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寶麗過來的那天,鄭謙回來得很早,還帶回來兩張入場券。他把其中一張丟給了王曉梅。
“這是什么?”王曉梅問道。
“商業(yè)晚會,市政府牽頭組織的。邀請了全市有頭有臉的人物。”鄭謙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我也需要去嗎?”王曉梅目光里充滿了疑問和隨之而來的不安。
“恩,有家屬的需要帶家屬。”
“哎呀,那怎么辦?我得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也沒什么好看的衣服。我這頭發(fā)也該弄一弄。”王曉梅開始變得忙亂起來,摸摸自己的頭發(fā),又拽拽身上的家居服,仿佛周身沒有一處是妥當(dāng)?shù)摹?/p>
“來不及了,明天的晚會。你穿的得體一些就好。”
鄭謙話是這么說,可王曉梅不可能不在乎。王曉梅第二天一早起來開始了參加商業(yè)晚會的準(zhǔn)備。
她先到商場為自己選了一套晚禮服,又去美容院做了個臉,然后弄了弄頭發(fā)。王曉梅雀躍地等待著晚上的到來,緊張程度一點不亞于新婚之夜。
收拾妥當(dāng)?shù)耐鯐悦冯S丈夫鄭謙走進了晚會現(xiàn)場。聚集了本市商業(yè)精英的偌大會場里,人頭攢動,不時有人過來和鄭謙打招呼,王曉梅挽著鄭謙的胳膊只好跟著點頭,木訥得很。王曉梅有點泄氣,她直覺得自己一定很蠢。
主持人開始講話了,表彰企業(yè)家們對城市發(fā)展做出的貢獻,又列舉了出席晚會的市領(lǐng)導(dǎo)。總之,晚會很官方,節(jié)目陸續(xù)展開,中規(guī)中矩的演唱和恰到好處的掌聲把握著節(jié)奏,差點將王曉梅催眠了。唯一讓人覺得脫離主調(diào)的是晚會上居然有搖滾歌手的表演。搖滾歌手往臺上一站,唱起了崔健的《一無所有》。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唱到高潮處,搖滾歌手沖著全場喊道:“請大家起立。”
但是除了王曉梅,沒有人站起來。這些個商業(yè)精英們不知要套了多少偽裝的面孔才能出席代表著身份和地位的晚會。此時的王曉梅卻很激動,她甚至微濕了眼眶。她也搞不清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王曉梅覺得這首歌讓人只管扯著嗓子吼出自己的迷惘和無奈,那種沖破一切的力量非常使人著迷。王曉梅忘記了身邊的鄭謙,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王曉梅想到了追求和自由。鄭謙曾經(jīng)是她的全部,但忽然的,王曉梅否定了自己的生活,她似乎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又似乎還在迷迷糊糊的摸索。她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幅畫面,那是她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一幕,不知怎的在這樣的場景下觸電般倏地在腦海里閃過。
大約五六歲的王曉梅有一天在外面玩,口渴了跑回家喝水。推開門進到里屋時,看到一個女人全身赤裸的趴在她爸爸的身上。那女人是隔壁的,王曉梅叫她嬸嬸。王曉梅雖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但直覺不是好事,大喊著媽媽哭起來。那女人和她爸爸慌忙起身。女人盡量把身體縮進墻角,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隱藏。王曉梅爸爸扔了一件衣服給那女人遮身體。
王曉梅不記得之后的事情了,好像是爸爸買了糖果給王曉梅,叫她不要把看到的對任何人講。
時間久了,王曉梅也就忘了這事。她現(xiàn)在卻忽然記了起來,并且王曉梅想道:“如果我媽媽那時知道爸爸搞外遇,她會怎么樣?會尋死覓活?會離婚?還是會原諒自己的丈夫?”或許她媽媽早就知道,只不過是像仇太太那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但至少爸爸還是在乎媽媽的。男人肯騙你,那說明他還忌憚你,不是嗎?
