不是我們想象中的迂夫子。上次提到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一定要吃飯,一定要男女追求,不過不能亂,要有限度,要有禮制。所以他認為正規的男女之愛,并不妨害風化,這也叫“為政”,正規的。那么他把文王—周朝所領導的帝王國度中,男女相愛的詩列作第一篇,為什么呢?人生:飲食男女。形而下的開始,就是這個樣子。人一生下來就是要吃,長大了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除了這個以外,幾乎沒有大事。所以西方文化某些性心理學的觀念,強調世界進步,乃至整部人類歷史,都是性心理推動的。
《詩經》歸納起來,有兩種分類—“風、雅、頌”、“賦、比、興”。什么叫“風”?就是地方性的,譬如說法國的文學是法國的文風,法國文風代表法國人的思想、情感,所以《詩經》有《鄭風》、《魯風》、《齊風》等等。“雅”以現代用詞來講,是合于音樂、文學的標準,文學化的、藝術化的,但有時候也不一定文學化、藝術化。“頌”就是社會、政府公事化的文學叫“頌”。
作品另三種型態,一種是“賦”,就是直接的述說。其次是“比”,如看見下大雪,想起北國的家鄉來,像李太白的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因這個感觸聯想到那個,就叫“比”。“興”是情緒,高興的事自己自由發揮;悲哀的事也自由發揮;最有名的,像大家熟悉的文天祥《過零丁洋》七律詩:“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吹絮,身世飄零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也就是“興”。他在挽救自己的國家,挽救那個時代,而遭遇敵人痛苦打擊的時候,無限的情感,無限的感慨。這也就是真的牢騷,心里郁悶的發泄,就是“興”。
詩的偉大
孔子說我整理詩三百篇的宗旨在什么地方?“一言以蔽之”—一句話,“思無邪”。人不能沒有思想,只要是思想不走歪曲的路,引導走上正路就好,譬如男女之愛。如果作學問的人,男女之愛都不能要,世界上沒有這種人。我所接近的,社會上普遍各界的人不少,例如出家的和尚、尼姑、神父、修女,各色各樣都有,常常聽他們訴說內心的痛苦。我跟他講,你是人,不是神,不是佛,人有人的問題,硬用思想把它切斷,是不可能的。人活著就有思想,凡是思想一定有問題,沒有問題就不會思想,孔子的“思無邪”就是對此而言。人的思想一定有問題,不經過文化的教育,不經過嚴正的教育,不會走上正道,所以他說整理詩三百篇的宗旨,就為了“思無邪”。
那么為什么把這個講文學境界的話,要放到《為政》篇來呢?這不是次序亂了嗎?一點都不亂,這就是“點題”了,就是把題目的中心抓住,先拿出來。
第一個點題:以現在的話來說,一切政治問題、社會問題只是思想問題。只要使得思想純正,什么問題都解決了。我們知道,現在整個世界的動亂,是思想問題。所以我在講哲學的時候,就說今天世界上沒有哲學家。學校里所謂的哲學,充其量不過是研究別人的哲學思想而已。尤其是作論文的時候,蘇格拉底怎么說,抄一節;孔子怎么說,抄一節。結果抄完了他們的哲學,自己什么都沒有,這種哲學只是文憑!
世界上今天須要真正的思想,要融會古今中外,真正產生一個思想。可是,現在不止中國,這是個思想貧乏的時代,所以我們必須發揮自己的文化。
第二個點題:牽涉到人的問題。
中國史上,凡是一個大政治家,都是大詩人、大文學家,我常和同學們說,過去人家說我們中國沒有哲學,現在知道中國不但有哲學,幾乎沒有人有資格去研究。因為我們是文哲不分,中國的文學家就是哲學家,哲學家就是文學家,要了解中國哲學思想,必須把中國五千年所有的書都讀遍了。西方的學問是專門的,心理學就是心理學,生理學就是生理學,過去中國人作學問要樣樣懂一點,中國書包括的內容這樣多,哪一本沒有哲學?哪一樣不是哲學?尤其文學更要懂了,甚至樣樣要懂,才能談哲學,中國哲學是如此難學。譬如唐初有首詩,題名《春江花月夜》中有幾句說:“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與西方人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意思一樣,但到了中國人的手里就高明了,在文字上有多美!所以你不在文學里找,就好像中國沒有哲學,在中國文學作品中一看,哲學多得很,譬如蘇東坡的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不是哲學問題嗎?宇宙哪里來的?上帝今天晚上吃西餐還是吃中餐?“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問的這個問題,不是哲學問題嗎?所以中國是文哲不分的。此其一。
