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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民工大學生
半個月后,關鍵康復了,英姿帶著兒子回家去了。關春風也恢復了他緊張的學習生活。
轉眼間,大學的第一個暑假來臨了。在學生宿舍,其他幾個沒結婚的單身漢各干各的活:有的戴著耳塞用單放機學英語,有的在輕聲朗讀《英語900句》,有的整理晾曬好的衣服,有的在寫戀愛信。
“好不容易熬到放暑假了,我得好好地休息休息。一個學期來,天天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只有禮拜天才能出去放放風,悶死人了!”解波平躺在床,把頭枕在被子上說,“休息好了,有空還得去拜訪拜訪我父親的那些老朋友,半年沒有跟他們聯系了。平時不相往來,到畢業的那一天突然去找人家辦事,人家會說:‘平時干啥去了,有事才來找我’,那時咱想求人也張不開嘴。”
“老解是帶資上學,在用錢上不成問題。像我們這些不帶資的‘老三屆’,還得整天為家里的油鹽醬醋錢發愁。大學4年,對于我們拖兒帶女的‘老三屆’來說意味著苦度經濟難關。老關,暑假可夠長的,放了暑假你打算干啥?”正在洗衣服的宋俊秀忽然問道。
“你想得很對,你和我想到一塊兒了。大學4年,是要苦度經濟難關。我也在思考怎樣解決全家人的生活費用,度過大學經濟難關的事。我思來想去,覺得要攻克經濟難關,不能光靠節流,更重要的是開源。這就是說,不能單靠節儉,掙錢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每年有這么一個漫長的暑假,那真是太好了。下苦一個暑假,就能解決全家人一年的生活費用問題。你剛才不是問我放了暑假打算干啥嗎?我的想法是,先回生產隊掙幾天工分再說。”關春風正在看書,給正看的那頁折角后合上書,然后回答說。
“掙工分?工分能值幾個錢?”宋俊秀顯得不屑一顧的樣子。“一個勞動日8毛錢。”關春風鄭重其事地回答道。“辛苦一天才掙8毛錢!”宋俊秀臉上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一個勞動日8毛錢已經夠不錯了!和其他生產隊相比,不算是最好,至少也是中等偏上水平。”關春風認真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一個勞動日8毛錢,能干啥?而且到了年終才能分紅。我看不如撈現成來得快,錢到手家里就能用。”宋俊秀表白道。“撈現成?你準備干啥?”關春風問道。“來城里打工,一天能掙兩塊多錢。聽說當搬運工一天能掙10多塊錢呢!你看,我有的是力氣。”宋俊秀說著,握緊拳頭在胸前比劃了兩下,又有所期待地說,“怎么,要不要跟老哥搭個伙?”
“剛才我已經說了,先回生產隊掙幾天工分。我所在的村子離咸陽很近。生產隊每年都要種幾畝小甜瓜和大西瓜,作為生產隊的經濟作物。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正是小甜瓜和大西瓜相繼成熟的季節,生產隊每天得派幾輛架子車到咸陽賣瓜。到咸陽給生產隊賣瓜,也是個有油水的活……”原來,關春風對自己的暑假生活已經有了初步安排。
關春風說得津津有味,宋俊秀有所不解,急忙問道:“賣瓜有什么油水?”“每次賣瓜能掙兩天的出差費,瓜賣得好的話還能從中弄幾個零花錢。”關春風回答說。“那你就不到城里打工了?”宋俊秀又問道。“到城里打工,當搬運工,我不用跟你搭伙,正好可以隨我們生產隊的人一塊干。”關春風繼續回答說。“你的身體比我瘦,打工你吃得消嗎?尤其是當搬運工,那可是要出大力氣的!”宋俊秀關心地問道。沒想到關春風滿懷自信地說:“事情都是逼出來的。啥不是人干的?只要放下大學生這副架子,就沒有吃不了的苦,就沒有度不過的難關!”
