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云(第二十三章)

通天院中紅燈高掛,風吹燈穗各人悲歡。

魏臨云穿著紅裝坐在大堂一側,他抬眼看著坐堂的大佛,心里想道:“如來佛祖,你恐怕永難想到有人會在你座下成親,而且,是一對夫妻各自嫁娶。我也沒有想到,不過我與你不同,你只是看著,而我卻身在其中。”

魚通天在堂中來回走動,熟練的使喚著手下的人,這畢竟是他第三次成親了。第一次跟是跟葉成愁,也就是秋葉,那一次秋葉迷迷糊糊,醒來時瘋病大發,打死了他兩名手下,鬧得新婚之夜不可開交。第二次娶的莫如蘭,這個女子是海圣和尚給他物色的,還跟她生了個兒子,好倒是好,就是太相信海圣和尚了,后來海圣和尚度化靈童,這女子沒跟他通過一口氣,就把兒子拿去度化了。今晚是他第三次成親,他站在堂中,看著手下們忙來忙去,心中隱隱有顧慮。他回頭看到魏臨云坐在堂上,心中一領,想道:“對了,就是秋葉和這個家伙。我海巫教堂堂教主竟然要與棄妻同堂成親,這真亙古未有。”他見魏臨云也看著他,笑了笑,走了上去。

魏臨云問道:“秋葉呢?”

魚通天笑道:“怎地?想那個婆娘了?我看你一點經驗都沒有,這個時候當新娘的怎么能出來呢?到了吉時,媒婆就會把新娘引出來,然后就是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喝交杯酒,新娘被送入洞房,新郎陪酒,鬧洞房,最后才是圓房。”

魏臨云聽魚通天說的頭頭是道,不禁笑道:“還是魚教主有經驗,這方面我魏某萬不能及。”

魚通天哈哈大笑,得意至極,他拍了拍魏臨云的肩膀,說道:“我算是熬出頭了,以后可要辛苦兄弟你了。我告訴你,葉成愁這個娘們兇得狠,你別看她平時有說有笑,可都別有用意。而且她發瘋的時候,誰都治不了,動不動就要殺人,恐怖得很,這些年我一直都提心吊膽的。這下好了,兄弟你來了,你會武功,以后一定要治住她,給我們大老爺們出口惡氣。”

魏臨云應了一聲,他看魚通天沒有左臂,又想起這里所有的男丁都只有一只胳膊,便問道:“魚教主活得坎坷,不知這只左臂是怎么回事?”

魚通天看了看自己的左肩,說道:“我三十年前被人推到了海里,這只左臂被鯊魚咬掉了。不過如海圣活佛所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因此有幸來到這別世水窟,做了大盜,海圣活佛一來,我又做了教主。后來我有所悟,便立下了一個規矩,凡是這島上的男丁都必須除去一只胳膊,我希望他們也能跟我一樣,因禍得福。你看,這些年來我這島上平平安安,多好啊!”

魏臨云聽得直瞪眼,心里暗想道:“這別世水窟與世隔絕,島上的百姓自然所知有限,偏巧你這個教主與海圣妖僧一個愚昧一個惡毒,這樣斷臂獻子可把他們害慘了。”

魚通天見魏臨云瞪眼,便問道:“魏兄身子不適嗎?只可惜兄弟我不會武功,幫不了你。”

魏臨云看了魚通天一眼,見他耳朵上有一顆痣,又聽他說三十年前掉到了海里,自己心中一凜,問道:“魚教主可認識一個叫魚海的人?”

魚通天一怔,他上下打量著魏臨云,反問道:“當年你也在船上?”

魏臨云說道:“我不在。”

魚通天一把揪住魏臨云的衣領,叫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原來的叫魚海?是誰告訴你的?”

魏臨云臉色平靜,說道:“是你娘告訴我的。”

魚通天聽了一楞,嘴里說道:“我娘?她在哪?”

魏臨云臉上落寞,他看著魚通天,說道:“她前些天去逝了。”

魚通天又是一楞,他眼睛里閃出淚光,轉而卻哈哈大笑起來,叫道:“死得好,死得好!”

魏臨云憤怒不已,叫道:“你怎么能這么說?她畢竟是你的親娘!”

