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玄奘，你終于來了?！?/p>
他看著我，淡淡微笑，有如蓮花徐徐開放。
“是的，悟空，我們一起上路吧?！?/p>
我輕輕撫去他頭上堆疊的層層落葉，看到灰褐色毛發間那三根閃著耀眼金光的毛發，幽幽笑了。
悟空，是我錯了，而你為什么不說？
二
五百年前。
“小東西，這里不錯，我們就在這兒開始吧。”
晨光里，遠遠地從鬧市的遠處走來一人，他穿著淡青色的長袍，松松地系著長發，手里拎著一根繩子，繩子那端系著一只小猴。那小猴長得好不伶俐可人，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溜溜轉著，兩只小手不時抓撓著頭臉，微風拂過，淡金色的頭頂毛發間閃耀著三道金光。
“看，那只小猴，頭頂的金毛真好看?！?/p>
過往的行人走過他們都忍不住停下來看一眼，更有幾個孩子一路歡笑地跟在后面。
穿過喧囂的人聲和一路飄蕩的水氣，他們來到一塊空場。
“就這里吧。”這人停下了腳，從懷中掏出一個鐵磬和一個小錘，交給小猴，那小猴接到手中便在地上圈著圈地敲打。鬧市中的人們紛紛停下向他們張望，很快就有人圍攏過來。
他看著圍攏過來的人群淡淡一笑，也不抱拳也不說話，手上一抖，那小猴便騰空翻了一個跟頭，他又一抖，小猴又是一個跟頭，他連抖數下，那小猴便連著翻騰，人群響起一陣掌聲和笑聲。翻完了，他扯了扯繩子，小猴便托起鐵磬，“吱吱”地向人們索錢，叮叮當當，幾個銅板扔下來，更多的人卻散開了。小猴看著磬里的錢，抓抓頭，跳到主人身邊，“吱吱”地叫著，眼里流露出擔憂。
“罷了，就這些吧，慢慢攢來，總會到數的。”
他伸出手中的錢袋，小猴乖巧地把磬中的錢倒進去，他系好了袋口，鄭重地揣進懷中。仰頭看了看天：“天氣不錯，我們是不是走走呢？”
他俯身看著小猴，嘴角微微笑著，小猴迎著他的目光，眼睛一亮，旋即蹦跳起來，抓耳撓腮地“唧唧”歡叫。他忍俊不禁，笑道：“怪不得佛祖罰你下來，原來你也貪玩啊。來吧，”他一拉繩子，小猴順勢蹦到他的肩上，“我們就去逛逛吧?！?/p>
他扛著小猴，拎著鐵磬，悠悠地向遠處走去。鬧市再次恢復原有的喧囂，很快人們便忘記了走向晨光中的他們。
“今天賺了不少呢?！?/p>
他把桌上的銅板一個個放進錢袋中，滿足地看著它微笑。小猴羞澀地抓抓頭，抬起雙眼迎著他的目光，黑漆漆的瞳孔映著他溫暖的面容。
“可是，你不乖啊。”他的眼神嚴厲起來，“張阿婆給我們饃吃，你為什么要丟掉？”小猴一愣，眼光淡下去，低下了頭。
“我該怎么罰你呢？”他看著它若有所思。
“好吧，今天的晚飯你不要吃了，面壁思過吧?！彼环餍?，桌上原本屬于它的一根香蕉便消失不見了，小猴抬起頭看著他，眼神委屈。他板著臉，一本正經地看著它，它嘟嘟嘴，垂頭喪氣地走向墻角。
他看著它的小小背影，微微一笑，端起粥來一個人慢慢吃著。
“嗒嗒”，他聽到水滴的聲音，循聲望去，卻見它腳下的地上濡濕了一片。他放下碗，走過去，站在它身后。后腦那三根金毛耷拉在那里，好像也沒了平時的光亮。他苦笑了一下，輕輕拽了拽它們。
它回過頭來，他蹲下身子，看著它含淚的雙眼，認真說道：“你可知錯了？”
小猴點點頭，眼淚再次涌出，不敢看他。他撫了撫它的頭，輕嘆口氣。
“好了，知錯就改便罷了，去睡吧?！?/p>
他站起身走向床邊，輕輕展開一大一小兩張被子，置好一大一小兩個枕頭。見它還立在那里不動，他微皺起眉頭。
“怎么，你還生氣了么？”
小猴看著他急忙搖搖頭，一蹦便到了他的膝前，兩只小手抱住他的雙腿，抬頭看著他，眼中盈盈的滿是眼淚。
他順勢坐在床邊，架起它的雙臂，抱它坐在自己膝上。
“小東西，你以為哭了我就原諒你了嗎？下次可不許了。善心難得，一念慈悲，我們怎可辜負？”
他的話不重，它卻羞愧得無地可處，兩只小手捂起小臉，淚水沿著毛茸茸的小手指往下滴著。
“好了，不要委屈了，給，吃吧。”
它撐開十個手指，在指縫里望過來，眼前是一根黃盈盈的香蕉，香蕉后面是他溫柔的笑容。
它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手卻一把抓過香蕉來。蹦到一旁的椅上，扒開皮大嚼起來?？粗?，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伸開雙臂伸了個懶腰。
“我累了，先睡了，你吃完了便睡吧。”
他用手一揮，燭光滅了，他掀開被子，背向著它睡下了。它蹲在那里，月光下吧嗒吧嗒地吃著香蕉，不時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背影。香蕉吃盡了，它爬下椅子，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從床角爬上床去，掀起自己的小被子，回過頭，又看了看他。他閉著雙目，睡夢中嘴角仍掛著淡淡的笑。它抓抓頭，看到他腳下的袍子，便輕輕爬過去抓到手中，緩緩展開鋪在他的被上，他輕哼了一聲，翻了個身，它撓了撓腮，呆了呆，乖乖地躺下了。
月光透過窗子灑落在地上，照著那里它吃剩的香蕉皮。
他慢慢展開眼，看到它乖巧地睡在自己的身旁，蜷縮著小小的身體，毛茸茸的手臂半捂著頭，不覺莞爾一笑。