關春風回到生產隊第一天要干的活就是掏大糞。村小學廁所的大糞由各生產隊輪流掏。掏大糞是最沒有人愿意干也是隊長最犯愁派誰去的活。每次得派兩個人去,二梆是少不了的。他,梆子頭,有人沒人總是自言自語地說話,大家說他腦子缺根筋,因為在家里排行老二,年歲大了還未成親,人稱“傻二梆”。人們都說他傻,其實,他有時也傻得可愛。
一天傍晚,二梆請鄰居剛過門的新媳婦到他家里給他蒸饃饃,新媳婦看他可憐就去了。新媳婦把生饃饃剛做好,準備放到鍋里去蒸時,正在燒火的二梆說:“我今天叫你來不是為了蒸饃饃,而是為了和你談戀愛。”新媳婦聽了這話,端起篦子把生饃饃往案板上一扣,罵道:“談你老娘的腳后跟去!”說著就跑了出去。
還有一次,社教工作組一大早開會,二梆又遲到了。工作組組長問他:“二梆,今天咋又遲到了?”二梆說:“我昨天晚上睡的早了。”工作組組長點點頭說:“難怪你今天早上起來遲了。”散會了,工作組組長覺得不對勁,叫住二梆說:“二梆,你也學會糊弄人了!昨天晚上睡的早,今天早上就應該起來早,怎么昨天晚上睡的早今天早上反倒起來遲呢?”二梆說:“你不知道,我呢,先天晚上睡的遲,第二天早上就起來早;先天晚上睡的早呢,第二天早上反倒起來遲。”
這次掏大糞,除了派二梆,另一個人該派誰去呢?隊長又作難起來。這時,誰也不敢做聲,生怕派到自己。“我去!”人群中突然有人自告奮勇。隊長一看是關春風,有點猶豫:讓一個大學生去掏大糞?他對關春風說:“不行,不行,舀大糞又臭又臟,弄不好大糞會濺得一身一臉,你能吃得了這種苦?”關春風毫不猶豫地說:“我能!”隊長只好派他了。
來到廁所的糞池,關春風搶先拿起了糞勺,臭也罷,臟也罷,全然不顧,一勺接著一勺地將大糞舀滿了糞車,累得他滿頭大汗。以前,舀糞的活都是二梆來干,別人看著他干活。這次,情況不同了,是別人舀糞,他看著別人干活。二梆可高興了,嘴里反反復復地就那么一句話:“春風是好娃!春風是好娃!……”說完便眼睛直直地看著關春風,“嘿嘿嘿”地笑個不停。
二梆說關春風是好娃,是因為關春風從小就以“好娃”在全村出了名。關春風兄弟兩個,沒有姐妹。哥哥嬌生慣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從3歲開始,小小年紀的關春風就幫母親燒火、做飯、燒炕、打豬草,凡是力所能及的活他都干。尤其是燒火做飯,按陜西農村的習慣,那是女人干的活。女孩子幫母親燒火做飯,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了。可關春風是個男孩,幫母親燒火做飯的消息一經傳出,簡直就成了全村的特大新聞。從此,全村的人都叫關春風“好娃”。有一次關春風去上學,走到村東口,在路旁閑聊的人群中突然竄出一位老大娘來到他的面前。關春風嚇了一大跳,還沒等他定下神來,那人一開口就問:“你是不是就是村西頭的那個好娃?”
說到賣瓜,人人都想去,隊長就輪流派大家去。賣瓜也是個苦差使,當天回不來,晚上睡大街。輪到關春風去賣瓜,和其他社員一樣,他也得受同樣的罪。每到天黑以后,在大街上選好一個比較干凈的地方,停好架子車,鋪開出門時帶來的塑料布,躺下身子,蓋上床單,就這樣過上一夜。如果是遇到下雨天,覺就睡不成了,得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即使是晴天,睡覺時也得睜一只眼,以防小偷偷瓜。賣瓜有時會遇到麻煩事,和過分挑剔而又難纏的顧客發生爭執,為瓜的甜與不甜爭得面紅耳赤,顧客說“瓜不甜”,賣瓜的說“我賣的是甜瓜,而不是蜂蜜”,雙方各執一詞,不歡而散。有人說關春風是個大學生,受這份罪劃不來。不過在關春風看來,這些都算不得什么。因為他覺得吃苦有利于人生歷練,增強意志,提高心理素質。
暑假里,關春風干的最苦最累的活要算是在西安當搬運工。人們把當搬運工叫“拉貨”也叫“拉腳”。剛一開始,誰都不相信關春風能干這種活。關春風是白面書生,因患有胃病,身體消瘦,有人說一股風都能把他吹倒,而搬運工是一種超強度的重體力活。平時,在生產隊里干活,兩個人拉一輛架子車,載重不過400多斤。而搬運工一個人拉一輛架子車,一次載重一般都在1200斤左右,甚至在1500斤以上,完全超出了車胎和車軸的負荷極限。嚴重超載時,新車軸都能被壓彎,新車胎也能被壓爆。這些常人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對搬運工來說卻司空見慣。
