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彼人君
讀新修版《碧血劍》,有一種精分的感覺。
前半本書依舊是那個老派的武俠故事:慘遭滅門的忠良之后,世外高人的關門弟子,紅顏知己相伴的江湖路,為國為民的俠客行……后半本書畫風突變,讓我誤以為自己是在看戲——看一場關于出軌與反出軌的道德獨角戲。
作為書的男主角,袁承志出演這場戲自然是當仁不讓。但三聯版的那個袁承志,早已揚帆出海,在渤泥國和青弟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也不好把他拽回中原來。于是金庸大筆一揮,造了個和他同名同姓的孿生兄弟,又把那人從圓橙子硬生生捏成了隨作者擺布的軟柿子,給什么劇本便演什么。這才宣布男主角進組,大戲開機在即。
各位請看:
第一幕,由舊版里袁承志的“情敵”何鐵手友情出演:
何鐵手撲上身來,左手搭上他肩頭。承志右手反轉,抓住了她左手手腕,正要將她身子甩出,何鐵手叫道:“含沙射影!”承志手上便不敢使勁,眼見她右手伸在衣內小腹處,她只須一按衣內機括,幾十枚毒針便激射而出。何鐵手身子前沖,向承志身上撲去,承志左掌伸出,想去抓她衣內的右手手腕,要阻止她按動暗器機括,兩人幾乎肌膚相接,這幾卜枚毒針激射出來,便有天大本事也閃避不了。何鐵手左手回轉,攬住承志背心,全身倒在他的懷里,膩聲叫道:“師……父,師……父”承志忙道:“你……你別這樣!”青青瞧在眼里,大怒喝道:“你兩個干……干什么?”
……
何惕守道:“師父你這可想錯了,你以為我要勸你再娶我自己做我的四師娘嗎?錯了,錯了!如果世上沒阿九二師娘,我倒真挺想嫁你的,那時候要是你傳我武功不盡心,我就扯住你耳朵,罰你跪下。世上既有了阿九這美麗可愛的小姑娘,我就一心一意只做你徒弟了。你全心全意的疼著她,向著她,寵著她,人家做你的小老婆還有什么好?”她說到這里,神色堅決,搖了搖頭,咬緊牙齒,說道:“不做,不做,說什么也不做!”
承志笑道:“你不做什么?不做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你給我再找一個姑娘做五師娘,那你們五個人就結成了五毒教啦!”何惕守搖頭道:“六毒教也罷,七毒教也罷,總而言之,我不做你的小老婆?!?/p>
又是投懷送抱,肌膚相接,又是一番關于師娘一二三四的精彩講論——若說只用一個“武癡”,便將何鐵手拜袁承志為師的真實意圖,一床錦被遮蓋過,未免太過輕巧??上г兄疽灰娝阌小捌G如桃李,毒如蛇蝎”八字定評。因此,任憑后文教主百般曖昧誘惑,也是做無用功。
再看原本豪邁可親,令人敬愛的焦宛兒:
只聽錚的一聲,一件細物滾到轎下。焦宛兒拾起一看,原來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環。她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何鐵手這一役難逃性命,可給袁相公除了個大對頭;憂的是她若喪命,青青不知落在何處,她手下教眾肯否交還,實在難說;突然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夏姑娘倘然就此永不回來,袁相公卻又如何?”臉上一熱,一顆心評然而動,覺得此事不宜多想,忙側頭去瞧轎外的惡斗。
……
承志只感到宛兒軟軟的偎倚在自己胸前,覺得她身子漸漸熱了起來,心中忽想:“宛兒對我溫柔體貼,從來不象青弟那樣動不動就大發脾氣?!睘槭裁催@時忽然生此念頭,卻也說不上來。宛兒卻想:“我爹爹死了,沒人對我憐惜照顧,世上唯一的依靠,便是身邊這個胸膛??墒牵墒恰遣怀傻?!
