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滿目灼灼其華的鮮紅的木棉花，鋪天蓋地，明亮又閃爍，熱烈而溫柔。

小棉總喜歡用這樣簡單而熱烈的文字描繪木棉花。她的文字流暢透辟，精妙靈秀，獨具韻味，能輕易撥動人的心弦。這些都是別人說的。小棉不置可否。她只是純粹的喜歡寫簡單的文字簡單的故事。

而屬于小棉的故事，就從木棉花開始。

2005年，小棉19歲，清秀，消瘦，習慣與人保持些許距離，有淡淡的疏離感，習慣以游離的、冷冷的、旁觀的姿勢俯視一切。淺淺的眸子，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引人揣測。小棉的氣質，未必任何人都能輕易識別。因此，許多人說她高傲。

小棉知道，她并非高傲。只是自小父母離異，與年邁的爺爺奶奶相依為命，見慣了世間的人情冷暖，深懂生活的無奈與艱難。她還能時常對人保持微笑已屬不易。高考結束，盡管能升上大學，但她還是放棄了，靠自己不多的工資和稿費養活自己及爺爺奶奶。

小棉喜歡春天，因為她在春天出生。更喜歡木棉花，這種喜歡已經可以用愛來形容。小時候，家附近有幾棵高聳入云的木棉樹，事實上樹沒有高聳入云，只是她那時幼小，才顯出樹的高大。她喜歡放學后獨自一人跑去木棉樹下散步，背書，做作業，更多的是撿落在地上的紅花。那滿地的鮮紅，如此的艷麗，深深地撼動了小棉幼小的心靈。木棉樹又高又挺，它先開花后長葉子，與其他植物不同。木棉花嬌艷，雅致，那火焰般的紅，總讓人聯想起生命力，生命里無窮無盡的愛、傲氣，以及生命的孤獨！小棉希冀自己有一天能長成一棵木棉。

2004年，小棉18歲，花樣年華，在J市W大學旁邊的一間小書店工作。早上9點到晚上9點是她的工作時間。店很小，只有20來平方米。店員只有她和另一個叫小夢的女孩，大家輪著上班。老板很少過來。書店小是小，但五臟俱全，書很多，且種類齊全。有許多舊書，也有市場上最新最熱的暢銷書。由于地理位置的優勢，及老板給W大學子打8折的緣故，生意還不錯。店門口支著一個小帳篷，可以遮陽擋雨，還有木制的椅子和桌子，提供免費的茶及咖啡。

小棉的18歲，獨自一人來到J市，在一間叫木棉書屋的書店工作。靜靜等待四月的第十一天，那是木棉花開的日子。

（二）

春雨蒙蒙，地面濕漉漉的。覆滿了跌落的木棉花。汁液鮮紅，像血，觸目驚心。人們的踐踏肆無忌憚。

浩然雙手插在褲袋，悠閑地欣賞著樹上的木棉，哼著小曲兒，慢慢地踱著步。大四的時光還算休閑，工作已經落實，等畢業論文答辯結束就可以過去上班。因此，浩然喜歡在校園里亂逛，希望留下多一點兒有關校園的回憶。那條小徑，是他最喜歡散步的地方，兩旁長著又高又挺的木棉。樹枝光禿禿的，卻盛開著如火般的木棉。浩然常常被花的熱烈感動。

浩然走著走著，忽然看見前面蹲著一個女生，女生左手拿著一個白色布包，右手不停地將地上的木棉放進布包里。動作干脆利落。不一會兒，布包就裝得滿滿的。女孩站起來，看著手里的布包微微一笑，抬頭的瞬間，碰上浩然好奇的目光，笑容凝在了臉上。忽然，女孩低下頭，快步離開。

當女孩飄出了浩然的視野，他還站在原地，有點呆呆的。滿腹的不解，他不記得學校有這種氣質的女生，盡管匆匆一瞥，但浩然記憶力驚人。

這時，天空飄起了雨絲，溫柔地撫著浩然的臉，他的嘴角揚起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弧線。

（三）

小棉每天的工作簡單而輕松，清晨打開門，用瓦斯爐煮開水準備泡茶，然后用抹布清潔店門玻璃上的灰塵，等待客人的來臨。陽光很好的時候，金黃的柔和光線常透過玻璃門折射出道道彩虹。只是春季多雨，城市里灰蒙蒙的天讓小棉有些低落。可是，春天依然是最喜歡的季節，小棉在等待四月的第十一天，木棉花的盛開。

她喜歡花茶，懂得許多花茶的泡法，知道每種花茶的功效。店里有許多透明的巴掌大小的玻璃瓶，里面裝的是五顏六色的花茶，美麗的瓶子井然有序地擺在一張古樸的舊書桌上，煞是好看。

小棉儼然是店主人。很多人都會問她這個問題，但小棉總是搖頭否定。其實店主人是一位女強人，曾在W大讀書，畢業后與家里介紹的人結婚，繼承了家里開的公司，生活富足安逸。之所以會開這個沒什么利潤可言的小書店，據說與她大學里的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有關。她曾經是W大文學社社長，喜歡文學，熱愛書籍，最大的夢想是開一個小書店，和自己愛的人相依著，數著星辰過日子。可現實總夾雜著很多復雜的因素，就只能實現一半的夢想，閑暇時過來小店坐坐。小棉叫她麗姐。

