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你去不了(一)

這個夏天你去不了

【來自《獨唱團》第一輯。BY:沈紋】

一、死亡

原諒我在敘述的一開始就是死亡。它黑色,憂郁,帶有兇狠的氣質。我無法排除面對它時渾身乏力很虛弱的感受。這并非是因為我害怕去死,而是我曾經目睹過一場真正的死亡。我看到過一個人的七魂六魄被迫消散的情景。甚至現在,它仍舊新鮮地歷歷在目。

辛莊的人們都不會忘記那年夏天的夜晚,叫做“威馬遜”的臺風從太平洋上氣勢洶洶地趕來。當時,平靜的村莊只有軟弱地搖來晃去。在黑色的田野里,長條的玉米葉子在相互碰撞中支離破碎,它們滴下了綠色的汁液。水杉樹的枝條變成了一面面狂飛亂舞的旗幟。很快,狂風以席卷一切的姿勢刮斷了樹木的枝條,吹倒了電線桿。連村頭新砌的一間倉庫也倒塌了半個墻頭。連綿不斷的電閃和雷鳴將村莊變成了忽明忽暗的地窖。風不再僅僅用它的身體,還用那野獸般低沉的聲音,撞擊著我們的房屋。憑借著閃電的強光,我們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對大自然誠惶誠恐的敬畏。那是一種心驚膽戰的慘白。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天災。結果,那一年的玉米蠶豆全都在幼兒期傷痕累累,永遠也飽滿不起來。那個夜晚宣告在秋天的豐收無望了,植物的脆弱讓人們熱情的勞動付之東流。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孫美琴會在那個夜晚,永遠消失。她比植物還要來得脆弱。

當陳小兵終于拍開我家的門,抖抖索索地求救時,他已經聲音喑啞了。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喊了多久。他一下子撲進我父親的懷里,慌亂地揪著父親的衣服,身體就象秋風中搖搖欲墜的樹葉,顫抖個不停。口中吐出的除了空氣,只有急切的“啊——啊——”聲。我從沒聽過這樣絕望恐懼的聲音。多年后,它仍會穿過歲月,在我的噩夢中響起。讓我懷疑那個夜晚并沒有真正過去,我會因為時間的凝固不前而深感沮喪。

當時的一切都已經晚了。我們好不容易從陳小兵揮動的手勢中弄清他的意思,并且急速地向孫美琴走去。我們看到的孫美琴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了。她的臉上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在燭火的映照下,顯現出嚇人的蠟黃色。孫美琴的目光就象拍碎的浪花,向四處彌散開來。一條唾沫從嘴角連綿不斷地淌下。這個女人白天搶完了播種,還沒來得及洗漱,直挺挺的斜躺在了一條板凳上,伸著一雙裹著許多泥巴的赤腳。父親讓我站著別動,他去叫人。

我站在黑暗中。閃電不時把屋中的人影從黑暗中雪白地托出來。仿佛一艘沉沒的古船被波濤洶涌的水面拋上拋下。陳小兵站在他母親的身旁。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到他一起一伏的胸脯里面發著含含糊糊的響聲,是一把大提琴滑到了最低音處。我第一次感受到時間是一種物質的存在。它就像是一條蠕動的蟲子,拖著臃腫皺皮的身軀,從我的血管里緩緩緩緩地爬過,并且留下了一條粘乎乎的痕跡。我已經站在了時間之外,我離開了自己的意識,看到另一個自己邁開了腳步,走向那對母子。后來,我還握住了孫美琴的手。那一段距離中的感受對我而言是一片純潔的白色。

那只手像是被打折了,干枯地搭拉在一旁。我不知道孫美琴那來這么大的勁,她一把拽緊了我,我的手指上一瞬間傳來陰涼。那種尖利的,惡狠狠的,像是溺水一樣的陰涼。恐懼一下子傳遍了我的全身上下。我的喉嚨繃緊了,沒有一絲唾沫星子,干燥如同沙漠,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父親叫了人過來后,我早已經渾身顫抖,語無倫次了。我不記得怎樣從孫美琴的手中掙脫開的,整個人陷入了一堆白云中,飄飄蕩蕩開去了。后來病了兩天三夜,手指上仍舊殘留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涼。那幾根手指仿佛跟隨孫美琴一同死去了。