“小東西，你犯了什么錯呢？為什么佛祖要罰你和我歷這一世的苦？”
他輕輕掩了掩它身上半落的被子，支著手肘饒有興趣地看著它。
唉，我也不過是摘了一束桃花而已。他撓了撓頭，輕嘆一聲，拾衣掀被起身。
他一動它就醒了，揉揉眼睛，看他已下地，它一躍就到跟前，抬頭看著他。
“今天天氣不錯，收成該很好，你要繼續努力哦?！彼戳丝创巴獾奶?，低下頭看著它笑道。它努力地點了點頭，轉身去收拾屬于它的鐵磬和小錘。
“吃飽了，我們就上路吧?！?/p>
它轉過身時一根香蕉正擺在它眼前，黑漆漆的雙眼閃過一道光，想都不想就一把抓到自己的手里。
他大笑起來，拿過它手上的鐵磬與小錘，揣到懷中，牽過它頸上的紅繩，轉身往外走去。
三
陽春四月，處處都飄散著花香。他牽著它走過一條條街巷，細碎的陽光透過春樹映著地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一棵經年的桃樹開在巷子的盡處，微風拂過，片片落英飄散，花影背后是一張如桃花般純凈嬌美的容顏。她看著他們轉過街角，走向鬧市，輕嗅手中的一束桃花，淡淡而笑。
“給，吃罷?！?/p>
小猴卻呆在了地上，動也不動。他望過來，她正抬頭疑惑地看著他。她的鬢角別著一朵粉桃，她的籃中盛著幾束新摘的桃花，她的手心捧著一棵核桃，她的眼中是桃花一樣柔亮的笑意。
一陣春風拂過，她的發絲輕輕上揚，直拂過他的心頭。
“謝謝姑娘好意?！?/p>
他輕輕一拂袖，那枚核桃就到了他手上。她微微驚訝，看著他，臉慢慢紅了，飄飄施了個禮，轉身走開了。
小猴一邊“唧唧”亂叫，一邊抱緊他的雙腿，他卻不看它眼中的焦急，只是望著她的背景。
“表演啊，快表演啊，不表演不給錢了！”
周圍的人叫喊著，他回過神來，仿佛意識到什么，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低頭看了看它。
“怎么了？”
看到它失落的眼神，他疑惑了，伸出手去，它卻往外跳開了。
他微皺起眉，抬起眼向四周看了看，見人群正一點點散去，嘆了口氣。
“好吧，今天就到這里吧，我們明天再來?！?/p>
他的眼中再次浮起溫暖的笑意，輕曳紅繩，它看著他，黑漆漆的眸子卻蒙上一層愁云。他撫撫它的頭，柔聲道：“色即是空，小東西，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他淡笑著拉過它的小手，緩緩地往鬧市外走去，它仰起小臉看著他，眼神慢慢明亮起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p>
他坐在燈下，手里捧著一本書。
“塵世的書有點意思?！?/p>
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的小猴，它正快樂地啃著香蕉，他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
“你說，這里的桃花好看嗎？”
小猴停住了，靜靜地看著他，而后緩緩搖頭。
“不好看？可我覺著很美啊。”他放下書，眼望窗外，風搖動樹影，一線月牙忽隱忽現，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明天我們還去那里?！?/p>
他合起書，起身走向床邊，手一揮，燭光滅了，它蹲在那里，很久沒動。
她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他們。
他一早就看到了，但他的確沒看過她一眼。
今天他的心情很好，生意也很好，雖然小猴子很煩躁，很焦慮，很不配合，可是他一直都微笑著，晨光一樣明亮溫暖。
她也微笑著，當她微笑時她會不自覺地嗅一下手中那束嬌艷的春桃，那樣嬌艷的花朵，在她的手上似乎永遠不會凋零。
一陣勁風兒吹過，桃花灑落一地，她被他大大的袍袖攔腰護住，那瘋狂的車馬已經在人群的驚呼聲中消失在了遠處。
“姑娘沒事吧？”
他已經離開她的身畔，她依然有些眩暈。
“還，還好。”
她的臉紅了，如她鬢角的粉桃，他的眸中有淡淡的光。
“師傅不是本地人吧。”
他和她并肩走在小巷中，他似乎已經忘記了一直緊跟在他身后的一臉驚恐滿眼憤怒的小猴子。
“不是?！?/p>
良久。
“師傅要去哪兒呢？”
“四處走走?！?/p>
良久。
“師傅沒家嗎？”
“四海為家?！?/p>
良久。
“師傅，我到家了?！彼粗p輕一笑。
門前是一棵經年的桃樹，她的家就在桃花深處。
“哦，姑娘下次小心?！?/p>
“謝謝師傅。”
“不客氣?！?/p>
他轉身，看到它，它瞪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那里竟然浮起紅線。他微皺眉頭。
“師傅，等等?！彼郎厝岬穆曇粼俅雾懫?。
他回過頭來，她已經來到面前。
“這個，拿給小猴吃罷?！?/p>
她的手心是一枚核桃，他看著她微紅的臉，微微一笑。
“多謝姑娘。”
他接過那枚核桃，轉身走開了。
它盯著她的眼睛，她眼中的笑意冷下來，紅繩一緊，它被拉開了，她靜靜地看著不時回頭的它，臉上是冷冷的笑。
四
燈下他展開手心，那里靜靜地躺著兩枚核桃。
“花從何來？葉落何處？”
他淡淡微笑，抬眼看了看對面的小猴子，它看上去很憂郁，沒有了平日的頑皮和伶俐。