常哉周末回了老家。
二十幾年過去,老家變化不大,村口的那棵樹還在,也看不出老了。只是這個時節(jié)已然有了破敗的勢頭,摧枯拉朽的北風(fēng)呼嘯著,樹葉飄黃,沙塵暴走。又因為這里馬上就要拆遷了,更多了人走茶涼的薄情之感。那條通往村子深處的羊腸小路看起來也不似早前那樣陽光下遠遠望去,生動活潑的一條白蛇般要在這里修煉成仙。
常哉像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家的老房子已經(jīng)賣給其他的村民了,所以常哉來到了鄭謙他們的老屋前。因為許久沒有人住,房屋已經(jīng)腐朽得相當(dāng)厲害了。檐前的青瓦掉了幾塊,窗戶也有好幾扇打不開了。門前的石階上鉆出幾棵雜草,也早沒了青綠的神氣,像萎靡的老人蹲在地上感嘆世態(tài)炎涼。這雜草應(yīng)該是年年造訪的,它們是老屋漸漸衰敗的見證者。
常哉推門而入,里面顯然是經(jīng)過了打掃,灶臺上竟然只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塵。常哉進了里間屋,屋里的窗臺上居然還擺了幾盆鮮花,炕上鋪了新的席子。雖然自屋頂垂下的幾根秸稈很明顯的表現(xiàn)出這房子連一場細(xì)微的雨都禁不起了,但不可否認(rèn)的,那幾盆花,新鋪的席子,干凈的地面確實又重新賦予了它一些人氣。看來鄭寶麗是用心了。
常哉在柜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筆記本,看上去應(yīng)該是誰放在這里的。他隨手翻開了一頁,原來是鄭寶麗的日記。讓他驚訝的是,鄭寶麗的這本日記里滿滿的記的全是關(guān)于他的事。常哉認(rèn)真地讀起最新的一篇:
9月28日 星期四 晴
我打算最后一次爭取讓常哉接受我。這么多年我曾多次的問自己,為什么不能放下,我也曾多次的問常哉,為什么他不愛我。但是不管問誰,都是沒有答案的。我越來越覺得可能我們倆只是習(xí)慣了堅持,我堅持著愛他,他堅持著拒絕我,我們越想讓對方屈服,就越覺得自己的堅持是正確的。有時候我會想,假如我不堅持了呢?所以,這一次之后我準(zhǔn)備試一試,或許,我們都能好好的善待對方,說不定這善待之下他就愛上了我。
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常哉是愛我的。從小我就跟在他后面不停地喊他常哉哥哥。我記得他工作后的第一個月,開了工資給我買了一條公主裙,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件漂亮的禮物,它是常哉買給我的,我把它留到了現(xiàn)在,可能連贈送者本人都不會記得它的存在了吧。我喜歡常哉給我梳頭發(fā),拿著梳子在我的頭上輕輕的攏著,充滿了疼愛。其實,他梳的很丑,一個馬尾下面留了好多碎發(fā),還松松垮垮的,堅持不到下午頭發(fā)就散了。可因為是他給我梳的,我舍不得拆掉重梳,所以常哉總是把我弄成一個瘋丫頭。
常哉看到這里時笑了,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映在眼前,放露天電影似的。
常哉還記得夏天幫鄭寶麗捉螢火蟲,那時候鄭寶麗七八歲的樣子。常哉幫鄭寶麗捉到螢火蟲后,兩個人再一起把螢火蟲放進蔥葉,常哉下巴抵在鄭寶麗的頭頂上,說,慢點,慢點,別太往下,那樣螢火蟲就憋死了。但是這樣的日子不久就結(jié)束了,常哉成了一個小伙子,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幫鄭寶麗梳頭發(fā),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拽著她,帶她玩耍了。常哉很失落,在這種失落的情緒里,他意識到自己對鄭寶麗的感情已經(jīng)超越了兄妹之情。他從前待鄭寶麗如妹妹,不知不覺卻變了滋味,這讓常哉很苦惱,他陷入了對一個女孩的愛中想自拔卻不得其法。等到鄭謙帶著鄭寶麗回城,鄭寶麗慢慢長大,常哉越發(fā)覺得自己沒資格愛她。
然而鄭寶麗這一本日記確實起了作用,它讓常哉假死的心遇到春天般勃發(fā)了生機,常哉甚至想沖動地打電話給鄭寶麗,告訴鄭寶麗他愛著她,一直都愛著。然而,常哉還是忍住了,想要按撥通鍵的手又放了回去。終究還是不行,常哉嘆了一口氣,從老屋里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