2004年秋季。小棉遇到麗姐。

那時小棉記憶中的秋天從未如此晴朗，校園里彌散著紫荊花隱約的香氣。很干燥的樹葉一片一片地掉落下來，脆響響的。是很動聽的聲音。藍藍的天空像掉進染缸里染好的布，天上的白云，像一大朵綿軟白胖的棉花糖，從左邊忽悠悠又輕飄飄地轉到右邊。小徑兩旁，有高大的木棉樹。真想看看春季的木棉有著怎樣的燦爛。只是沒有這個機會了。小棉想著，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

2004年的秋季，小棉孤身一人來到W大，只是想看看她夢想中的象牙塔。離開時經過書店，被“木棉書屋”幾個字吸引，于是停留了下來。這一停留就是半年。麗姐待小棉很好。

小棉時時想起那個陽光燦爛得有些可怕的秋季，她懷著怎樣的心情來W大，這個本屬于她，卻并不屬于她的地方。為了爺爺奶奶，她必須舍棄一些東西。

2004年的春天，小棉滿懷壯志準備高考。卻在考前的兩個月接到爺爺入院的消息。盡管每天在醫院學校間來回穿梭，深心疲憊，但小棉還是憑借扎實的基礎以勝利者的姿態從考場里走出來。只可惜家里因爺爺的病已經一貧如洗。爺爺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走了出來，小棉不能再讓兩老繼續為自己操勞。于是，那個經常下著傾盆大雨的夏季，小棉第一次為自己做主。她撕掉了W大的錄取通知書，決定以自己的雙手撐起這個本已殘缺的家，讓年邁的爺爺奶奶能舒展一下成年累月緊鎖的眉頭。

找工作前，她孤身來到J市的W大，卻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停駐，使她獲得了上天的眷顧。據麗姐后來回憶，那天她剛在店門口把招人的告示貼好，轉身就看到了一個女孩，正神情落寞地抬頭看著店門牌匾上“木棉書屋”四個字，她心生詫異。這時女孩的一個淡淡微笑，使她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那個神情落寞的女孩就是小棉。于是她力邀小棉坐下聊聊，并為小棉泡上了芬芳的玫瑰花茶。在玫瑰花茶氤氳的香氣中，小棉停留了下來。其實，小棉對人有著很強的的戒備心。但麗姐，第一次見面就讓她覺得可以信賴。或許，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緣分，而緣分，從來都是很玄的。

（四）

聽舍友說，學校附近有一個叫“木棉書屋”的小書店，那里環境氛圍都不錯，很受同學們的歡迎。反正在宿舍閑著也是閑著，懷著好奇的心情，一個雨后放晴的午后，浩然雙手插在褲兜里，邁著輕松的步伐，來到了書店。

可能今天是周一，很多人有課，午后的書店人不多，店里飄出優雅的輕音樂，是門德爾松的《春之歌》，一支他很喜歡的樂曲，很有春天的氣息。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香氣，這香氣竟有點酸。

他走進店里。小小的書店布置得很雅致，左邊的書架上是一摞摞分門別類擺放好的舊書刊，右邊是最新上市的書籍，靠近店玻璃門處是小小的收銀臺，臺上盛放著潔白的梔子花，用盛著清水的透明玻璃瓶養著，縷縷清幽的香氣與空氣中的酸味相混，竟讓人精神愉悅。浩然從放舊書的書架上方抽出一本村上春樹的文集，隨意在旁邊的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好，請問喝糖水嗎？剛煲好的。”突然頭上方傳來一把輕盈的嗓音。

他抬起頭，對上小棉靈動卻又深沉的眸子。

時間，仿佛在剎那停止了。

空氣中仍是淡淡的旋律與酸酸的香氣。

“木棉花熬成的湯，有清熱、利濕的功效。”小棉清脆柔和的嗓音再次響起。她有些蒼白的臉龐暈開了花的笑容。

浩然才知道，那酸酸的香氣來自木棉。

自此，浩然幾乎每天都會到木棉書屋去。似乎已經成為一個習慣。浩然覺得，那是不錯的習慣，起碼比每天呆在宿舍玩游戲好得多。

（五）

四月的第十一天。木棉花盛開。

那天小棉去W大的小徑拾跌落的木棉花，遇到浩然。四月的第十四天。她再次與浩然相遇。她等待了三天。三天，奇跡果然出現。奶奶說，無論遇到好的還是壞的，都要耐心等待三天，三天后，一切會有新進展。似乎有些宗教意味，奶奶有自己的信仰，并且靠著這信仰將小棉撫養成人。小棉始終記著奶奶的話。

那天在小徑的相遇，讓小棉平靜的心湖蕩起了漣漪。

只是沒想到，今天浩然竟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心咚咚亂跳，小棉卻又很快平復好心情。來到浩然的面前，遞上她最愛的木棉糖水。更沒想到，浩然竟然認得她，他那掠起驚喜的目光詮釋著什么呢？小棉猜測著。不由得紅了臉。