“小東西，你真的明白禪宗奧義嗎？如果你懂，你告訴我答案吧?！彼咽稚斓剿媲?，“想吃嗎？想吃就吃了吧，我留著無用?！?/p>
小猴子看了看他手中的核桃，又抬眼看了看他，一躍蹦到地上，再一躍到了床上，掀起自己的小被子，一聲不響地躺下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它的小小背影，眼神詫異。燭光跳了一下，他回過神來，低頭再看那對核桃，嘴角泛起微笑。
夜已深，風搖動花影，她的窗前顯出一個人形。
“桃妖，現出原形吧。”
她坐在花束后面，擺弄著面前瓶中的桃花。
“大圣既然來了，何不進屋坐坐？”
她慢慢抬眼，看著窗上的剪影，眼中是淡淡的嘲諷。
“想不到你竟認得我老孫？既然認出了，那就給我逃遠些！”
她掩嘴輕笑。
“天上地下，神仙妖精，誰會不認得你齊天大圣？你又認不出誰呢？可認出來又如何，你現在不過是只小猴子，能把我怎樣？”
一陣風過，窗子大開，窗外站著似人似猴的孫悟空。
“孫猴子，沒想到被限了身型，你還能分出魂魄來，倒沒辜負了你齊天大圣的名號！”
她站起身，緩緩朝他走去，周身殺氣。在距他三尺處，她站定了，雙手輕拈，蓄力已足。
“恐怕你連我這一下也挨不過吧！”
他憑空飄出數丈，半懸在空中，周身透著微光，嘻嘻笑道：“你個小小桃妖，能有何能耐？我老孫就算丟個三魂四魄的，你也未必傷得了我！唉，可恨如來那老和尚，限了我身型，要不然豈容你在這猖狂！”
她冷冷笑了一下。
“你也不過是妖，妖中之妖，你犯錯的本事我恐怕連一分也達不到呢？怎么你偏要為難我？那玄奘自己看不破，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孫悟空一雙金睛眼盯著她，不住冷笑。
“你怎知他看不破？他是修道之人，心無掛礙，區區臭皮囊就想壞他成佛之心？”
她的笑更冷。
“好，既然如此，我們賭上一局如何？”
“如何賭？”
“我答應你不吃他的肉，但我和你賭他必動凡心?！?/p>
“好，有趣有趣，咱們就賭這個！”
一陣風過，他消失在了空中。
五
今天天氣很好，這樣好的天氣桃花開得更盛，一簇簇，一叢叢，空氣中滿是花香。
小猴子努力地翻騰跳躍，不時耍寶，觀眾發出一陣陣的驚呼和歡笑，可他的笑容看上去那么落寞。
今天真的賺了很多銅板，他的錢袋都裝滿了，他揣好它，拉著紅繩那端的它，走在街頭巷尾。
他看著枝頭的桃花沉思，他看著踏青的人群沉思，他看著啃著香蕉一臉悠閑的它沉思。
它撓撓頭，扔掉香蕉皮，兩只小手攀住他的雙腿，“吱吱”叫著。他低下頭，輕淡地笑著。
“小東西，你想做什么？”
它眨眨眼，做了個鬼臉，往后一躍，雙臂著地，倒立起來。他終于呵呵笑了起來，看到他的笑容，它的眼中泛起一絲得意。
“在這里很多天了吧？！”他看著它自言自語地說道：“是不是該往別處去了？”
它用力地點點頭，他的眼神卻有些暗淡。
“好吧，”他嘆了口氣，“明天再演一場，再賺些錢我們就離開?！?/p>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遠方，它握著他的衣角，仰起小臉看著他，滿臉歡喜。
今天的小猴似乎格外的賣力氣，做了很多高難的動作，鐵磬里的銅板也多出平時幾倍。
他雙手合掌行禮一周。
“多謝各位看官多日來的善意，多有叨擾，還望見諒。我們師徒今日即將離開，去往別處。愿佛祖保佑，善者得善?！?/p>
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喊道：“師傅多留幾日吧，我們多給些錢物，讓小猴再多演幾場，我們都喜歡它啊。”
“是啊，師傅，多留幾日吧。”
幾個孩子聽說小猴要走，都圍上來，拉著拽著它，有的已經哭出聲來。
小猴乖乖地站在那兒，任憑他們拉扯，不時擦著孩子臉上的眼淚，不斷眨動的雙眼也盈盈地泛起了淚光。
他輕嘆一聲，說道：“聚散由緣，有緣自會再見，還望見諒?！?/p>
他扯了扯紅線，小猴向上一竄，跳到他的肩上，他向眾人再次合掌施禮。眾人見他去意已決，紛紛嘆息著慢慢散去了，有幾人走上來，贈了些果餅物件，他一一還禮，小猴也跟著作揖示謝。
“走吧?！?/p>
人群散盡了，他扛著它，看了看遠處。靜默了片刻，轉身離去。
“師傅就走了嗎？”
它感覺到他的后背一緊，他緩緩回過頭來。
身后站著她，依然桃花一樣明麗的笑容，只是多了一絲疲憊，眼圈也紅紅的，好似剛剛哭過。
“是的。”
他靜靜地說道，眼里閃過一絲疑惑。
“哦，這個給小猴吧。”
她托上來一籃核桃。
“多謝姑娘。”
他接到手里，卻有些沉。小猴看著她，眼里閃過一道冷光。
“那，師傅，多保重吧?！?/p>
默了片刻，她垂下頭輕輕施禮，轉身欲走。
“姑娘?！?/p>
她停住腳，卻沒回頭。
“出了什么事嗎？”
她回過頭來，抬眼看著他，眼中蓄淚。
“張阿婆的兒子戰死了，老人家剛剛得到消息，一病不起，恐怕……”
她輕咬嘴唇，眼淚沿著臉頰一滴滴落下。
他似有所悟，眉頭不覺輕皺。
“在哪里，我去看看?！?/p>
她看著他，眼神歡喜。
“師傅有辦法？”
“看看?！?/p>
他朝前走去，她急忙跟上。小猴子回過頭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看著它，嘴角掛著冷笑。