魚通天冷冷地說道:“親娘又怎么了?眾生平等,不問你我,她把我害得這樣慘,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你可知道當年我怎么掉下海的?是那些嘲笑我的同伴把我推下來的!他們笑我長在海邊,十五六歲不識水性,說我是個廢物!我聽我娘的話,不去理睬他們,他們竟把我推了下來!我這只胳膊就是那時被鯊魚咬掉的,你真的以為我除掉村民的胳膊是為了他們好嗎?你錯了,我沒有了一只胳膊,這輩子都不能游水了,既然我做不到,那別的男人也休想做到!只有這樣才不會有人嘲笑我!而我娘,就是因為她不許我下水,我才被那幫畜生嘲笑了十幾年,我更恨她!”

魏臨云嘆了一口氣,他說道:“你可知道她活活等了你三十年,就是在臨死地時候,她還惦記著你。而這三十年你又做了些什么?做海盜做教主,你在報復她嗎?你終究是在毒害你自己。沒有一個母親想害死自己的兒子,只不過是因為你爹爹早死,她不愿意再失去你,所以才不許你游水的,她是無心之失,你卻是有心之過!你恨她?你可知道她是夜夜都思念著你?”

魚通天半晌不語,他望著堂中的大佛,說道:“迦葉如來坐,尼拘摟樹下,即于彼處所,除滅諸有本。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俗世如此,佛法亦如此。我娘為了自己安心不讓我下水,那是她對自己有所保全,并不是你說的那樣。海圣活佛說過,少則得,多是惑,以己為本。別人是別人,我無心搭理,就算是我娘,我也不會放在心上,人心不可通,唯有通天。”

魏臨云心下無盡嘆息,他直言道:“原來還是海圣妖僧。魚海,你相信他的以己為本,還是相信你娘為你苦苦等過的三十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魚通天沉默了片刻,走了出去,魏臨云看著他的身影,心中為那沙洲的阿婆難過。

秋葉坐在房中,她見窗外小月方位,得知已到戌時,按照風俗,子時之前必須圓房,還有兩個時辰。她開始焦躁了起來,罵道:“姓魚的怎么了,不是猴急猴急的嗎?這下怎么沒動靜了?”她正要出去看個究竟,這時屋外想起了鞭炮聲,炮聲響過,又響起沉悶的木魚聲,她知道是海圣和尚來了。

海圣和尚移駕通天院,他坐在八人大轎之上,大轎四面畫得是四大天王,轎頂是如來拈花。轎前左右兩邊各有四位小僧,每一個僧人手中都有一只碩大的木魚,“嘣嘣嘣嘣”,敲得甚是莊嚴。海巫教上下百余人出門迎接,跪成了八排,中間留出一路,鋪上香灰供海圣和尚踩踏。魏臨云坐在堂中,聽院外聲勢浩大,料想必是海圣和尚來了,自己不禁好奇,撇眼向門外看去。

轎落院前,一位小僧掀開轎簾,海圣和尚握珠念道:“阿彌陀佛。”爾后起身走出了轎子,眾教徒跪拜道:“活佛萬安。”

海圣和尚左右觀摩,又念道:“眾生同安,教主何在?”魚通天站起身來,說道:“通天在這。”他上前向海圣和尚作了一揖,二人走入院中。魚通天說道:“我以為活佛還在通天塔中,不想活佛卻從院外歸來,不知活佛去了何處?”

海圣和尚說道:“本座到山下點醒了眾生,眼下再來點醒你們。教主的親事辦得如何?”

魚通天笑道:“就等活佛駕臨了。”

海圣和尚微微一笑,說道:“如此甚好,趕緊操辦,吉時不會等人。”

魚通天答道:“好。”

二人說了幾句,此時已經走進了大堂。魏臨云與海圣和尚相向而視,他見這海圣和尚不過四十歲上下,一身黃袍,半穿袈裟,袈裟上金光閃閃,照得這和尚臉映黃光,確有幾分神采。

海圣和尚笑道:“這位想必就是魏臨云魏施主了。”

魏臨云問道:“你就是海圣妖僧?”

海圣和尚臉色微變,向魚通天說道:“你三夫人呢?”