……
舊版青青吃醋,焦宛兒嫁羅立如自表清白;新版這么一改,青青可是無理?
更厲害的還在后頭:
袁承志與宛兒躲在床下時,他心中所想的,“既不是她宛兒,也不是頭頂的青青,而是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阿九?!?/p>
說阿九,阿九便到:
阿九又是喜悅,又是害羞,不意之間,竟與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不由得如癡如醉。眼見幾縷檀香的青煙在紗帳外裊裊飄過,她一顆心便也如青煙般在空中飄蕩不定。她身子后縮,縮入了袁承志懷里。袁承志伸過左臂,摟住她腰,尋思:“自己剛與宛兒在床底下偎依,這時迫于無奈,又抱住了阿九公主。兩人同樣的溫柔可愛,但以容貌而論,阿九勝宛兒十倍,那日山東道上一見之后,常自思念,不意今日竟得投身入懷?!贝笙仓?,暗自慶幸。阿九心中只是說:“這是真的嗎?還是我又做夢了?”過了良久,只聽承志低聲道:“怎么辦?我得想法子出去!”
……
兩人生怕為帳外宮女聽到,都把頭鉆在被中悄聲說話。承志情不自禁的側身,伸過右臂摟住她背心,阿九也伸出雙臂,抱住了他頭頸。承志幾根手指拈起金蛇劍,放到身后。兩人肌膚相貼,心魂俱醉。阿九低聲道:“大哥,我要你永遠這樣抱著我……”承志湊過臉去,吻她嘴唇。阿九湊嘴還吻,身子發熱,雙手抱得他更緊了
此情此景,我也不多說什么了。
到此處,且不論他心里真愛誰,說袁承志肉體精神雙出軌,可有錯?
其實,在袁承志身上用“出軌”兩字也有不妥當之處。因為他并未和任何女子結婚。但無論是書中人還是看書人,無不默認青青的“原配”地位。在承志心中,她與他“鴛盟早定”,若是再娶了他人,便是“負了青青”,就連百般搗蛋的何鐵手,也不得不把青青的那些情敵們,往二師娘三師娘的位置上擺。前半本書的袁青兩人,與舊版別無二致,對比之下,后半本書的袁承志與諸女的糾葛,才讓人倍覺心塞。
與他糾葛最深的,莫過于阿九。新修版出世之后,的確多了不少爭論的聲音——“袁承志愛的是青青還是阿九”,更有將阿九與青青,作紅玫瑰白玫瑰之比的。袁承志每見阿九的玉容麗色,便把持不住。在他心中,”論相貌美麗,言動可愛,自以阿九為第一,無人可及”,“自那日山東道上一見,此后無日不思,阿九秀麗無倫的倩影,時時刻刻在心頭出現?!?/p>
后來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我識得青弟在先,曾說過要終生對她愛護,原不該移情別戀,可是一見阿九之后,我這顆心就轉到這小妹妹身上了。整日價總是想著她多,想著青弟少。我內心盼望的,其實是想跟阿九一生一世的在一起,永不離開。到底如何是好?”