辛莊的孫美琴是一個開朗健康的女人。她臉色紅潤,笑聲清脆響亮。至今為止,她在農忙時節,一人頂下一個壯漢,揮動鋤頭如同紗巾一般輕松的情景,仍深深地印在人們的腦海里。所以,直到第二天雨停風止的清晨,人們還沒有意識到死亡的來臨。甚至當拖拉機“砰砰”地駛進了村莊,大家還以為是耕田的人又來了呢。等到跑過去,看到的,卻是孫美琴伸著裹滿泥巴的一雙赤腳,像是從土里挖出的樹根一樣。

沒有哭聲。人們被驚慌噎住了聲音。仿佛躺在拖拉機車廂里的只是一個謊言而已。

陳小兵坐在他母親的身旁,握著她的手。他挺著瘦瘦的脊梁,臉像是被霜凍住了。直到人們去搬運尸體的時候,他才掙扎著動了幾下,接著便昏了過去。

醫生說孫美琴腦子里的一根血管爆掉了,所有的血都從那個斷口處亂流。孫美琴的腦袋里流滿了血。孫美琴就死了。

現在我漸漸明白孫美琴當時為什么死死拽著我的手。一個將死的人生出這么大的力氣是她還不想死,想用力留住自己。她正好在手旁抓住了我。可我留不住她的七魂六魄,只留住了她的陰涼,還在我的手指上陰魂不散。我一次次被這種頑固的停留弄得心驚肉跳。

孫美琴的死亡賦予了我某種神秘的使命。我想,也許是她真的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我只好同時替代了她活著,并且用眼睛觀看著,現在又用雙手來書寫著,以告別她的不舍。

二、遺忘

這個叫陳學平的男人是敘述到這兒才正式出現的。之前他一直呆在一個工地上。那個工地上搭滿了腳手架,到處是水泥,鋼筋和鐵絲。陳學平每天有10多個小時穿梭在其中,將一捆捆鋼筋從左邊搬到右邊,或者從右邊搬到左邊。這使他的肩膀久經沙場,結實可靠。

敘述是從一個電話開始的。當時陳學平正在休息的間隙。這個男人習慣于將雙手插在腰間,朝天空望去。這一天突然下起了雨,他們只好躲在一塊跳板的下面。這樣一來陳學平只能平視著前方了。接著他就看到一個人越走越近,并開始朝他喊:“喂!陳學平,你家里來電話了。喂,陳學平,你老婆死了。喂,你快回家吧。陳學平。”所以,陳學平連夜回到了辛莊。

當時,已有好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等在了路旁。陳學平一到,兩只手臂就被緊緊挽住,有效地阻止了他可能出現的昏倒在地。陳學平的悲傷在幾條胳膊中動彈幾下,只能爆發出搶天哭地的聲音。到了靈堂,他終于掙脫開了手臂,朝孫美琴撲去。這個男人捶胸頓足涕流滿面滾倒在地。那已經不能算作是哭了。我們聽到沉悶的吼叫聲撕心裂肺地從地面上傳來,令在場的人都無比辛酸甚至渭然淚下。可在這里我不想再敘述這種悲傷了。因為它與以后的陳學平有如此大的差距。更讓人們覺得那僅僅是一場動情的表演而已。

就在孫美琴還未過“六七”的時候,陳學平就在為他以后的生活幸福開始擔憂了。終于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無聲地推開了一個媒婆的家門,支支吾吾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其中陳學平紅著臉說得最多的是:“腳邊少個人,太冷啦!”

