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子傳》說,杜牧這個人呢,是個大帥哥,喜歡唱歌跳舞,風(fēng)情韻致,往往不能自抑;吟詩作賦,胸襟豪邁,下筆生花,擲地有聲,常常語不驚人死不休;生平有大志向大抱負(fù),不拘小節(jié),有膽略議論大事,敢于針砭時弊,擅長兵法,胸中丘壑萬千;然而一生落魄,坎坷難振,心中怏怏不平。
總體來說,杜牧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滋味的大詩人。他的詩名與李商隱并列,合成“小李杜”,以區(qū)別盛唐時代的李白和杜甫。他們的詩篇,雖稱不上恢弘廓遠(yuǎn),但較之于盛唐氣象別有韻味。
杜牧有很好的家世,他的祖父杜佑不僅因為編撰了《通典》而流名于后世,而且歷任唐德宗、順宗、憲宗三朝宰相,聲名顯赫,德高望重。杜牧從小就過著優(yōu)渥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是困窘,說話辦事也大方豪爽,少見小家子氣的拘謹(jǐn)窘迫。
然而十四歲的時候,無常的命運給錦衣玉食的杜牧帶來一次巨大的打擊。他的父親這一年故去了,杜家開始走下坡路,光景一天不如一天。
到了二十三歲那年,杜牧因一篇《阿旁宮賦》而名滿天下。太學(xué)大儒吳武陵讀后,交口稱贊,推薦給當(dāng)時的進(jìn)士科考的主考官崔郾。
崔郾也嘆為奇才,怎奈當(dāng)時社會黑暗,科場腐敗,要想金榜題名,就得花費重金賄賂主考官,杜牧不屑行賄,遂只取第五名。杜牧心胸開敞,不以為意,在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寫道,“東都放榜未花開,三十三人走馬回。秦地少年多釀酒,卻將春色入關(guān)來?!?/p>
沒什么大不了的,爾后就到長安曲江岸上踏春去了。后來他謀得一份小差事,權(quán)輕職微,事務(wù)繁冗,又沒有自由,只做了半年,就“掛冠”而去。
從此以后,官場一直不順,最高只做到中書舍人這個職位,不過是清散的官職,與他的建功立業(yè)、垂名青史的遠(yuǎn)大抱負(fù)相去甚遠(yuǎn)。
杜牧雄心不展,壯志難伸,多次打擊之后,開始了他“落魄江湖載酒行”的生涯。
他一生中很長一段時間是在揚州度過的。揚州是個歌舞繁華的地方,中晚唐的時候,這里貢獻(xiàn)了天下三分之一的賦稅;又是文人集萃的勝地,文章錦繡的擅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一語道盡了揚州的魅力和韻味;“人生只合揚州死”也道出了人們向往揚州風(fēng)月,希望嘗試那種“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的快意人生的美好想法。
這段醉生夢死的歲月,消磨了詩人的雄心,挫鈍了詩人的壯志,他沉醉于歌舞聲色之中,流連于青樓少女的溫柔之鄉(xiāng),優(yōu)哉游哉,再不問人世多少進(jìn)退榮辱。十幾年的歲月,青絲變飛雪,杜牧玩得累了,從風(fēng)月場中抽身出來,回首過去,他莞爾一笑: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xì)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這場追歡逐笑的戲劇,仿若做夢一樣,此一刻醒來,心里空落落的,自己的雄心壯志消磨殆盡,剩下的只是薄情的惡名,人生當(dāng)真荒唐,當(dāng)真好笑!
這笑是苦的,含著無盡的辛酸和失落。這是無奈的笑,也是幾經(jīng)落魄顛來倒去不如意的笑,更是看透了滿含著奚落和解脫的笑。杜牧此一笑,忽然感覺自己身輕了,背負(fù)的東西驟然減少,然而也老了,老得只剩下回憶。
杜牧與李商隱并稱晚唐詩人的翹楚,李商隱有一首專門稱贊杜牧的七絕:
高樓風(fēng)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傷春復(fù)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
風(fēng)雨欲來,高樓遠(yuǎn)望,一片陰雨霏霏,暗無天日,氣候如此,時局也一樣,杜牧自負(fù)才高,抱負(fù)遠(yuǎn)大,卻趕上國運頹廢,賢者失路,英雄沒有用武之地。這一點,有著相同困躓命運的李商隱感同身受,可謂一對窮途知己。
一般人看來,杜牧的詩不外乎傷春傷別,沒什么特別的地方,李商隱卻不這么認(rèn)為,在他看來,刻意傷春復(fù)傷別,乃是杜牧別有寄托。
泛泛讀者從杜牧的詩中只讀出風(fēng)流綺靡,卻忽視了其中深含的寄寓之意。高樓風(fēng)雨,既是杜牧的個人遭際,又是糜爛不堪的時局,“傷春”意在憂國傷時,“傷別”意在“短翼差池”,就是壯志難伸,雄心不展。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李商隱能讀懂杜牧,杜牧總算不枉此生。人間惟有杜司勛,刻意用心來寫傷春傷別的詩,以寄托深遠(yuǎn),綜觀當(dāng)時惟有杜牧一人而已!這樣的評價,若不是杜牧的知己,若非真切的明白杜牧的處境和成就,是道不出來的。
除這一首,李商隱還在另一首七律中,表達(dá)了對杜牧的贊譽和推崇:
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
前身應(yīng)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
漢江遠(yuǎn)吊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杜牧活了四十九歲,李商隱活了四十七歲,兩人都是晚唐詩歌史上的領(lǐng)軍人物,卻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稱得上一對難兄難弟。
唐文宗大和三年,杜牧入江西觀察使沈傳師的幕府,當(dāng)了一名職位不高的書記。此一任就是五年,因為他的才高名重,深得沈傳師的重視。