試觀新修版《碧血劍》,袁承志與看書人都以為他的心移到了阿九身上。但阿九付出的代價卻堪稱慘重。舊版的阿九,好好一個清凈潔白女兒,袁承志誤入她寢宮,她”忽地驚覺長衣已經脫下,忙拉過披上”。雖與袁承志同床合衾,終是發乎情止乎禮。舊版阿九,令人既敬且憐。即使袁承志心里眼里只裝得下一個青青,但我相信,他多年后回想起來,阿九在他心中也會是特殊的存在——一個滿腔癡情他無以為報的少女,一抹驚鴻一瞥的美好記憶。他抱著渾身浴血的她奔出皇宮的那一日,紫禁城血紅的大門在他們身后轟然閉上。一個王朝覆滅了,一個時代終結了,他不能承父之志,攬狂瀾于即倒,就連她這小小孤女,他也只能坐看她不堪國仇家恨,出家為尼。她在他心中是美的,但這美激不起他心中的激情愛欲,而是像中,舊時代隨風而逝的悲劇美,讓她成為那個逝去王朝的象征,而長留在他與我們的心中。但在新修版中,我們看完書記得的,唯有她“欲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的那場露骨纏綿,
出軌的戲演到這里,尺度火候都夠了。
開始走起反出軌的套路來。
先是袁承志以青青的話自警:
【袁承志嘆道:“我如去找阿九,對不起我自己良心。我爹爹當年并沒反叛皇帝,明知寫信叫祖大壽帶兵回京,皇帝不怕清兵了,便非殺我爹爹不可,他還是要寫這封信。唉,做人要問心無愧,千刀萬剮,那又如何?青青曾說:‘忘恩負義,負心薄幸,便是卑鄙無恥!’”說著流淚不止。】
面對百般誘惑他去找阿九的何鐵手,他告訴她,若是負心薄幸,便是卑鄙無恥。且“卑鄙無恥,半點兒都不可以!”
后又見李巖自刎,紅娘子殉情,這對有情有義的兄嫂,令他大為震撼。他想起阿九時,李巖臨終時的話語,卻在耳邊回響:
【袁承志驀地里心驚:“我極少說謊,卻何以要騙她?只因她如知道我在想念阿九,必定會傷心。我若去會阿九,永不回來,她豈不更加傷心?說不定又再跳崖自盡,那可如何是好?李巖大哥說,是人不是**,就是人懂得‘情’和‘義’。他寧可自殺,不肯負了闖王,便是為了情義。青弟對我有情有義,我如待她無情無義,我還算是人嗎?今后就算能跟阿九在一起,想到青弟之時,我還會真的快活嗎?我能當真忘了青弟,只瞧著阿九她一人嗎?”言念及此,不自禁地搖了搖頭。
青青笑問:“為什么又搖頭了?”承志苦笑,說道:“不成,決計不成!”又想起李巖臨終時的說話:“就算有一百個美如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我豈能舍了對你大嫂的情義。”當下心意已決,硬生生地忍住,不去思念阿九?!?/p>
這兩場,是結尾處反復上演的戲碼中的典型代表。何鐵手的慫恿,阿九在眼前晃動的倩影,無不成了袁承志的“致命誘惑”,但他反復以情義,以道德良心自警,告訴自己若是棄青青而去,便是負心薄幸的衣冠**。到《鹿鼎記》中,白衣尼九難出現時,我們自然知道了結局。這場出軌與反出軌的道德大戲,袁承志終于笑到了最后。
但這出戲,令多少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袁承志自己,順利PK掉張無忌陳家洛等人,榮升金書渣男排行榜NO.1。眾人對他是愛青青還是愛阿九的爭論,不知會讓他自得還是覺得聒噪。至于新修版《碧血劍》的女性角色,更是演出了一場集體降格的悲劇。遙想《倚天屠龍記》,張無忌的四女同舟已經被人批得體無完膚,趙敏和周芷若究竟張無忌更愛誰也成了武俠論壇永不會冷卻的話題。不知是不是要趕《倚天》的這場熱鬧,在新修版《碧血劍》里,除了孫仲君和歸二娘以外,其他女子統統被安排去愛袁承志,竟也有四個之多。但《倚天》就算再怎么眾星捧月,四女愛得仍不失風度,情中情以情感無忌。但新版《碧血》中,引得袁承志動心的,卻是這些女子的色相肉體。境界之分,高下立判。且不論阿九,何鐵手、焦宛兒亦是失卻了光風霽月、豪邁爽俠的精神風貌,而與那些個投懷送抱的軟玉溫香無甚分別——這都是袁承志一人惹出來的!