不久我們就看到,每當黃昏來臨時,陳學平都會戴整齊,騎上一輛自行車出門去。他動作迅速,飛快地蹬著腳踏,像是一匹瘸腿的小馬,在路上顛來顛去的。有一次我站在路旁,居然聽到他用口哨吹著歌曲,看到我的時候,他才驚慌的戛然而止。后來我們才知道,陳學平的幸福來自于一個叫作方柳柳的胖女人。

有一天黃昏,陳學平同往常一樣出現在方柳柳的視線里。她看到熟悉的自行車出現在大路的盡頭,并且艱難又頑強向她顛簸而來。方柳柳的心里涌上了一陣陣美妙的波紋。

陳學平終于到了跟前。他輕輕地敲了一下鈴,猛地一剎車,腳踮地,停了車。然后他像一個少年一樣甩了甩頭發,把情意綿綿的目光投向了方柳柳。

“你上來。”

方柳柳說:“你下來。”

“你上來。”

“下來。”

“你不上來我打你。”“你不下來我不理你。”……

這個時候,方柳柳忘記了自己剛才是站在河沿洗一堆衣服。她想跺一腳,表示一下自己動人的不滿。于是她把自己跺到河里。水面先是凹進了一個深深的旋渦,然后大片的水波朝向四周沖開。幾滴水珠一直濺到了陳學平的臉上。在他的眼前出現了巨大的漣漪,漣漪的中間方柳柳渾身濕透,手臂像野草一般東倒西歪。她的頭發緊緊地粘在頸脖子里。衣服頓時擁擠不堪地貼在了皮膚上。在方柳柳奮力掙扎向水面的時候,那對飽滿的胸脯忽上忽下,忽隱忽現并且搖搖欲墜。

陳學平毫不猶豫地跳下了水。在水中,他奮不顧身地朝方柳柳游去,一把抱住了這個胡亂撲騰的女人。鋼筋搬運工輕而易舉的將圓滾滾的方柳柳扛上了肩膀。在凌空飛起的一瞬間,陳學平聽到輕輕的“啊”的一聲。方柳柳成了一把豎琴,奏響了第一個音符,橫在一個厚實的肩膀上,令人激動的回到了家。當天晚上,陳學平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樂手。他將方柳柳身上的每一根琴弦紛紛奏響。時而晴空萬里,時而狂風平地起,時而則是秋風秋雨連綿不斷。

很快,陳學平的后座上就幸福地帶回了一個女人。方柳柳理直氣壯地將自己的臉貼在了他弓起的背上,又鎮定自若的朝著圍觀的人群微微笑。這個后來成為陳學平“腳邊人”的女人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幸福。正如她后來所說:“那個時候,是被愛情沖昏了頭。”

在孫美琴尸骨未寒的時候,陳學平一方面全身心的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幸福之旅,另一方面還想竭力表現出一些悲傷。這個男人大清早便坐在門前,面朝太陽響亮地哭泣。他的哭聲里充滿了干燥的嚎叫。我們聽到他在喊:“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命好苦啊——”這一直持續到陳學平將方柳柳正式過門,才得以停止。

在陳學平身上我看到了令人心寒的遺忘。原來死亡就是一種消失。不但是肉體,精神和思想的消失,更重要的是在人們的記憶中慢慢成為了空白,就像這個人從沒在這個世界上來過一樣。孫美琴消失了。

對我而言,這個死亡之夜并沒有過去。它像是暴雨前的烏云迅速占據著我的想象。我承擔著它的重量和恐懼,同時也隱隱感到,有一天它會將我引到一個地方。它與我有著糾纏不清的關系。

因此,我和陳小兵建立了一種奇妙的關系。我在他的臉上看不到悲傷。每天他都會站在路口平靜地說起他的母親。有一天他和我說起孫美琴最喜歡吃的糖糕。一種米粉做成的長方形的糕,上面涂了一些糖粉。

“先拿在手上。這么捏一下,捏一下。然后,用舌頭舔一舔,再舔一舔。輕輕咬上一口。要用前面的牙齒一點一點地咬,慢慢的咬。啊!甜的,軟的。”

陳小兵說得眉飛色舞,仿佛那塊糕就在眼前一樣。陽光穿過樹縫的陰影斑斑駁駁地印在他的臉上。使得這張臉如同一面生銹的銅鏡。最后他壓低了嗓門,對我說:“現在,我就要回去和她一起吃了。”說完,陳小兵邁起天真的腳步,幾乎是蹦蹦跳跳向前跑去。