六
他輕握住張阿婆干枯的手，老人的眼中噙滿了淚。
“我這兒子孝順啊，他爹死的早，他三歲就知道幫我干活，十五就當兵去了，兵營里多苦啊，他舍不得吃舍不得花，都攢下來往家寄。”張阿婆哽咽得難以出聲，緩了好長一口氣，繼續說道：“上個月他還寄信回來，說年下就能回家了，回來后就娶媳婦，給我生個大胖孫子，可怎么一眨眼人就沒了？”張阿婆另一只手握緊了她的手，看著她，一臉惋惜，“多好的姑娘啊，是我無福啊?！?/p>
張阿婆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垂下頭，掛著淚珠的臉上透出紅暈。
“老人家，您怎知您兒已死？”
張阿婆不解地看著他，他的目光溫暖慈悲。
“善念不絕，佛光不滅，老人家，您兒子造化非淺，身形雖逝，佛性卻存，必入極樂，倒是您，切不可執著生死，而不得生之真意，只當樂活，修身養德，他日天國相見，才可盡緣?！?/p>
他輕撫老人臉上的淚痕，俯仰之間可見頭頂隱隱佛光，張阿婆眼中放光，狂喜不已，緊抓他的雙手從床上掙扎下來，邊跪邊道：“佛爺！佛爺！我知道我兒子這一世受苦了，只求您念他至孝至誠，超度他進極度凈土，我給您跪下了！”
他和她同時驚起，俯身攙扶老人。一瞬間他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那香氣竟似曾相識，一時間他恍惚起來，看著她不覺一愣。
她回望過來，看到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攸地臉紅了。
小猴子在一旁“唧唧”亂叫，狠盯著他們，抓耳撓腮，又急又氣。
只是一瞬，他回過神來，扶起老人。
“老人家，請放心，善有善報，您兒子自有結果?！?/p>
張阿婆的眼中泛起淚光，但已沒了原先的絕望，臉色也有所好轉。她在一旁長出了口氣，臉上露出喜氣。
他扶張阿婆重新在床上躺好，向她要了紙筆，寫了幾副靜心安神的方子，又坐在張阿婆的身旁，雙手合掌輕念經文，很快老人進入了夢鄉。
見老人已睡熟，一臉安詳，他輕輕起身。
“她與兒子已在夢中相見，心結已解，我也該告辭了?！?/p>
他向她合掌施禮，卻不看她。她遲疑地看著他，默了一下，靜靜地點點頭，在前面引路送他出去。
他和她一前一后走著，靜靜的，誰也不說話。小猴子拽著他的衣角，緊緊偎在他的身旁。
“姑娘，請回吧?！?/p>
“師傅，”她抬起眼看著他，眼中微微泛起淚光，“您，您這就走了嗎？”
他的心頭一沉，是啊，這就走了嗎？
她看著恍然的他，輕嘆了口氣。
“這一別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緣再見。師傅，人世處處風雨，您要多加小心，善自珍重?！?/p>
他抬起眼，她正脈脈地注視著他，一縷風吹過來，花雨飄散，那花香從極遠極深的腦海中裊裊升起。
“姑娘，我們以前見過嗎？”
她的臉色一瞬間竟有些蒼白，木然看著他，緩緩搖頭。
“哦?！彼L長吁了口氣。“那是我記錯了。”他淡淡一笑，看向一旁的花樹，神情安然。“你讓我想起一些舊事?！?/p>
陽光從花枝中流瀉在他的身上，他仰起的臉上閃著點點光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為什么那么久了，自己還會一直記得？
“小東西，明日我們再演一場吧?！?/p>
他放下手中的書，望著對面的小猴子。
它急忙搖頭，眼神微慍。
“怎么，你不喜歡這里嗎？”
它急忙點點頭。
“為什么？他們對你都很好啊，賞錢也多。不像之前去過的地方，不是用小石子砸你，就是搶我們的銅板。你為什么不喜歡呢？”
他的眼神從它失落的眼神轉到一閃一閃的燭光上，淡淡而笑。
“他們真的心地善良，佛性至深，所以才和我們更有緣吧？！”
它“噌”的竄下椅子，跳到他近前，雙手扶著他的雙膝，不住搖動，“唧唧”叫著，眼中滿是焦急。
“怎么了？小東西，你為什么這么焦慮？”
他微皺起眉，拉過它的手，盯著它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好像有什么，引著他走進去。
“不要相信她，她是妖！”
有個聲音在對他說話，身影卻那樣模糊，他步步走近，可他越靠近那身影就越模糊。
“金蟬子，不要靠近我，你會傷到我！”
他向前進，他卻在步步后退。
“為什么？”
“因為，因為你身上有緊箍咒！”他的聲音變得痛苦?！跋嘈盼遥欢ú灰嘈拍莻€女妖的話，快走！”
“緊箍咒是師祖為我護身所施的法術，只有妖魔才會害怕。你說她是妖，她為什么無事？你又為什么害怕？”
他退得更遠了，仿佛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聲音顫抖的不成樣子：“因為，因為她，她不是一般的妖！這個，這個我一時也弄不清楚。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快走！”
他向前逼進，他快速后退，他一激靈，再睜開眼，看到面前的小猴子，它看著他，一臉無辜。
他臉上的微笑消失了，看著它，臉色嚴峻。
小猴子不解地撓撓頭，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偎來，他并不閃躲，就勢把它抱上膝頭。