文史不分:中國歷史學家,都是大文學家,都是哲學家,所以司馬遷著的《史記》里面的八書等等,到處是哲學,是集中國哲理之大成。此其二。
文政不分:大政治家都是大文豪,唐代的詩為什么那么好,因為唐太宗的詩太好了,他提倡的。明代的對聯為什么開始發展起來,朱元璋的對聯作得很不錯,他盡管不讀書,卻喜歡作對聯。有個故事,朱元璋過年的時候,從宮里出來,看見一家老百姓門前沒有對子,叫人問問這家老百姓是干什么的,為什么門口沒有對子。一問是閹豬的,不會作對聯。于是朱元璋替他作了一副春聯:“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很好!很切身份。唐太宗詩好,大臣都是大文學家,如房玄齡、虞世南、魏征每位的詩都很好。為什么他們沒有文名?因為在歷史上,他們的功業蓋過了文學上的成就。如果他們窮酸一輩子,就變文人了,文人總帶一點酒釀味,那些有功業的變成醇酒了。其次,像宋代的王安石,他的詩很好,但文名被他的功業蓋過了。所以中國文史不分、文哲不分、文政不分,大的政治家都是大文學家。我們來一個老粗皇帝漢高祖,他也會來一個“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別人還作不出來呢!不到那個位置,說不定作成:“臺風來了吹掉瓦,雨漏下來我的媽!”所以大政治家一定要具備詩人的真摯情感。換句話說,如西方人所說,一個真正做事的人,要具備出世的精神—宗教家的精神。此其三。
第三個點題:中國人為什么提倡詩和禮?儒家何以對詩的教育看得這么重要?因為人生就有痛苦,尤其是搞政治、搞社會工作的人,經常人與人之間有接觸、有痛苦、有煩惱。尤其中國人,拼命講究道德修養,修養不到家,痛苦就更深了。我經常告訴同學們,英雄與圣賢的分別:“英雄能夠征服天下,不能征服自己,圣賢不想去征服天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將自己的煩惱交給別人去挑起來,圣人自己挑盡了天下人的煩惱。”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傳統精神,希望每個人能完成圣賢的責任,才能成為偉大的政治家。從事政治碰到人生的煩惱,西方人就付諸宗教;中國過去不專談宗教,人人有詩的修養,詩的情感就是宗教的情感,不管有什么無法化解的煩惱,自己作兩句詩,就發泄了,把情感發揮了。同時詩的修養就是藝術的修養,一個為政的人,必須具備詩人的情感、詩人的修養。我們看歷史就知道,過去的大臣,不管文官武將,退朝以后回到家中,拿起筆,字一寫,書一讀,詩一誦,把胸中所有的煩悶都解決了。不像現在的人上桌子打麻將或跳舞去了。這種修養和以前的修養不同了,也差遠了。
由此我們已了解,孔子說《為政》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就是告訴我們為政的人,除了領導思想不走邪路以外,對于自己的修養,更要有詩人的情操,才能溫柔敦厚,才能輕松愉快的為政。
窮哉法治
下面提出問題來了: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這個“道”是領導的導。剛才我們提出來,說孔子講的為政,不是談政治,以現在觀念勉強說來,他講的是政治哲學,或說是政治的原理。他說領導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如果以政治體制來領導,再用法制來管理,“齊之以刑”,使大家不犯法,犯法就罰他。但是用法制來管理人民,這樣一來“民免”,一般人會逃避,鉆法律的漏洞,而且他逃避了責任、法律及處罰,他還會自鳴得意,認為你奈何他不了,毫無羞恥心。這和道家老子講的“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的道理一樣,法令越多,犯法的人越多。
因此孔子又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假如以道德來領導,每個人都有道德的涵養,“齊之以禮”,以禮教化。這就談到禮義精神了,大家能自動自發,如果做錯了,有那慚愧的心情,這樣做到人人有恥,不敢做不道德的事,不要等到法律制裁,自己就很難過,這就是有恥。到了這種情形,則“且格”,就達到了政治的目的。所以他是主張用道德的政治、道德的感化,這就是儒家與法家的精神之不同了。不過,中國的政治,向來是道家、儒家、法家合用的。
孔子的自剖