過了好久我才明白過來,陳小兵居然遺忘了孫美琴已經死去的事實。

三、悲傷

我在陳小兵的臉上看不到悲傷。孫美琴的死倒像是天空中突然消除陰霾,出現了萬里晴空。陳小兵一貫的憂郁不見了。我看到他的臉像是一株向日葵生動地綻開著花瓣。他已經不會再在路邊和我講起他的母親。每一次見到我,他總是用一種清脆的聲音,喊上:“喂!”然后就轉身匆匆地擦肩而過。

我驚訝地看著他和方柳柳親密地出現在辛莊的小路上。陳小兵用他那甜甜的聲音稱呼方柳柳為“媽媽,媽媽。”他們手牽著手在蔬菜地里采摘扁豆。黃昏時分深入田野,共同將割來的一籃籃青草倒入羊棚。特別是有一天陳學平與方柳柳牽著陳小兵的手,在清晨的薄霧中,踩著草上的露珠,一直送他到學校,讓人不禁懷疑,這才是真正的幸福一家。

陳小兵的快樂讓我不安。這快樂來得太突然,太徹底,也太兇狠。讓人覺得矯揉做作,覺得神秘。因此,在有一天放學后,我心事重重地攔住了陳小兵。我們來到學校附近的池塘邊。那個池塘是我們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四周圈著挨挨擠擠的蘆葦,棲息著水鳥和昆蟲。到了夜晚就會發出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響,我們曾經就因為一種鳥的叫聲而爭論不休過。我們到的時候,夕陽正在蘆葦的頭頂上燃燒成一片絢麗的紅霞,遠遠望去就像是在風中飄拂著的紗巾一樣。

當我小心地說出我的憂慮時,陳小兵并沒有馬上回答。我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收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一字一字地說:“我現在很好。”

時間在他的一字一頓中忽然停止了。水面上有兩只蜻蜓無聲地相互追逐著。它們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陽光將它們的翅膀染成了金黃金黃。那兩個東西像是沉浸在水波中游動一般,翅膀幾乎展平著動也不動,卻飄來飄去的。陳小兵平靜地看著水面,有一段時間仿佛已經著迷了。突然他撿起一塊磚頭狠狠地朝蜻蜓砸去。那對輕快的伴侶一驚而散,飛了一段,卻又湊到了一起。

“我讓你們飛!”說著,陳小兵又追著砸了第二塊,第三塊,直到蜻蜓徹底飛遠,他才跟著狂奔而去。

望著陳小兵身上背滿陽光,越走越遠,我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我一個人站在池塘邊上,第一次覺得自己成了一株鼓滿晚風的蘆葦,全身嘩嘩直響。我知道他的心里已經起了某種可怕的變化。那不再是單純的憂郁的陳小兵了。

這天晚上,陳學平說:“小兵,男孩子應該獨立一些。你是大孩子了。小兵聽話,明天我給你買一把手槍。小兵,陳小兵,聽見沒有?陳小兵。”

最終陳小兵很不情愿地從被窩里鉆了出來。他一走出房間,門就在他的身后“砰”地關上了。當里面含糊不清的聲音傳入陳小兵的耳朵,他緊緊握住了拳頭。

當時早已迫不及待的陳學兵,所向披靡無可阻擋。他粗暴地撩開了被子。在月光下,方柳柳的身體是一幅波瀾起伏驚心動魄的景象。陳學平還來不及解開扣子,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壓了下去。正當他心急火燎成了離弦之箭的時候,門被陳小兵推開了。

我的朋友若無其事地走進房間。他看著滿面通紅的陳學平以及捂著臉驚叫的方柳柳,不慌不忙地從床頭抓起自己皺巴巴的衣服就往外走。當時的陳小兵出奇的鎮定,每走一步背和脖子都挺得直直的。直到他關上房門,眼淚才刷刷地淌了下來。

第二天上學時陳小兵昂著頭走進了教室,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眼角嘴角全都高高地聳起。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嘴巴倒是裂開了。對我十分小心的詢問,他只是含含糊糊地說是摔跤的,就不肯多說了。可是誰都看得出來,這些傷痕是毆打造成的。我無法想象制造這些傷痕的過程。我的想象進入了漫長的黑夜,呈現出了一片漆黑。