“我不知道你是誰，也許你曾是只妖，師祖罰你來受苦，不管怎樣，你要心存善念，專心修行，如膽敢在人間作孽，我絕不輕饒，我想緊箍咒的厲害你是知道的?！?/p>
小猴子定定地看著他，那樣冷靜和從容，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忍，嘆了口氣，袖子一動，一根香蕉遞到它的眼前。
“小東西，不要想太多，乖乖地和我修行，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天國的。”
它看了看眼前黃燦燦的香蕉，嘴角閃過一絲苦笑，頭一別，一躍跳到地上，又一躍跳到窗前，立在那里。月光灑在它淡金色的毛發上，它似乎已不是那個乖巧伶俐的小猴子。
它到底是誰呢？他看著它，陷入沉思。
她用手半遮著刺眼的陽光，仰起臉看著天空中高高飛起的紙鳶，再望著牽動那根細線的他，燦爛的笑著。
“再高些！再高些！”
她跟著他向前奔跑，一邊歡叫。
他將手中的線軸快速轉動，那紙鳶越飛越高。
“給我試試！”
她跑到他面前，從他手中接過轉軸，不知是風箏的力量太大還是她腳下絆到了什么，她向前一蹌，他急忙半擁住她。她“呀”地叫了一聲，站穩了，抬起眼看他，“咯咯”地笑著。
她笑的如此純凈，他的心頭有什么水一樣溶化開來，他只覺得自己輕輕的，如羽毛一樣飄浮在水上。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他站在蓮花座上傾聽佛祖傳頌佛法，心頭也是這樣輕輕的帶著一絲歡愉的感覺。他看著她，忽然笑了。
“你笑起來真好看，天神一樣?！?/p>
她看著他，一剎那癡癡的，隨即垂下微紅的臉，羞怯地后退了一步。
他依然笑著，看著她頭上的那朵桃花。
“花從何來？果結何處？花開為何？果去哪里？”
500年前，他站在桃樹林中，看著萬年前還是繁花一片的桃枝輕輕微笑。
不過是摘了一枝桃花，可是萬年了，他一直被罰抄經書。一頁頁一疊疊，佛法無邊，他如何抄寫得完？
他忽然嘆息了一聲，再看她時眼中卻有了更深的笑意。
“小猴子呢，好像很久沒有看到它了。”
她提醒他，他這才想起，不知何時他已松開了手中的紅線，而那小猴不知去向。
他突然想起昨夜，心頭一緊。如若它真是妖，只怕會為害人間。他捏起中指，輕念緊箍咒。瞬間它嘶叫著跪爬到他面前，作揖求饒。
“你哪里去了？”
他沉著臉，可眼中卻有深深的不忍。
它捂著頭，“吱吱”叫著，回頭指指不遠處的桃花林。一束桃枝上，一只做成小猴樣的風箏掛在那里，幾個孩子站在那里焦急地回望著它。
他的胸口快速起伏了一下，他彎下腰，拉住它的雙臂，稍一用力，小猴便自覺地跳到他肩上。他扛著它，往桃林去了。
七
“她不是妖，你看錯了?！?/p>
他看著它，以一種極其確定的態度。小猴子直盯盯地看著他，眼神復雜。
“唉，你好好的和我修行，我們籌夠了錢，蓋好了浮屠就可以回去了?！?/p>
袍袖一抖，一根香蕉再次送到它面前，小猴子沒精打采地接過去，漫不經心地吃著。
“師傅！師傅！”
門外有人呼喊，他站起身，打開門，卻是店里的小伙計。
“什么事？”
“師傅，我剛剛出去買東西，看見很多人都往桃花巷去了，我一問才知道，有人去擄春桃姑娘！”
“去擄春桃？為什么？什么人？”
“這還用問嘛，當然是看上春桃姑娘了！我早就聽說，城里的張大戶看上春桃姑娘，可姑娘不愿意。我還聽說，為了給張阿婆看病，春桃姑娘向他借了十兩銀子，這過了期限沒還上，他們就理直氣壯地上門搶人了！”
小伙計還自顧自地說著，他已經奪門而出?！鞍取钡匾宦暎憬稄男『镒拥氖稚下湎?，它“騰”地從椅上躍起，跟著主人沖下樓。
桃花巷里圍滿了人，議論紛紛。
春桃被綁了手腳，被人從院了里抬出來。她一路掙扎著，滿臉滿眼的淚。
“你們這是干什么啊，我把命還給你們，你們放了春桃??！”
張阿婆一路哭喊著上前與他們拼搶，被人一推，重重摔在地上。
“左右鄰居，你們評評理啊，光天化日的怎么能搶人??！”
老人抓住身邊人的手，邊哭邊喊。有人看不過，堵在前面喝道：“太不像話了，大白天的搶人，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個被人叫做張大戶的人轉過身來，看著一群人，臉上的肥肉不停抖動著。
“王法？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欠了我的錢，過期未還就還人，我們可是立有字據的！怎么說我沒有王法？”
他抖動著手中的文書，得意揚揚地看著眾人。原本義憤填膺的人群略有松動，議論聲也似乎小了些。
“我還！我還！你們放了我的春桃吧！”張阿婆再次撲到他跟前，緊抓著他的雙腳，不住哀求。
“你還？你是能保家你還是能護院？你是能侍侯主子還是能生孩子？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歲，我沒事給自己找個媽干什么！”
張大戶嫌惡地抬起腳將她踢開，手一揮招呼手下人繼續前行。
“我來還?！?/p>
一個聲音清清朗朗地傳過來，眾人回頭，看到他扛著小猴站在外圍。
“是那個耍猴的師傅啊！”
“聽說他是活佛啊，張阿婆的病就是他治好的！”