魚通天答道:“還在房中。”

海圣和尚掐指算了算,說道:“吉時已到,快快成事。”

魚通天說道:“好。”他給海圣和尚看了座,然后走出門外,向手下下了令。片刻,通天院前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一個年老的和尚充當主事,他向院外喊了一嗓子,鞭炮絕響,鑼鼓漸歇。主事走回大堂,向海圣和尚鞠了一躬,然后走到海圣和尚一旁,大聲叫道:“吉時已到,親事速辦,請新娘!”過了一會兒,兩位新娘被人引了出來,一個穿大紅,是秋葉,一個穿著粉紅,是云裳,二人頭頂蓋頭,走到了堂前。海圣和尚微微一笑,說道:“甚好。”主事言道:“新郎上位!”魚通天扶起魏臨云也走到了堂前,秋葉一手攬住了魏臨云,小聲叫道:“相公。”魏臨云沒有答話,他見云裳也被魚通天扶著,知道云裳也被點了穴道,憑這女子的脾氣恐怕連啞穴也被點了。

主事叫道:“一拜天地。”兩對夫妻面向門外,跪地一拜,莫如蘭和羌笛走進來。

莫如蘭和羌笛在魑魅魍魎和功德無量八名奴仆的掩護下一路兔跑,經石林,過荒村,又見通天院中鞭炮齊鳴,料知海圣和尚已經到了通天院,皆是心喜,連攀帶爬走了上來。

海圣和尚見莫如蘭終于請來了羌笛,心中高興,他起身向羌笛笑道:“遠客前來不勝榮幸,教主,給羌笛先生看坐。”魚通天伸手命手下在大堂一側擺了兩張椅子。羌笛向海圣和尚笑了笑,坐了上去,莫如蘭沖海圣和尚使了個眼色,自己也坐下了。一位小僧給端著臉盆供莫如蘭洗凈,莫如蘭洗了臉,見秋葉要嫁的竟是那個船夫,臉顯鄙夷。另一位小僧給羌笛涂上了金創藥,羌笛感覺傷勢好了許多。

主事言道:“第二拜,二拜高堂。”兩對夫妻回身,正要跪下去,門外闖進來了兩個女人,一個是楊果兒,一個是朱紅柳。海圣和尚眉頭一皺,他與羌笛互看了一眼。

楊果兒見堂上正在拜親,她毫不在意,指著羌笛罵道:“羌笛淫賊!還不跪下受死?”她一邊說著一邊沖上大堂,門外眾教徒擋她不住,朱紅柳緊隨其后,二人很快就打到了堂上。楊果兒上堂持劍,不作停歇便一劍向羌笛刺去。海圣和尚一手拍在椅上,身子飛出,空中袈裟一撩,金光滿堂,楊果兒被袈裟障眼,海圣和尚一掌拍出,將她打飛了出去。朱紅柳縱身接住楊果兒,自己身上竟是一震,二人互看一眼,心中皆嘆:“好深厚的真氣!”兩名小僧奔到堂中,海圣和尚腳點光頭,轉身飛回到了自己的座椅上。

海圣和尚說道:“我海巫教天大的喜事,怎么能容你二人在此放肆?還不速速離開?”

楊果兒身上有傷,朱紅柳擔心她氣力用盡,便拉拉了楊果兒,小聲說道:“這和尚有兩下子,我們不宜硬拼,不如退一步,殺羌笛也不遲在這一時。”楊果兒猶豫了片刻,遂跟朱紅柳向外走去,正要出門,卻被魏臨云叫住了。

楊果兒回頭一看,起初她沒有在意,這時卻看得清楚,堂上有兩位新郎,一位是獨臂的魚通天,另一位則是魏臨云。楊果兒怒道:“姓魏的,沒想到你也是個負心薄性的男人,昨晚還在淡水湖畔細數情愁,今晚就在這通天院中大擺親事。我呸!一窩的臭男人!”

魏臨云笑道:“前輩勿躁。晚輩在這別世水窟沒有親人,兩位前輩和善,既然來了,不如就此為晚輩做個見證,如何?”