自此，小棉每天單調的生活也因浩然的到來，增添了不少的樂趣。浩然從不問小棉的身世背景。只喜歡每天午后，無論是細雨蒙蒙還是陽光明媚，坐在書店門口的木椅上，一邊看書，一邊品嘗小棉親手泡的花茶。小棉的日記本里，從此多了一個“他”，她依然喜歡用瑣碎的細膩的文字，來細細涂抹自己的心情。

簡單的日子，總是飛快。

只是，小棉在淡淡的幸福中，依然嗅到隱約的離別氣息。她對離別，觸覺敏銳。

（六）

五月的夜風，清涼里面有醺然的暖意。

小棉結束工作，像以往那樣，在W大門口的公車站等車回麗姐為她租的小房子，四周霓虹閃爍，但繁華與小棉無關。她想起爺爺奶奶，擔心他們在家的情況，盡管每月必回家一趟，但擔心還是有怎增無減。爺爺身體雖已康復，但畢竟年紀大了，不注意營養是不行的，但二老總為我擔憂，縮衣緊食，怕帶給我太多的負擔，可他們十幾年來的恩情，我如何報答也是不夠的呀。奶奶最近風濕又犯了，過幾天得回去看看她了。過幾天？過幾天，浩然說有話和我說，讓我空出一天呢。這……

正當小棉胡思亂想時，車來了。她投了幣找好位置坐下。頭微側望向車窗外，竟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瞬間煙霧迷蒙了眼睛……

五月，紅花落盡，棉絮傾城。

一個月后，小棉再次回到小書屋工作時，神情更為落寞，也明顯的消瘦了。這天麗姐有空過來書店，和小棉坐在店外的木椅上聊天。

麗姐擔憂地問道：“小棉，奶奶身體還是很不好？你說回家一個月好好照顧她，沒事了吧？”

“嗯，已經好多了，謝謝麗姐。您兩個月前想讓我去您新開的分公司當文員，我上次拒絕了，那……那現在我還可以去嗎？”

“呵呵，當然可以，你的文字功底那么好，正好可以幫我們的策劃部呢。”

小棉笑了，卻仍是有些苦澀的笑。

“小棉，你不在這里的一個月，聽小夢說，有個男生每天都來找你，堅持了一個月呢……”

“是啊，這是他給你留的聯系方式，他說他已經畢業，要去G市工作了，請你一定要找他。”小夢從店里走出來，手里揚起一張雪白的紙條。

閃爍的陽光里，似乎有濃濃的陰影，像一個月前的那個讓小棉流淚的夜晚。那晚小棉看到的是浩然，卻同時看到了親密地依偎在他身邊的女生，雖然距離有點遠，但小棉還是可以從女孩微微顫動的肩膀，覺出她的笑里隱含的無限快樂。她不記得浩然是那樣的活潑的人啊，他每次來，都有些拘謹的，只和她作簡單的交談。一個月，我才認識他一個月呢，除了知道他叫浩然，是W大大四即將畢業的學生外，其他的就一無所知了。原來我們之間什么都不是呢。

這樣想著，小棉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層煙霧。

“小棉，幸福是要爭取的，看我，一轉身就是一輩子了……想想你喜歡的木棉。”說完，麗姐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帶些心疼的話語里隱含著一絲深意。

“嗯，我會的。”小棉輕輕地點點頭。

可接過寫著浩然的聯系方式的紙條，小棉只靜靜地把它放進包里。

日子還是如水般過去了。

寂靜的深夜，反復縈繞在心中的思念，常讓小棉暗暗落淚。小棉的文字里也多了幾分哀愁。“思念是青色藤蔓上開出白色的花，縱然糾葛看上去也清晰明艷。像天暗下來獨自點亮的一盞燭火，雨后天空出現的彩虹，憂傷而美……”

一個人有天賦做某事（比如寫作），就有天賦做任何事。是杜拉斯說的。事實真的如此，小棉到了新的環境，工作很努力很勤奮，在大家的關懷下，也漸漸隨和了起來，少了許多的冷漠，多了些溫情。

偶爾會回木棉書屋坐坐，回憶便如潮湧，無法設防。記憶的碎片如雨后的云一樣彌漫，聚集、分離、重復、層疊，想水一樣的流動，又像泡沫一樣的消失，無影無蹤。而有些事情是不能回首的，一經回首，全都空空。當我們不能回頭的時候，我們只能繼續往前走。

（七）

2006年，又是春天。20歲的小棉又來到W大。

滿目灼灼其華的鮮紅的木棉花，它們鋪天蓋地，明亮又閃爍，熱烈而溫柔。

小棉還是拿著白色布包，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紅花放進去。動作干脆利落。站起來時，面前是浩然滿含笑意的臉。

“你好。”

“你好。”

兩人相視而笑。

仿佛歲月的塵埃不曾跌落。

五月，紅花落盡，棉絮傾城。

小棉牽著浩然的手，穿過兒時那條長滿又高又挺木棉樹的小徑，回家。

小棉覺得，自己已經長成了一棵高大的木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