不但境界上降格,道德上她們也低了一頭。
承志本與宛兒偎倚在一起,聽到這里,不禁稍縮,跟宛兒的身子離開了寸許,兩人肌膚不再相接。宛兒心中一凜:“我此番出來,本是要報答袁相公的大恩,舍命助他尋回夏姑娘,跟他一起躲在床底,乃是萬不得已。如果他忽然對我好了,不但我是忘恩負義,連累他也是忘恩負義,他是響當當的大丈夫,我千萬不可敗壞他品德。
焦宛兒的這段心理活動中,寫出了金庸對她們的普遍定位:她們若是誘惑袁承志,便是敗壞他品德。
而在袁承志對李巖的追憶中,暗示意味是極濃的。他既將自己和青青,比作李巖與紅娘子,那“美若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是誰,自然不言而喻。就算美若天仙,但被比作風塵女子,甚至紅顏禍水。又有什么好?
而那個勸他去找阿九的何鐵手,在他眼里也是“邪魔外道”。
當袁承志的這場道德大戲殺青的時候,他與青青自然是生兒育女白頭偕老,一面幻想著與阿九私奔,一面又沾沾自喜于自己的“道德勝利”——他可是克服了“千難萬險”才留在她身邊的啊。只不過青弟太小性兒,若是知道了這個,非得再跳一次崖,或者棄他而去再不回來,而不能感恩體諒——對不起,我寫不下去了。這場戲,演到書完結已經夠了,我沒有必要再越俎代庖,替他們構想后續發展不可!
讀新修版《碧血劍》,看這場戲,實在是傷人傷己。
金庸十四部大作,“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死死制住我命門的,卻恰恰是這《碧血劍》??傆X得它的好,是一言說不盡的,但就如承志與青青的感情一般,日積月累細水長流,漸漸流成了不舍晝夜的江河湖海。
論起兵器譜上的份量來,它自然只能算得上金大俠初出江湖時的小試牛刀,金古梁溫華山論劍之時也不會拿出來耍。后續作品的耀眼奪目把它映襯得實在少了光彩。它是那樣安靜地臥在書堆里,任書頁翻卷又泛黃,任時光的塵埃一日日地將它掩埋。沒有人去費心爭論袁承志和其他男主角誰高誰低,沒有人去懷疑承志愛的是青青還是阿九。
相比起金庸的其他作品來,它顯得是那樣的“簡單”,讓人看不到大改它的必要。
但新修版一出,這樣抱著書自得其樂的靜好日子卻蕩然無存。
原以為最不會被改動的,卻改得最面目全非。
新修版的出世,讓我們看到了金庸將作品“經典化”的決心。他說他改得是原文的“牽強之處”,刪去了鐵手愛上男裝青青的情節,也試圖挖掘原版人物潛藏在水面以下八分之七的那座冰山——他寫出了黃藥師與梅超風之間的師生戀,以及袁承志與焦宛兒,與阿九的“親密接觸”。
曾經的金庸說過,武俠是成人的童話。而在他的作品伴隨下長大的我,也真的相信了。書中的那個世界,是現實的投射,但在我心中,它卻代表著一種現實中并不存在,但卻令我心馳神往的美好——曾經,這是我感謝金庸的最大理由,只因他是那個世界的造物主。
但如今,在他嘗試著將作品寫得更“真實”,更“深刻”時,那份美好卻蕩然無存。
金庸身為作者,他有修改作品的權力,但作品一旦被創造出來,便是屬于作者和讀者的共同財富。而他筆下的人物,縱使他一支筆便可定了他們的生死,但士可殺不可辱,他卻無權將他們扭曲毀損。
眼看著《碧血劍》里,那些曾經喜歡過欣賞憐惜過愛過的人,竟為了一場出軌與反出軌的道德大戲,被改成這般模樣。我對著白紙黑字,百般不甘心,百般不痛快。
無以泄憤,只得默默拿起一只橙子,狠狠地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