那一晚的辛莊始終沉沉入睡著,并沒有傳出什么叫聲。我不知道陳小兵是怎樣一下又一下咬住了疼痛。對于一個少年來講,一個短短的夜晚,經歷了這樣的觸目驚心,那是一樁悲傷的事情。

這件事情過后,陳小兵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沉默。那種快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我經常會看到他在人群中,突然走開并轉過臉去用手抹著眼睛。孫美琴死去的悲傷遲到了幾個月后,才真正在陳小兵身上洶涌澎湃。

許多個黃昏,陳小兵都遠遠的落在同學們的后面。他同樣也躲避著我。幾次我回頭張望的時候,陳小兵都不見了。他不愿意將自己暴露在大家的面前。我猜想是人們的目光令他感到了難以忍受的心酸。

陳小兵在家里也保持了這樣的沉默。一次教訓過后,他充分認識到了自己極其有限的力量。他的理智告訴他,硬碰硬是沒有好處的。陳小兵現在只有沉默。

每當太陽沉落在地平線之下,我站在后窗口看著陳小兵從孫美琴的墳前回來。他的手上沾滿了泥巴。瘦弱的身體略微有些彎曲,頭向前伸著。他的步伐輕輕地,更像是一片白云在漂浮。他走近時,晚風撩開了額前的頭發,現出了一雙哀傷而明亮的眼睛。

四、憂郁

那一年的夏天早早地結束了。當人們習慣于看著方柳柳的身影走來走去的時候,秋意已經濃了。孫美琴就像這過早結束的夏天一樣,在秋風中激不起一點的回憶。我知道,除了我和陳小兵仍舊對死亡耿耿于懷,仍舊處在憂郁之中,人們都毫無妨礙地過著與以往一樣的生活。

九月的莊稼成熟了。辛莊開始了收割。這一天,人們看到陳學平手握鐮刀,豪邁地走向稻田。緊跟在他身后的是戴著太陽帽的方柳柳。陳學平和方柳柳走到自己的責任田,將腰深深地彎了下去。他們站直的時候,一片稻子就伏倒在地。這個上午他們一起一伏,揮動著鐮刀,將稻子剃了個光頭。我看到方柳柳雪白的臉越來越紅,像是一只飽滿的蘋果。她將兩只手撐到膝蓋上,然后像搖一棵樹一樣搖擺著身體。她還張開嘴巴,發出一長串輕輕薄薄的歡笑聲。

這一景象引起了陳家老漢的回憶。據說,他最后一次見到陳學平手持鐮刀,還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他還是個身穿紅色體恤的毛頭小伙,混在大人一起積累一些工分。自從陳學平當上工地搬運工,成為工人階級后,農民的活他是“從來不干!”

人們總是能在黃昏來臨后,看到陳學平悠閑地抱著一只酒瓶去打酒。然后慢悠悠地抿上一口。當滿身灰塵頭發蓬亂的孫美琴回到家,迎接她的總是杯盤狼藉和連綿起伏的鼾響聲。用陳學平的話說,這樣的生活“一條腿伸進了棺材。”

現在,陳學平全心全意地開始了他全新的幸福生活。這當然歸功于細聲細氣的方柳柳。陳學平回味無窮的對旁人說:“這女人與女人,之間有很大的區別啊!”

在這段幸福生活的敘述中始終沒有出現陳小兵這個人物。因為他的存在,在陳學平的眼里就象一縷白煙。幸福讓他處在一種美好的激動之中,忘記了一切。所以,當老師氣急敗壞地找上門來,陳學平的臉孔還是一片晴朗。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個熱鬧非凡的課間,操場上突然傳來一陣尖利的喊叫聲。接著,我們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女生捂著自己的屁股,在原地蹦跳。她的姿勢令人想起了一只彈性十足的皮球。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是聲勢浩大的。很快,老師就準確地抓住了陳小兵。