搬運工每天早出晚歸,沒有固定的路線和工作場所,什么都拉。大到鋼材、石材、木材之類的建筑材料,小到食品、水果、百貨之類的生活用品,還有機器零部件之類的工業用品,以及油料、油漆、強堿、強酸之類的危險化學品。尤其是鹽酸、硫酸、硝酸是用陶瓷壇子裝的,不管裝卸還是拉運,都得十分小心。如果一個壇子被摔破,就會車毀人亡。不僅是危險化學品,即使是一般的建筑材料和工業用品,在搬運過程中,如不注意安全,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有一次從西安向咸陽運送鋼板,一輛架子車只能裝兩塊,平放在車子上,用繩子綁好。走到陳陽寨經過一段弧形的下坡路時,綁鋼板的繩子突然被鋼板割斷,沉重的鋼板迅速向前滑落。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關春風只是由于反應敏捷,迅速地使勁抬高車轅,使鋼板與車身重心保持平衡,才未發生危險。否則的話,將近1噸重的鋼板會在頃刻間像鋼刀一樣砍向他的腰部,將他攔腰砍斷,或者將他壓在鋼板下面。或此或彼,后果都不堪設想。
在干搬運工的日子里,關春風兼任會計,他吃苦耐勞,與年長的民工同甘共苦,樂于為大家服務,贏得了大伙的信任。一天傍晚收工以后,有人捎話說家里人要他回去一趟。不少工友趁機讓他捎帶辦事。天黑以后關春風才從西安騎自行車出發,第二天天沒亮又趕回了西安。大家委托他辦的事一件件都辦妥了。這件事令大家十分驚訝和佩服。
搬運工的活既繁重又勞累,雖然掙錢多,但花費也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一件衣服穿不了多久就磨破了。布鞋是不能上路的,必須穿解放鞋,也是不多天就得換一雙新的。搬運工的飯量大得驚人,一頓吃1斤多干面條不在話下。有一次,關春風給一個工廠的職工食堂送完面粉,臨走時用1斤糧票和兩角5分錢買了5個饅頭,他把饅頭裝在布袋子里,把布袋子掛在車轅上,邊走邊吃,取一個吃一個,干吃不喝水,不一會兒功夫,5個饅頭全吃光了。架子車的花銷也不小,零部件磨損得很厲害,需要經常更換。補胎、換珠子、換鋼碗之類的維修技術全得自己掌握。
搬運工生活雖然很艱苦,卻能鍛煉人的身體,使關春風消瘦的身軀逐漸壯實起來,而且治好了他的胃病。從小學到初中,連續幾年的寄宿生活,長期吃干饃、喝開水、就咸菜。到了高中,他就患上了胃病,消化不良,胃部作酸,還伴有“雞鳴瀉”,拉肚子,搞得他面黃肌瘦,沒有精神。為了治好胃病,他四處求醫。農村、鄉鎮、咸陽、西安都跑遍了,中醫名醫、西醫專家也求遍了,就是不見病情好轉。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一位農村赤腳醫生說他是酸性胃,應該吃堿性藥,給他開了一種叫氫氧化鋁的藥,一吃果然見效。后來他想,這不就是化學上說的“酸堿中和”嗎?酸性胃不能吃酸性藥,“酸加酸”越吃病越重。那個赤腳醫生還說酵母片是一種中性藥,助消化,含有維生素,長期服用不會產生副作用。在西安干搬運工,口袋里有了錢,關春風就去藥鋪買了一大瓶酵母片,每次飯后給手里倒一大把,不用數有多少片,也不用開水沖,放進嘴里嚼爛咽下去。就這樣,一大瓶酵母片吃完了,胃病也好了。
搬運工是重體力勞動,白天頭頂烈日,揮汗如雨,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晚上,回到工棚,吃完飯洗這洗那,然后就呼呼大睡。工友們開玩笑說:“干這么重的活,吃石頭也能消化得了!難怪關春風的胃病,多少名醫都看不好,拉了幾天貨就好了,這就叫歪打正著。”
在暑假里令關春風感受最深的是到西安打工。打工是跟隨生產隊組織的房屋修繕隊干活。房屋修繕不外乎就是拆舊蓋新,整天跟磚瓦木料、黃泥、石灰打交道,勞動強度大,每天工作10個小時以上。有時還要爬上高高的屋頂,往下一看令人頭暈目眩,一不小心就會從屋頂上摔下來。包工隊自辦伙食,主食就是把生的做成熟的,副食基本上沒有什么油水。在西安東大街一所小學干活時,“民工中有個大學生”成了教師們茶余飯后的熱門話題,他們一個個難以置信,都用驚訝的目光打量著這位“天之驕子”,好奇地問關春風:“為什么假期不在學校復習功課,來干這樣繁重的體力勞動?”關春風坦然地回答說:“我是‘老三屆’大學生,帶著老婆孩子上大學。”一次,關春風感冒發高燒,教師們聞訊后,及時送來了退燒藥,使關春風感到了好人的關愛和社會的溫暖。在疾病的折磨中,關春風也在捫心自問:一個大學生,為什么還要受苦力、困頓、病痛的折磨?師大校園一塊石碑上的文字,似乎使他對此有所感悟:“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