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曾祖母的窗前種過一株花椒樹。清晨,推開舊式的花窗,撲鼻而來的是花椒葉的麻辣熏香,帶著一種類似薄荷的清涼、干凈,這和她大家閨秀的祖母身份略微不符,也許她種一棵桂樹應該更好,即便是一小株桑樹,也是柔和無刺的,至少我也可以安全吃到桑葚,也不至于幼小的我常常因為頑皮而被扎破了手。后來,我常常猜測她的心當年或是不太懂溫柔的的吧?
那年我4歲。當時的曾祖父是一位銀須飄胸的長者,早年的殷實家境已令他不事稼穡,而家道中落又助長了他的壞脾氣,他的游手好閑和暴戾讓他的前三段婚姻都不怎么美滿,至少我常常聽長輩們和母親談到他的某一任是被逼得上吊而亡的,我現(xiàn)在也隱約記的他曾經(jīng)飛身一腳把曾祖母踢倒院落,自己卻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會兒的農(nóng)村,女人本身地位就低,曾祖母又是第四次的婚嫁,身邊也沒有一個親生的子女,受到的冷落和欺侮也就可想而知了。在我的記憶里,曾祖母常年一身黑服,裹著小腳,身材矮小略帶佝僂,曰日梳著同一款發(fā)髻一一一用黑絲網(wǎng)將頭發(fā)全攏在一起,罩在腦后,令前額光禿,跟當時所有的老女人一個樣。艱辛的生活讓她的臉干癟如多年風吹雨淋的楊樹皮,很難找到一絲歡愉的表情。她和三個非親生子女的關(guān)系也鬧得很僵。常常地,她一個人打開自己的箱子,察看當年壓箱底的嫁妝。然而,它們還是在她的眼皮底下一天天在減少。她低聲地詛咒著,嘟嘟囔囔地向上蒼控訴、抗議,七十年代的農(nóng)民所有貧瘠和蒼涼似乎都壓在她身上,連她的金光閃閃的刺繡被面和銀器,描花的瓷瓶,都無法給她安慰。我印像深刻的還有她的眼睛,它們時刻警惕地在左瞅右瞅,同時也對發(fā)生的一切流露出無可奈何。
曾祖父在九十歲的高齡病逝,我沒有看見曾祖母的一絲悲傷,也許是我不記的了。在曾祖父彌留之際,我看到了母親她們緊張又慌亂地為他換上色彩絢爛的壽衣,沒有見到哭泣的曾祖母,她只是很安靜地坐在一隅,不動聲色。
從那以后,我就很少能見到她了,因為她臥室的兩扇板門一般是關(guān)閉的,偶爾從里面飄出油煎豆腐或是炒雞蛋的香氣,誘惑著饞嘴的我,但我還是很乖地走開。也許我知道,坐在曾祖父懷里揪他的銀須,揮舞著小手指臂指揮他們二老唱《東方紅》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那灰暗歲月里,我們之間唯一的一點歡愉時光。
不久,曾祖母起居不能自理了。兩個繼子一個繼女還有我大姑姑搶先輪流照料。可是,某一天,她突然對我母親哭訴說,她縫在內(nèi)衣里的現(xiàn)金都被置換成了報紙,不見了。她哭天搶地,又破口大罵,繼而表示以后只要我父母伺候,別人一概不準插手。我善良的母親一一她的孫媳婦,真如她盼望地,視她如親奶奶般地照料著她:飯桌上所有的飯菜得先讓她先下箸,剩余的才能輪到我們下口,每逢趕集的日子,父親都要單獨為她買些油條、熟肴等美食。還常常用木制小推車不遠十幾里的步程推著她去鎮(zhèn)上聽戲,這些在我的記憶里印象尤其深刻,因為當時七十年代的中國,物質(zhì)匱乏,而文化生活少之又少,一切好吃的,好玩的都讓一個小孩歡欣雀躍,記憶頗深。在曾祖母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應該說她過得還是很順心的。雖然,空閑時她還是向母親念叨以往身邊人對她所有的欺侮,但學會不再哭泣。她的院子,被鎖了好幾年,只有窗前的花椒樹結(jié)椒,且呈現(xiàn)紅色的時候,母親才打開院門去掐些好用來做飯用。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被大人們從學校找回家,告訴我,曾祖母病逝了。大人們在堂屋里亂成一團,我在院子里獨自吃了一碗浮著香灰的面條,心里奇怪地沒有悲傷!長輩們在掙搶她留在世間的一些樟木雕花桌椅、柜子,還有瓶瓶罐罐,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魂魄飛升在屋檐處一晃不見了,我也告訴自己那只是燒的紙錢的余煙…
父母親把她留下的銀元給每位親戚都分了幾塊(具體多少,我忘了),但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曾祖母還遺留有金器,母親開始還委屈地辯解,后來可能知道多說也無用,也就選擇了沉默。現(xiàn)在我的兜里還裝著幾塊曾祖母的遺物一一民國八年的印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元。有時掏出來看一看,那個面色陰沉、不茍言笑的小老太太似手就在眼前,如她的花椒樹般的帶刺地沉默,若有若無的氣息,轉(zhuǎn)瞬即逝。她一世所有的喜怒哀樂結(jié)成籽,帶著一絲微辣和不甘,最終破碎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