“是啊，聽說張阿婆在夢里跟她兒子見面了，就是他施的法??！”
議論聲再次響起。
“活佛，活佛，救救春桃姑娘??！”
張阿婆一看見他，如同見到了救星一般，伏在地上，不住扣首。
人群自覺地閃開一條道路，而他的眼中只有那一雙哀傷、驚恐、絕望的雙眼。
“你還？你有銀子嗎？”
張大戶看著他，一臉恥笑。
“給。”他攤開手，手中是他辛苦積攢滿的錢袋。
“這里有十二兩五錢銀子，連本帶利。”
他解開錢袋，從里面倒出散碎銀兩，細細數過后靜靜地送到張大戶面前。
張大戶一愣，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遲疑半晌，慢騰騰接到手中，心不甘情不愿。
“好吧，看在師傅的面上，錢我收了，這筆債消了！”
他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一揮手。手下人松開了春桃，左右鄰居上前，解了她身上的繩索。她揉了揉胳膊，抬起淚眼脈脈看了看他，走到張阿婆身邊，扶起老人家。
“拿了錢，快走吧。”
人群又爆發出嫌棄的驅喊聲，張大戶再次怒瞪了他一眼，悻悻地帶著手下人走開了。
“師傅好人啊。”
“多虧師傅了。”
“師傅果然活佛啊?！?/p>
人群又在議論著，他只是淡笑著看了看她，轉回身，扛著小猴走開了。
“師傅，我看您的錢袋有些舊了，我給您繡了一個，做工不好，您別嫌棄?！?/p>
陽光下，她的手心托著一個白色的繡著粉紅桃花的錢袋，眼波盈盈地看著他。
“這個，”他猶疑了一下，接到手中，雙手合掌。“多謝姑娘?！?/p>
“不謝?！彼哪樢患t，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開了。
風揚起她長長的發絲，他看著遠去在桃花巷中她秀麗的背影，手中掂著那輕如羽重如玉的錢袋，緩緩地笑了。
八
“生命的真相是色中空，還是空中色？你真的懂嗎？”
燈下他撫摩著柔軟的錢袋，好像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說給小猴。
小猴子安靜地蹲坐在椅上，眼神復雜地看著他。
“小東西，今天你好像特別的乖啊?！?/p>
他終于抬起頭看了看它，一見他看著自己，它立即跳過來，到他膝上，扶著他的雙肩“唧唧”叫著，一邊指著那錢袋，又急又怒的樣子。
他皺起眉，扯下它的雙臂，看著它一字字說道：“我跟你了，她不是妖，她是人。倒是你，”他的眼神再次嚴厲起來，“切忌暴露本性，務必用心修行，以求正果?！?/p>
它看著他的雙眼，眼神由熱變冷，忽的嘆息一聲，低下頭，跳下他的膝頭，垂頭喪氣地向床榻走去。
他看著它小小的背影，不由地也嘆息了一聲。
夜已深，她獨坐窗前，望著燭光靜靜微笑。
一陣風過，窗子吹開了，她抬起頭，看見了空中透明的身影。
“原來是大圣來了，怎么，沉不住氣了？”
孫悟空撓撓頭，一雙火眼金睛死死看著她。
“桃妖，我倒小看了你，沒想到還真有兩下子。”
她淡淡一笑。
“塵世人心，孫悟空，這個，你不懂。他已經動心了，這個賭你已經輸了?！?/p>
“輸了又怎樣？”
“輸了你就得聽我的。”
“聽你的？你想做什么！”
她冷笑著看著他，眼里有小小的得意。
“我不想做什么，只想自由自在，永存天地。”
齊天大圣的瞳孔縮小了，眼里卻閃過一道光。
“你是誰？”
“猴子，難道你不覺得這桃核看著眼熟嗎？”她攤開手心，那里放著一棵核桃。
“你是天上的蟠桃？”
“呵呵，你終于想到了。我是因為你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你毀了我，現在你就該成全我！”她眼波流轉，脈脈地看著他。
“我打死你個妖怪！”
孫悟空怒瞪雙眼，不知何時手上已經多了一根棒子，他把棒子高高舉著，可棒子也和他一樣，只是一團光影。
“你為什么不落棒呢？你的如意金箍不是很厲害嗎？”
孫悟空“嗤嗤”地吐著氣，氣惱地抓耳撓腮。
“我的大圣，你唬不了我，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被人限了真身，你的魂魄也是形同虛無！”
她得意地笑著，確如桃花一樣明媚鮮妍。
孫悟空氣急，反而笑了，只是笑容異常冰冷。
“可是你別忘了，他是金蟬子，你不可能傷得了他！”
“我干嘛傷他？我不傷他，我只要吸了他修了萬年的真氣，就可以長生不老了！”好像想到了什么，她的臉竟有絲紅?！斑@個，恐怕已經不難了！”
孫悟空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她看著他，桃腮僵住了。
“桃妖，只怕你的修行有限，身子還是塊木樁子吧?！?/p>
她的臉瞬間蒼白，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復了常態。
“這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自有辦法！”
她看著他，眼波流轉。有什么關系，只要找個身體附上去就可以了。孫悟空，即然你可以，我一樣也做得到！
“桃妖，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一陣風過，天空恢復原有的平靜，唯有一聲震喝久久未散。