楊果兒眉頭緊皺,欲要出手教訓魏臨云,卻還是被朱紅柳攔住了。朱紅柳看出了一點蹊蹺,笑道:“晚輩既有此求,我們當前輩的答應你便是。”說著,拉著楊果兒走回堂內,楊果兒雖不知這其中蹊蹺,但她相信師妹,便隨朱紅柳一起重回大堂。

朱紅柳向海圣和尚拱了拱手,說道:“我們兩個老太婆想湊個熱鬧,沾沾喜氣,海圣神僧不會這般小氣吧。”

海圣和尚不知這朱紅柳骨子里在耍什么把戲,他礙于面子,向魚通天點了點頭。魚通天臉顯不悅,他擺了擺手,讓手下給朱紅柳楊果兒看了座,二人坐在羌笛的對面,楊果兒一雙眸子緊緊盯著羌笛,像是要把這白發淫賊釘在墻上一般。

主事看眾人坐定,又等了一會兒,似要看看是否還有人不請自來。門前眾教徒各回桌前,院里一片平靜,主事正要開口,院門前又走進來了一人。這人是個少女,她衣裳破爛,怯怯地走進門來,見院內百余人都看著她,一時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是好。

魏臨云又一次看見了桑田,他心中為之一動,見這姑娘衣裳破爛,一臉風塵,不禁有些心酸。

朱紅柳叫道:“桑姑娘,我們在這里。快來湊湊熱鬧,將來嫁個好郎君。”

桑田羞色之余見朱紅柳在堂中喊她,心中稍有安穩,走進了大堂,一眼便認出了魏臨云。她登時淚流滿面,哭叫道:“大雨哥……這個女人是云衣嗎?”魏臨云身子動不了,臉上萬分無奈。

秋葉沉默了許久,就是想快快把這親事辦了,不料半路殺出了三個程咬金,羌笛莫如蘭一撥,朱紅柳楊果兒一撥,現下又來了一個小姑娘,還在她面前哭哭啼啼著叫她云衣,她實在忍受不了,一把扯下蓋頭,見眼前站著的竟是“云衣”,她精神為之一顫,斜嘴笑道:“賤人,你終于來了,我非掐死你不可。”不等桑田反應,她就一把就掐住了桑田的脖子,兩個女人在地上打滾,魏臨云見秋葉斜嘴瞋目,顯然是真的發了瘋病,而桑田兩眼番白,再不救她,她就真的要被掐死了。

海圣和尚見這兩個女人在堂上掐打,反而有點幸災樂禍,他喝了一口茶,想瞧個始終。

楊果兒看得急眼,向魏臨云問道:“姓魏的,你怎么不插手?都是你的女人!”

魏臨云叫道:“我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

楊果兒一怔,扯開了秋葉和桑田,點了秋葉的穴道,秋葉罵罵咧咧,她又點了秋葉的啞穴,然后向二人說道:“掐什么掐,為了魏臨云這畜生?不值得!”

魏臨云苦笑一聲,說道:“確實是不值得。”

海圣和尚經楊果兒這么一鬧,沒有興致,向魚通天說道:“既然葉成愁魏臨云夫妻倆都被點了穴道,那這拜高堂夫妻對拜就都免了。教主你要成親就快一些,吉時快過了。”

魚通天并不怎么高興,他應了一聲,然后牽著云裳拜了高堂,欲做夫妻對拜。這時一名小僧從轎子前跑了過來,向海圣和尚磕了一個頭,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海圣和尚當即說道:“好好,教主夫妻對拜也免了吧,門外的弟子們餓了一天,大家都喝起來吧。”堂下百余人聽海圣活佛顧及他們,各個心懷感激,舉杯向海圣和尚敬了一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行令猜拳,擲骰賭錢,頓時熱鬧非凡。

大堂里,海圣和尚見眾人都心懷耿耿,笑著說道:“諸位既然有緣一聚,不如暫且把恩仇放下,來,本座敬各位一杯。”眾人皆無心思,拿起酒杯應付了一下。

海圣和尚哈哈大笑,說道:“本座已經功德圓滿。”除了莫如蘭之外,眾人均不知他話里的意思,朱紅柳和羌笛心中一凜。楊果兒嘲笑道:“神僧功德圓滿,那再好不過,以后你不用再荼毒生靈了。”

海圣和尚笑道:“楊老婆子說的很對,以后本座就不再是海圣活佛了,不久之后,江湖上便多了一位西海佛陀,造福眾生。”

眾人一驚,朱紅柳想到先前羌笛和莫如蘭在樹林中的談話,心中頓時明了,她將手中的大半杯酒潑到地上,酒水化成了一陣白汽,楊果兒叫道:“這酒里有毒!”她話音剛落,便覺肚中翻江倒海,痛苦難耐,除了海圣和莫如蘭,眾人不是被點了穴道,就是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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