那一天,一只蝎子在草叢里爬,陳小兵就把它捏住了。它在手中愚蠢地蹬著腳,露出難看的肚皮。當那個女生低頭撿一粒彈珠,并將自己碩大無比的屁股毫無保留朝向他時,陳小兵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放開了蝎子。后來陳小兵并沒有否認自己的行為。他站在辦公室的墻角。鼻尖頂著墻壁,坦白地講述了自己抓蝎子放蝎子的過程。接著老師問他為什么要拿蝎子蜇人?我的朋友響亮地回答:“因為她的屁股大,凡是大屁股都該蜇。”

這個綽號“大屁股”的老師,平時都要穿長長的衣服,將那個過于突出的部分遮擋住。陳小兵的話卻無情地揭開了她試圖掩藏的自卑。老師的臉在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只紫色的茄子,并且很快抖動了一下。她一把抓過陳小兵的領口,叫道:“你說什么?”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怒。陳小兵卻不慌不忙地又重復了一遍。

老師氣壞了。她一手扶著桌子,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急切地飛舞。她聲明她從沒見過這樣無禮的學生。沒有禮貌,沒有教養。一個十足的流氓。最后她將殘留的憤怒統統拋到了陳學平的面前。她的揭發是可怕的。

陳學平走進我們校門的時候,臉色鐵青。他一看到陳小兵,就掄起了一個巴掌。使得陳小兵在一陣跌跌撞撞后,才得以平穩。陳小兵的左半邊臉已腫了起來。

陳學平說:“你這兔崽子。我打死你這個沒教養的兔崽子。”

在那個時候,我悄悄走開了。我不忍心目睹我的朋友在一陣拳打腳踢中,像個破麻袋一樣搖來晃去。即使這樣,我的耳朵里還是傳來了沉悶的打擊聲,就像棍子擊中面粉袋一樣的聲音。陳小兵始終沒有啃一聲。他只是用他那憂郁的目光望著眼前這個暴怒的男人。

幾天后,陳小兵站在了全校同學面前。老師用一種可怕的語氣和詞語指著陳小兵,訴說著他的罪行。老師的話語讓我感到陌生。面對幾千雙眼睛,陳小兵始終沒抬起頭來。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當他走下臺時,突然抬起了頭,朝人群望了一眼。當時他臉上的落寞和淡淡的微笑,深深地映在我的腦海里。他走下臺時,瘦瘦的身體甚至有些顛簸了。

之后,陳小兵就更加沉默了,每天背著書包在學校里進進出出,就像一個影子。

一天放學后,我拎著竹籃走在田野的小路上。陳小兵慢慢向我來。他朝我伸出了手,接過了我的籃子。不知為什么,我當時竟然開始嚎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和聲音從胸腔里脫韁而出,并且一瀉千里。我一直哭得昏天地暗呼吸困難。陳小兵始終站在一旁看著我。微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夕陽在他的身上跳躍。當時,他的臉上慢慢出現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我是到了多年后才明白,那原來是叫做憂郁。

五、分別

不久我便知道,那天陳小兵出現在小路上是來向我告別的。也許他本來還想和我說些什么,可是,在我氣勢洶洶的哭泣聲中,他保持了沉默。之后他就遠遠地站開了。當我微笑著向他走近時,他就背過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慌不忙的腳步,讓我失去了向他追趕的理由。

就這樣,我悲傷地看著一個朋友越來越遠。除了無奈,還有輕微的刺痛。但我并不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優秀的成績使我的周圍總是有一群追隨者。很快我就開始和另一些同學嬉笑追逐,互相勾著肩膀,在操場上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

陳小兵和我告別了。

等到我成年后,就為當時的行為感到后悔不已。出以一個少年敏感的自尊心,我覺得陳小兵的舉動是對我的傷害。這傷害讓我憤怒地轉身離去。現在,我不禁為如此輕易地與一位少年好友告別而滿面羞愧。

在辛莊,和我差不多大的只有陳小兵。我們還未來到這個世界上時,我的母親和孫美琴就坐在太陽底下,想象著我們美好的未來。那是她們大著肚子時,唯一樂此不疲流連忘返的事情了。她們的想象豐富多彩,伴隨著時不時爆發出的輕快笑聲,成了母親日后津津樂道的對象。雖然沒有指腹為婚這樣的事情,但我和陳小兵就象詩句里的青梅竹馬,度過了一個個無憂無慮的夏天。我的伙伴總是跟在我的后面,去爬山坡,趟小河。夏天來臨后,躲在樹蔭底下觀察水紋,釣魚摸蝦。割青草的時候,他總是將碧綠鮮嫩的大米草塞進我的籃子里。