“好！”
九
小猴子在地上翻轉騰挪，眾人不住叫好。小猴兒的本事雖多，可表演多日，大多數都已見過，眾人喊好多出自于情而非藝。更何況自從張大戶從春桃家回來后就大病不起，眼見著人就不行了，后來還是他寫了貼子，上綴經文，要他日夜念誦才漸有起色，他活佛的稱號自此便叫得更響了，誰又會不給“活佛”面子呢？
她站在人群外，一直脈脈地看著他。他并不曾看她一眼，眼中映出的卻都是她的倩影。
她微笑著推開眾人，往里走來，走到一位少女身后，輕依在少女身邊，與她低聲耳語，右手卻向少女的后心摸去。
小猴子原本還在空中翻騰，忽然身影一閃，直奔她而來，原本縛在它頸上的紅線生生被扯斷。她驚得往后一退，右手瞬間離開了少女的后背。
小猴落到地上，站在她面前嗤牙發狠，身上的毛發根根扎立。
他一驚之后隨即趕來，看到她失色的花容，回頭望向小猴，厲聲道：“孽畜，你瘋了不成？”
聽到他的怒呵，它看向他的雙眼，主人的眼里沒有絲毫溫暖，只有憤怒和厭棄。小猴良久未動，瞳孔卻越縮越小，忽然它像下了很大決心的樣子，一躍而起，直奔她撲來。
她嚇得連聲驚叫，向他身后躲藏，眼見小猴已到了她身上，他用臂一擋，小猴一只前手只搭上她的右肩便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白獭钡囊宦?，隨著小猴落地，她的衣衫也被扯破了，透出半截香肩來。
她尖叫一聲，急忙用手捂蓋，再抬頭時已滿面緋紅，雙眼蓄淚。
看到她羞憤難當的樣子，他只覺心口熱氣上涌。
那小猴一記未果，落地后再次騰起，又向她撲來。此時他已經將她護到身后，小猴剛剛騰起身，卻在半空中哀嚎一聲，直落地上，捂頭翻滾。
它仰著小臉，在指縫中看著天神一樣的主人，看到的卻是他冷若冰霜的臉和不住翕動的口唇。而他的身后，她正看著自己，不住冷笑。
時間一點點流逝，原本還不住掙扎翻滾的身體慢慢停下來，躺在地上的小猴只剩下了微弱的呼吸。
他終于停了下來，低頭看著它，眼神復雜。許久，他長長嘆息了一聲，走上前去想要扶它起來。然而他剛剛俯下身子，小猴便憑空飛起，他驚起抬頭，看到空中的它，血紅的眼里仿佛要噴出火來，伸著前手直直奔向春桃。
來不及多想，他的袍袖便卷了出去，它的小小身子被裹挾著再次重重摔向地上。
“嘭”的一聲，小猴如一灘軟泥，跌在那里，抽搐了幾下，鮮血從口中涌出。
眾人被這一連串的事情弄得呆住了，此刻終于有所覺醒，驚呼著撲上來。
聽到那重重的落地聲響，他心里的什么東西瞬間破裂。他急急地分開不住嘆息的人群，沖到它的面前。
它安靜地躺在那里，雙眼微微撐開，看向陽光下他微暗的臉。
他看著它此刻純凈漆黑的深眸，劇烈的疼痛從心口彌漫開來，竟有些暈眩。他蹲下身子，伸出手。它看著他，忽然瞳孔再次縮小。他的身后，她已經伸開尖如利爪的雙手，向他的后心抓來。
只是瞬間，它再次騰空而起，半空中它抓扯下頭頂三根金毛，一道寒光從它手中射出，還沒等人看明白怎么回事，一道光柱已經穿進春桃的心臟，她難以置信地大睜著雙眼看著它，身子緩緩倒下。
他驚呼一聲，回身攬住她的身體，卻來不及接住同時下落的小猴，小猴再次跌落地上，一動不動。
她倒在他的懷中，迎著他急切焦慮的眼光，疲憊的臉上緩緩地綻出一抹笑容。
“金蟬子，沒想到我還是死在了你的手上?！?/p>
她吃力地抬起手，從頭上摘下那朵花，輕嗅了一下送到他面前。
“還記得嗎？這是你最愛的桃花?！?/p>
他輕握住她的手，看著那一朵花。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頭，仰天長嘆了一聲，一行淚從臉上滑落下來。而在他的懷中，她的身體化成一片片桃花，隨風而散。
當最后一片花瓣飄落了，地上剩下三根金毛，他輕輕拾起，握到手中，站起身，走向小猴。他將另一只手輕搭在它的頭上，念動經文，片刻后，小猴睜開了雙眼。
“金蟬子，這段公案已了，你該回去了?！?/p>
小猴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卻是如來佛祖。
十
他站在蓮花座上，神情蕭索，身邊枯英一片。
“金蟬子，你還是沒有參悟嗎？”
他看著佛祖，眼神恍惚。
“師祖，我真的不懂?！?/p>
“好吧，我讓你看看過往種種?！?/p>
他仰起頭，看到云鏡中的自己。
五百年前。
“小和尚，你發什么呆？”
一只被啃得破破爛爛的桃子跌落到他的經書上，他茫然地抬起頭，看到一個似人似猴的怪物正蹲在桃枝上，看著他咧嘴笑著。
他穿著金色鎧甲，頭上束著兩條長長的鳳尾翎，兩只猴眼炯炯有神。
“你是誰？”
“我是誰？難道你不認識我？我就是齊天大圣孫悟空！”
孫悟空一躍蹦到地上，上下打量著他，嘻嘻笑著。
“哦，孫悟空?！?/p>
他喃喃地念了一遍，神情還是一片茫然。
“小和尚，你是哪來的？你叫什么？”
“我？我叫金蟬子，我和師祖一起來的?！?/p>
“你看的什么書？”孫悟空一把將他的書搶到手中，翻過來倒過去的看著?！鞍闳舨_蜜多心經？什么玩藝？”
看著好好的一本書被它揉搓得快要散了架，金蟬子的眉頭皺了起來，一把將書奪回。
“別弄壞了！我辛辛苦苦抄寫的！”
他輕輕地撫展著微有些皺了的書頁，一臉疼惜。孫悟空看著他，覺著他呆呆的樣子實在有趣。
“既然辛苦，那還抄它干嘛？”