詩人終于停止了四處奔波的步伐,結(jié)束了漂泊無依的生涯,這五年在他將近五十年的生命歷程中不算短暫,值得欣慰的是,他沒有虛度,雖沒能建奇功立奇勛,但卻邂逅了一段今生刻骨難忘的愛情。
沈傳師身邊有一個非常寵愛的歌伎,名叫張好好,年僅十三歲,貌美如仙,身材窈窕,曲線玲瓏,擅長歌舞音律,風(fēng)流嫵媚,江南沒有出其右者,堪稱晚唐的超級女生。
杜牧出入幕府,時常與好好相見,因此產(chǎn)生了暗戀情懷。暗戀是一杯毒酒,也是一把利劍,它能毒害人的心智,也能斬斷人的理智,但它也是一枚迷藥,讓人癡醉,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杜牧為了見到好好,天天往幕府里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圣人云,三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而對于杜牧,三天不見好好,就輾轉(zhuǎn)反側(cè),茶飯不想。但礙于沈傳師的面子,杜牧痛苦的控制著自己的沖動,始終不敢出軌。
有是心無是膽,杜牧陷入極度的困惑之中。不過時間一長,沖動的情緒難以按捺,兩人終于沖破禁忌,偷偷的幽會了。
杜牧在一首詩中寫道:
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
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
碧綠如錦的池塘里,浮萍弄水,荷葉鋪展;池塘岸邊的薔薇架上,鶯鶯燕燕,啼囀不休,惹人情思;天空下著蒙蒙細(xì)雨,少有人跡;只有一對鴛鴦,被淅瀝雨水淋濕的衣衫,仍不忍歸去,相擁相抱,依依不舍。
大概這是杜牧和好好之間僅有的一次約會,此后再也沒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然而有的事情只要一次,就一次,就能銘刻肺腑,徹心徹骨,天荒地老,??菔癄€也不能忘懷。
這次幽會只進(jìn)行到這種地步,沒有令人胡思亂想的情節(jié),完全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甚至連手都沒牽一下。臉肯定是紅了,因為背著主人偷偷的幽會,無論當(dāng)時還是現(xiàn)在,都是一件很抹不開的事。
按照杜牧的思路,隨著他與好好的感情日益增強,他會適時地向沈傳師提出迎娶好好的要求,沈傳師決不會為了一個歌伎駁了他的面子,這樁美事也就成就了。
然而世事難料,就當(dāng)杜牧為這個想法躊躇滿志,還沒來得及實施的時候,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也相中了張好好,而且捷足先登,搶先一步向沈傳師提出了收納好好為小妾的要求。
沈傳師慷慨相贈,成就了自己的弟弟,卻使杜牧的美夢煙消云散。從此以后,杜牧只能繼續(xù)自己無休無止的暗戀,永遠(yuǎn)失去了表白的機會,甚至連透著幽會的機會都沒有了。
若干年后,杜牧在洛陽東城與好好重逢,時間走馬,人事蹉跎,兩人不禁唏噓感嘆。臨別之際,自然依依難舍。杜牧深切的知道他與好好之間不可能了,但仍然不肯面對現(xiàn)實,流連良久,才寫詩贈別: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十三歲的少女,體態(tài)輕盈美好;處子一樣的恬靜,仿佛二月初始含苞待放的豆蔻花;揚州的十里長街之上,多少歌樓舞榭,珠簾翠幕,佳人姝麗,都比不上這位少女動人!
一對有情人,處在惜別感傷之際,默然相對,嘴中沒有片言,心中萬分難舍,癡情卻似無情一樣;舉起流溢愛戀的酒杯,覺得里面盛滿了酸楚,讓人笑不起來;長夜漫漫,翻來覆去,徹夜難眠,守著那盞昏黃的燭燈,燭淚依依,點點滴滴都是訴不盡的相思,一眨眼天就亮了。
語言清爽俊逸,情思纏綿真誠,使人讀來,仿佛與一豆蔻少女相約于花前月下,依依惜別,心中脈脈生情,溫馨流淌。
到了后來,沈傳師調(diào)任吏部,轉(zhuǎn)去長安任職,杜牧也因此結(jié)束了幕府生涯,重新開始了漂泊流蕩的日子。
在一次回洛陽的途中,經(jīng)過東城,看到一位妙齡女子,竟學(xué)文君相如,在街頭當(dāng)壚賣酒。因長得美貌,叫賣聲也嘹亮悅耳,因此近前觀看??醋屑?xì)時,驚得目瞪口呆。那當(dāng)壚的女子竟是自己日思夜想、至今仍不能忘懷的張好好。
故人重逢,杜牧無限的感慨。原來,沈述師并非真的愛好好,而是垂涎她的美色,當(dāng)有了新歡以后,竟狠心薄情的將好好拋棄。好好為了生計,不得不聘入酒壚,當(dāng)起了賣酒娘。
杜牧聽到好好這些經(jīng)歷,既恨且憐,傷懷不已,于是寫下了這首《張好好詩》:
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高閣倚天半,章江聯(lián)碧虛。
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主公顧四座,始訝來踟躕。吳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
……
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dāng)壚。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
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fēng)生座隅。
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
不足三百字的詩中,詩人道盡了與好好相遇相會,相戀不舍的纏綿情義;好好的美貌、天真、善良,不平的遭際,凄涼的結(jié)局,娓娓道來,感人至深;“斜日掛衰柳,涼風(fēng)生座隅。灑盡滿衿淚,短歌聊一書”,杜牧的心也隨之碎了,好像白居易聽到商人婦在悲啼弄琴,不知不覺中已然淚濕青衫。
杜牧此刻的沉痛,只有白居易《琵琶行》中“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幾句差可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