曾經有這樣一個黃昏。我和陳小兵走進一片竹園。它坐落在辛莊的盡頭,一條河的河沿。竹葉在我們的頭頂上“沙沙”作響,我們還聽到鳥雀撲騰著翅膀,魚兒跳上水面。我們先是堆起了幾塊磚頭,做成了一個土灶。在損壞的臉盆里放上幾根剛剛拔出的竹筍,然后點燃火柴,開始等待美味的成熟。可是三月的春風吹來,火苗變成了一條條火舌。在我們驚慌失措的時候,將干枯的竹葉燃起了濃濃的黑煙。人們放下手中的農活,大呼小叫地奔來后。竹園主人的表情讓我立即想到了一把冰涼的大刀,正要向我的脖子砍來。人們圍住了我們。我還沒來得及辯解,陳小兵就說:“是我,都是我的主意。”

他的話平靜而堅定。

于是,人們提起了陳小兵的衣領,將他押向了正在歇假的陳學平。當時陳學平正對著夕陽,舒服地躺在躺椅上。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來,這個男人只是漫不經心地動了一下眼皮。當他看清跌跌撞撞走在最前頭的是陳小兵時,卻“嚯”地站起了身。未等人們開口就毫不猶豫地踢上了一腳,陳小兵就象一個草垛被拋向空中,接著,滾倒在地。

這個平時說話都有氣無力的男人,在打人時爆發出了讓人驚訝的力量。害怕和羞愧讓我又一次轉身離去。我沒有見到導致陳小兵的左手以及胸骨骨折的過程。當人們心滿意足地散去時,我扯著自己的頭發,開始了對自己的痛恨。

這痛恨一直延續到現在。我猜想當年陳小兵會決定向我告別,是因為他實在受不了時時站在一個幸福優秀的朋友旁邊。當我的母親站在路旁等候我的時候,我總是像一只小鳥一樣飛了過去。我總是從幸福的書包里拿出五顏六色的糖果。另外,我總是在老師的一只手搭著肩膀的情況下,傾聽著對陳小兵對比式的教育。我的朋友在當時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和孤獨,每天等我一起去上學放學。而我,竟然一點也沒有感覺到。這些必將使我一生都處在了不安與自責之中。

我終于發現陳小兵在放學后,是走入了張歪手的家。他落在隊伍的后面,忽然轉了一下彎,走上一條長滿青草的小路。他的腳步看起來匆忙又慌亂。

張歪手是辛莊的一條光棍。一條手臂不尋常的細和彎曲。這就造成了他這一生無福用手去摟一個姑娘的命運。這個人與人們很少來往,很少說話。我們只看到他提著生銹的鐵罐,在村子里轉來轉去尋找蚯蚓。傍晚時候,用自行車馱著捕鱔籠子來來往往。張歪手永遠穿著那件看不出顏色的灰蒙蒙的衣服,身上散發著濃重的魚腥味。

他的家在辛莊的最北沿,一是間光線暗淡的矮小房屋,門板已經破損了。有一次,我和陳小兵在放學以后接近了那間房子。當時的門是半掩著的。從門縫里,我們看到了張歪手蹲在一個墻角落里。無數條蚯蚓扭動著腰肢在地上涌來涌去。張歪手灰暗的臉上浮現出古怪的微笑,然后,他居然將一條條蚯蚓抓在手中,揉了幾下,又狠狠地摔下。每一條蚯蚓當場開腸破肚。腥臭味從門縫里滾滾而來,把我和陳小兵嚇得魂飛魄散。現在,我看到陳小兵幾乎是踮著腳飛快地走進這間屋子。

到后來,人們看到張歪手將手臂搭在陳小兵肩上,從屋子里不慌不忙地走出來。這兩個不茍言笑的人旁若無人的走在一起,居然滔滔不絕,開懷大笑。

那個時候,陳小兵已經徹底地從我的童年生活中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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