“唉”，他嘆息了一聲，皺起眉頭。“一萬年前，我折了這里的一枝桃花，師祖便罰我抄寫經書?！?/p>
“什么？折了一枝桃花就罰你抄書？還抄了一萬年？這老和尚也太不講理了！”
孫悟空平生第一次聽說這樣不講理的事情，氣得雙眼冒火。
“你告訴我，他是誰，我給你報仇去！”
“唉”，他又嘆息了一聲，看著孫悟空，臉上還是茫茫然的。
“不能怪師祖，是我參悟不透?！?/p>
“參悟什么？有什么透不透的？”
孫悟空抓耳撓腮，只覺著這小和尚當真迷糊的可愛。
“什么是空?！苯鹣s子看著他認真的說。
“什么是空？不知道，知道它干嘛？”
金蟬子看著一臉不以為然的孫悟空搖了搖頭，很惋惜。
“不知道什么是空，就不能參悟，不能參悟，就不能成佛?！?/p>
“成佛？成佛有什么好？”
“成佛就可以不困惑，不痛苦，不被色相迷。”
“哈”，孫悟空打了個哈哈，一抬手摘下一個桃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這蟠桃不能隨便吃的。”
金蟬子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我吃了又怎樣？”
金蟬子困惑了，搖搖頭。
“不知道，也許，也許也會被罰的?！?/p>
孫悟空拍腿大笑起來。
“罰我？哈哈，罰我。有趣有趣，小和尚你當真有趣?！?/p>
金蟬子被他笑得越發迷惑，看著他呆呆地發愣。
笑夠了，孫悟空繼續吃他的蟠桃，金蟬子坐在地上繼續看他的經書。
“喂，小和尚，書上說什么？”
金蟬子頭也不抬，答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p>
“什么空什么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p>
金蟬子抬起頭，看著孫悟空一字一句地說。
孫悟空撓撓頭，咬了口蟠桃，囫圇著道：“什么空啊色啊的，有什么用?！?/p>
金蟬子看著他，眼神定住，正色道：“自然有用，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墮輪回。像你，你為什么要吃蟠桃，不是也想長生不死嗎？”
孫悟空看著他認真的神情，憋不住大笑。
“哈哈，吃個蟠桃又能怎樣，也不過多活過萬八千年。”笑夠了，孫悟空看著金蟬子，眼神發光?！拔乙氖亲杂勺栽?，永存天地！”
“嗖”，一枚被啃得亂七八糟的桃核被他夸張的向前一丟，直直地飛向天外，很快就消失在了云霧中。
“金蟬子，想起來了嗎？”
金蟬子看著佛祖，眼神黯淡茫然。
“唉，”佛祖輕嘆一聲，“世間種種，皆有因果，你種的因，你嘗的果，當真是注定。去吧，”佛祖一揮手，“執念不破，難成正果，你去吧?！?/p>
云霧繚繞過后，蓮花座上不見了金蟬子。觀音大士口中念佛，躬身向佛祖道：“金蟬子此番轉出為人，求取真經，恐怕要歷經磨難。肉體凡身，如何是好？”
佛祖雙眼微闔，淡淡而笑。
“世間種種，皆有因果。他與悟空，慧根深植，如能同心，排除萬險，共克執念，即可成佛。觀音大士，有一事還要煩勞你?！?/p>
“何事？”
“將悟空的魂魄歸回肉身?！?/p>
佛祖伸開手，那里靜靜躺著三根金色猴毛。
十一
“玄奘，你終于來了。”
他看著我，淡淡微笑，有如蓮花徐徐開放。
“是的，悟空，我們一起上路吧?！?/p>
我輕輕撫去他頭上堆疊的層層落葉，看到灰褐色毛發間那三根閃著耀眼金光的毛發，幽幽笑了。
“悟空，五百年了，我墮入執念，你翻天覆地，我們是走不出自己的人。那么，就讓我們一起，在這塵世，跋山涉水，求取萬年來我辛苦抄眷的經書，解救塵世苦吧?！?/p>
十二
五百年前。
“師祖，饒他一命吧，它想要的不過是自在。”
金蟬子看著佛祖手心上被緊箍咒折磨得即將魂飛魄散的孫悟空，輕拽佛祖的袍袖懇求著。
佛祖緩緩張開眼，看著他，法相莊嚴。
“何為自在？心自在，人自在，心有大自在，人即可悟道成佛。孫悟空他目無天地，心有執念，為一己自在，置萬物輪回不顧，他如何能自在？”
金蟬子口中念佛，輕跪地上。
“師祖，天生萬物，不拘一格，他于天地間，求得人自在，并無過錯，只是行為偏失。如能曉知佛理，收心養性，或可重生。”
佛祖低下頭，看著一臉慈悲的金蟬子，輕嘆一聲。
“金蟬子，今日因必成它日果，罷了，既是天意，我能奈何？”
佛祖手掌一翻，孫悟空隨勢下墮，巨石滾滾，跟著落下，轉眼間，塵世上平地多出一座山峰，形如五指，而山下石窟里囚著的便是驚天動地，號稱齊天大圣的孫悟空，他躺在那里，卻如巖石，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九天之上，佛祖足踏祥云而去，攜著金蟬子回返極樂，一只小猴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們身后。不知何時，天蓬元帥送給佛祖的這只小猴，頭上多出三根金毛，那三根金毛在佛祖的佛光下熠熠生輝。
塵世之上，一個小女童坐在地上，精心澆灌著一株樹苗。
不知要過多少年，我才能修道成仙，永存天地？
她抬起頭來看著遼闊深遠的天空，眼里隱著冷冷的笑。
相關鏈接：《奇幻故事》系列全目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