下面更有趣了。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這是孔子的自我報告,為什么孔子在談到為政,要作自我報告呢?孔子是七十二歲死的。用簡單幾句話,報告了自己一生的經歷,艱苦奮斗的精神。他的身世很可憐,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還有一個半殘廢的哥哥和一個姐姐,對家庭,他要挑起這擔子來,他的責任很重。他說十五歲的時候,立志作學問,經過十五年,根據他豐富的經驗,以及人生的磨煉,到了三十歲而“立”。立就是不動,做人做事處世的道理不變了,確定了,這個人生非走這個路子不可。但是這時候還有懷疑,還有搖擺的現象,“四十而不惑”,到了四十歲,才不懷疑,但這是對形而下的學問人生而言。還要再加十年,到了五十歲,才“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哲學的宇宙來源,這是形而上的思想本體范圍。到了“六十而耳順”,這里問題又來了,孔子在六十以前耳朵有什么問題不順,耳腔發炎嗎?這句很難解釋,可能在當時漏刻了文字。可能是“六十而”下面有一個句讀。如果照舊,“耳順”的道理就是說,自十五歲開始做人處世,學問修養,到了六十歲,好話壞話盡管人家去說,自己都聽得進去而毫不動心,不生氣,你罵我,我也聽得進去,心里平靜。注意!心里平靜不是死氣沉沉,是很活潑,很明確是非善惡,對好的人覺得可愛,對壞的人,更覺得要幫助改成好人,要這樣平靜,這個學問是很難的。然后再加十年,才“從心所欲”。西方的文化就是自由,但下面有一句很重要的話:“不逾矩”。我們上街去看看,這家包子做得好,就拿來吃,“從心所欲”嘛!行嗎?要“不逾矩”。人與人之間要有一個范圍。“從心所欲”—自由而不能超過這個范圍,所以“不逾矩”,同時這句話也通于形而上的道理。
講到這里,我們要研究孔子為什么把幾十年所經歷做人、做事、做學問的經驗,要放在《為政》篇里。這經驗太重要了,本來為政就是需要人生的經驗。
在世界上有兩個東西是沒有辦法實驗的,就是政治和軍事。這兩個東西,包羅萬象,變動不居。從歷史上看,古今中外的政治,專制、君主、民主、集體,究竟哪樣好?誰能下得了這個結論?尤其現代的中國,幾十年來,西方的什么思想文化,都搬到中國這個舞臺上來玩過,結果如何呢?所以為政的人是要了解人生,要有經驗,要多去體會。因此孔子將自己的經驗講出來,編到《為政》這一篇,就是暗示一般從政者,本身的修養以及做人做事的艱難,并不簡單,要效法他這個精神,在工作上去體會、了解它,才把這一段編到《為政》中來。
從上面幾段,我們得到一個結論:不管是為政或做事,是要靠人生經驗的累積。而人生經驗累積成什么東西呢?簡單的四個字—“人情世故”。
講到人情世故,中國人現在往往把這個名詞用反了,這是很壞的事。如果說“這家伙太世故了!”便是罵人。尤其外國人批評中國人,幾年前在《中央日報》我就看到這樣的文章,說中國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重人情了。這里一般年輕人的反應,認為這個外國人的文章寫得非常透徹,我說你們不要認為外國人在中國留學兩三年,就能懂中國文化,那你們都是干什么的?幾十年的飯是白吃了。中國文化一直在講人情,所謂“人情”,不是過年過節的時候,提著一只火腿,前街送到后巷,左鄰送到右舍,在外面送來送去地轉了個把月,說不定又轉回來物歸原主了。這只是情禮的象征,中國文化所講的“人情”是指人與人之間的性情。人情這兩個字,現在解釋起來,包括了社會學、政治學、心理學、行為科學等等學問都在內,也就是人與人之間融洽相處的感情。
“世故”就是透徹了解事物,懂得過去、現在、未來。“故”就是事情,“世故”就是世界上這些事情,要懂得人,要懂得事,就叫做人情世故。但現在反用了以后,所謂這家伙太“世故”,就是“滑頭”的別名;“人情”則變成拍馬屁的代用詞了。就這樣把中國文化完全搞錯了,尤其是外國人寫的更不對。
為政以“德”為本,再以學來培育“詩”的溫柔敦厚精神,是不是就具備了為政的條件了?不然!不然!就好像一個軍人,把中外古今的軍事思想理論都翻遍了,但是連槍怎么放都不會,二等兵上等兵是怎么回事也不曉得,這等人充其量只能當個參謀,絕對不能帶兵上戰場的。所以《論語》行文的氣勢,輕輕一轉,把孔子的簡略自傳編進來了。也就是告訴我們,為政的道理就是要真正能多懂得人情世故。
我曾講過,世界上所有的政治思想歸納起來,最簡單扼要的,不外中國的四個字—“安居樂業”。所有政治的理想、理論,都沒超過這四個字的范圍;都不外是使人如何能安居,如何能樂業。同時我們在鄉下也到處可以看到“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八個字,現代一般人看來,是非常陳舊的老古董。可是古今中外歷史上,如果能夠真正達到這八個字的境界,對任何國家、任何民族、任何時代來說,無論是什么政治理想都達到了。而這些老古董,就是透徹了人情世故所產生的政治哲學思想。
選自南懷瑾·《論語別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