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寫到曾祖父和曾祖母的愛情,今天要繼續寫了。
曾祖父晚年喉嚨動了一場大手術,因為年紀大了,醫生說手術風險很大,即便手術成功,后期保養得不好他也熬不過去。那一次,所有的子女兒孫都以為他熬不過去了,依照老家的風俗,這種情況是要提前買好壽料(棺材)的。于是,當嶄新的壽料出現在曾祖父的臥室時,所有人都默契的在心里與曾祖父告別,除了曾祖母。
曾祖母也知道老家的風俗,也清楚曾祖父的病情,但她仍然很氣憤兒女們提前為曾祖父準備壽料,可她畢竟是母親,她也理解兒女們的做法。沉默良久,曾祖母對身邊的小兒子說,如果非要準備壽料,那就把我的也一起準備上吧。
大家被曾祖母的話嚇到了,怕萬一曾祖父因為手術去世,曾祖母會隨他去了。大家都知道曾祖母是心里難受,曾祖父人還在,卻要著手準備后事,多么令人難過啊!兒女們也知道母親心里在埋怨他們,這么快就放棄了生病的父親,可是母親畢竟是母親啊,不忍心責怪他們,才說出這樣的話來。兒女們越想心里越慚愧,也不愿意失去雙親,于是把壽料搬出了曾祖父的臥室。
手術之前,耳聾的曾祖母大著嗓門威脅曾祖父,老頭兒,我不管哈,我們兩個的壽料都買好了,今天你要是出不來了,我就自己爬進棺材里,你自己看著辦哈。病床上的曾祖父被這番傻氣的話逗笑了,只是笑著笑著就哭了。
曾祖父的手術出奇的成功,連醫生都覺得神奇,只是手術后的曾祖父短期內無法出聲,滿嘴的“嗚嗚嗯嗯”。醫院太亂,兒女們怕年紀大的曾祖母在醫院里照顧不好自己,便提出由他們照顧曾祖父,讓曾祖母回家了。沒想到照顧曾祖父的兒女們無法聽懂他的“火星語”,不知道他的“嗚嗚”是要上廁所還是要喝水,只能在一旁干著急,病床上的曾祖父也尷尬。
在家的曾祖母聽說了,立馬提上自己的包裹,深一腳淺一腳的要往醫院趕。到了醫院,無論誰勸都不行,曾祖母要留下來親自照顧曾祖父。她說,醫院吵就吵點兒嘛,晚上聽不到他的呼吸聲,我睡不著。
就這樣,曾祖母擔當起了照顧曾祖父的大任。讓兒女們驚訝的是,耳聾的曾祖母不僅能聽見曾祖父的聲音,還能聽懂他的“火星文”。
安靜的病房里,每天響起的,是曾祖父虛弱的“嗯嗯嗚嗚”,是曾祖母大聲的“翻譯”。好玩的是,我記憶中的曾祖父幾乎一直坐在耳聾、眼又花的曾祖母的旁邊,充當她和別人交流的“翻譯”。
在曾祖母的精心照料下,曾祖父可以開始說話了,同時也出院回家了。回家之后的曾祖母開始每天“為難”曾祖父,惹得曾祖父天天反抗,無奈抗爭不過,只得作罷。原來每天下午喝點兒小酒是曾祖父一生唯一的愛好,偏偏醫生囑咐曾祖父出院之后不能喝酒,于是曾祖母便每天提醒,甚至把家里的酒全都送給鄰居了,這讓曾祖父很不滿。天天嘟囔著“就算不讓我喝,也不能把酒送給別人啊,這么好的酒,我聞聞味也能解饞啊……”
一開始曾祖母沒理會曾祖父,終于有一天中午爆發了。
正在吃午飯的曾祖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大聲的說“你不曉得醫生說你不能喝酒啊!還鬧!”一輩子沒跟曾祖母紅過臉的曾祖父也來勁了,也學著曾祖母把筷子一扔,大聲說“那你也不能把我的好酒送給別人了呀!我的寶貝啊!”
“剛從鬼門關回來,還喝!你要酒還是要命?!”
“要酒!”
“你不要命了,那我也不要了!你要我還是要酒?!”
“……要你。”曾祖父弱弱的說了一聲,說完就默默拿起筷子繼續吃飯。從此再也不吵著要喝酒。
但是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痊愈之后的曾祖父又開始喝酒了,曾祖母自然是不允許的,于是曾祖父開始偷偷默默的喝。
又一個午后,我去看望兩位老人家,家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曾祖母看見我很開心,非要出門去菜地里拔新鮮的蔬菜給我做混沌吃,把我留在家里陪著曾祖父。曾祖母出門沒多久,曾祖父就起身往臥室走,良久之后,從臥室出來的他手里多了一個小酒杯,一小碟花生。然后又搬著他的藤椅到太陽光底下,慢悠悠坐下來,輕輕喝了一口小酒,再來一個回味無窮的“啊~”,接著閉著眼睛躺在椅子上搖了起來。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曾祖母突然回來了,曾祖父說不定還會唱個小曲呢。
曾祖母耳聾聽不見別人說話,所以聊天時會不自覺地提高嗓門,那天也同樣如此。忘記帶菜籃子的曾祖母在家門口和鄰居聊了起來,所以還沒進家門我們就能聽見她的聲音了。正閉著眼假寐的曾祖父聽見那個熟悉的大嗓門,立馬睜開眼,端起酒杯和花生碟就快步往臥室跑,我從沒想過向來慢吞吞的曾祖父能跑得那么快。不一會兒就出來了,又拖著他的藤椅往我身邊拽,一屁股坐下來,沖我眨眨眼,假裝在聊天的樣子。曾祖母回家時,只顧著去找她的菜籃子,沒有注意到角落里剛剛“作案完畢”緊張的曾祖父。
很久以后曾祖父的“作案工具”還是被英明神武的曾祖母發現了,被教訓了一通,沒收了。我不知道曾祖父后來還有沒有繼續“作案”,但是那個午后他因為緊張潮紅的臉和厚重的呼吸聲,我會一輩子記得。
現在,每到全家團圓的大日子,曾祖母就會特意滿上一杯酒奉給去世多年的曾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