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丑丫，我小學同學。我升至三年級那年，因為頑皮被學校教務處從二班調整到一班。班主任老師安排我與丑丫同桌。
丑丫，真丑。咪咪眼，突顴骨，高鼻子，大嘴，大手，大腳。衣著土里土氣，說話啞里啞聲。
跟丑丫坐一條窄窄的長凳，同用一張小小的課桌，一轉身一側目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丑臉，而且倆人的呼吸完全交融在那小小的一米之域，彼此說話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肢體動作偶爾有摩擦和碰撞，常常引來同學異樣的眼光和竊笑，心里別提有多么的難過！
與丑丫近距離相處其實是一種懲罰！它還不是簡單的一次性的體罰，而是懲罰中的最高級別——精神懲罰，并且是日復一日的。
在小小的年紀里，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嘗到了犯了錯誤受到懲罰的痛苦滋味。
丑丫的丑是同學們公認的，并把她看成另類。女同學不喜歡她，嫌她丑，不跟她一塊學習，更不喜歡與她作游戲。男同學的表現(xiàn)激烈的多，欺負她，罵她丑，抽冷子會扭一把掐一把的。
本來，轉到新班，失去了原來好玩朋友，心里就有氣，再加上與一個丑丫頭同桌，心里的氣化成了火氣。自然而然，丑丫成了出氣筒。
我在書桌中間劃一道線，警告丑丫寫字的時候不能越過界線。如果過線了，我就會用胳膊肘把她的胳膊肘頂回去。她寫字總是小心翼翼的，一心必須二用，要不就會收到硬胳膊肘的治理。而我在寫字的時候可以拉開大大的架子肆無忌憚地越線，她明明知道，卻不從吱聲，躲著身子，盡力縮小自己的空間。
當座位輪換到靠墻一側時，靠墻坐著的肯定是丑丫了。早上到校，如果我到的早，就坐在座位上紋絲不動。丑丫來了，我裝作趕寫作業(yè)的樣子低個頭寫個不停，等到她站了好半天，上課鈴響了，我才欠起身，讓她從我身后擠過去。在她通過的過程中，，她常常被我靠回的后背滯夾幾秒鐘，后坐的男同學會趁機襲擊她。
幾次之后，她上學在班上總是第一個。
利用早上上課的時候懲罰丑丫的機會沒有了，我就利用下課。下課鈴響了，同學們哄地跑了出去，而我卻坐在座位上不動。丑丫無法出去，急了就小聲懇求我。我總是慢慢騰騰地表現(xiàn)出一萬個不樂意地站起身。她必須百米沖刺般地跑出教室。。。。。。
二
丑不是丑丫的錯，可是她卻要為丑買單。每每受到無端的欺負和無理的懲罰都會默默承受，不暴發(fā)，不抗拒，更不會向老師告狀。
說實話，丑丫表現(xiàn)了出奇的寬容品性，令我和一些男同學不知所措。而在隨后的日子里發(fā)生的事情，改變了我對她的態(tài)度。
一個深秋的下午，我在跨一個小水溝時，不小心跨到了水里，鞋子濕透了。回到教室，感覺腳底冰涼，身上冷的打顫。丑丫關切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把鞋子搞濕了。她馬上把自己鞋子脫下來，讓我穿上。我偷偷看了她一眼，硬挺著說，沒事的。她說，大人說，腳底受涼會生病的。我冷的實在受不了，便脫了水淋淋的鞋子，把兩只冰涼的腳丫伸進丑丫的一只鞋子里，把另一只鞋子推給她。我們倆兒各套一只鞋子，上了難忘的一堂課。
還有一次，我生病兩天沒去上學。晚上的時候，丑丫找到我家，給我補課。她走后，媽媽問我，這個丫頭是誰呀。我怪不好意思地說是我的同桌。媽媽說，這個丫頭長得很特別，身架很好，現(xiàn)在看著難看，長大會漂亮的。事后我把媽媽對她的評價說給她，她害羞好半天。連連說，怎么可能呢！
善良和寬容是化解敵對的有力武器。
有一句歌詞說的好：我很丑，但是我很溫柔。這意思是說溫柔可以與美麗相媲美，可以彌補丑貌帶來的缺憾。
丑丫的善良融化了我心上的堅冰，消除了我的怨氣。我知道了，人的內心與外表是不能劃等號的，以貌取人是錯誤的。我用橡皮擦掉了書桌上的中線，輪到座位換到靠墻時，我把外面的座位讓給她，在學習上遇上難題我們能夠彼此幫助，如果有哪位男同學還象過去那么欺負她，我會為她挺身而出，搞得班上的同學莫名其妙。一次，幾個男同學私下里把我約到操場，質問我為什么不再懲罰丑丫了。我說丑丫雖丑，但是心好。他們又問，你不再欺負她了？我說肯定不會了。他們接著說，我們欺負她是為你出氣，現(xiàn)在你退出了，我們還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干嘛呢？
因為我態(tài)度的轉變，男同學也跟著轉變了，丑丫受欺負的日子結束了。我不再因為身邊有個丑丫頭而滋生厭煩心理，把過去花在對付丑丫的腦細胞全用在學習上。那年的期末考試，我考了全班唯一的雙百。老師在班上做總結表彰時，喊我上臺領獎。我靦腆地走上講臺，被老師一把抱將起來，沖著同學們說：看看，這就是頑皮的轉班生，頑皮已經不在了，并且考了全班第一，你們要向他學習。我是第一次面對那么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看，心里一陣子緊張呢！但是當我看到丑丫那含著祝福含著關切含著鼓勵的眼神時，心頭涌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心里說：感謝丑丫，我的進步有她一份！
四年級下半學期。丑丫的父親調到另外一個地方工作，丑丫轉學走了。
臨走的前一天，她來向我告別，把一個用紙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本子交給我說，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只有回家才能打開。女孩子總是神神秘秘的，老是給我們男孩子制造幻想和浪漫。丑丑的丑丫也有著女孩子一樣的性情呢！我從鉛筆盒里拿出一塊橡皮，遞給她說，我就是用這塊橡皮擦去了桌子上的分界線，作個紀念吧。她笑著收下了。
回到家，我打開她送的禮物，是一本日記。上面是她記的一年來發(fā)生在她身邊的故事，其中有相當多的內容提到了我。讀著日記，回想著發(fā)生在丑丫身上的喜怒哀樂，心里十分內疚和后悔。
丑丫走了，帶著她的丑走了。
我身邊的座位空了，吸呼中嗅不到丑丫的氣息，耳邊也聽不到她啞啞的說話聲，一轉身一側目再也看不到丑臉了。按理，不再面對一張難看的臉我應該過得愉快，可是我一點兒也快樂不起來，相反心里卻是空空蕩蕩的。記不得哪位作家說過這么一句話，當你擁有她的時候，并不覺得她的可貴；只有當你失去她的時候，你才覺得她是那樣的可貴和值得珍惜。
丑，也是可貴的，更是值得珍存的。
三
那年夏天，我從部隊回家探親。在車站候車。忽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頭看去，面前站著一位豐姿卓約的女子。她的臉龐線條分明，透著些許西方女子的風韻，因為顴骨高深凹的眼睛顯得深邃有神，挺拔的鼻子，性感的嘴唇，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象瀑布一樣滑過肩頭。我認不出來，就問，你是誰？她說，你猜猜看。我上下打量，左右端詳，搖搖頭說，猜不出來。她哈哈大笑說，我是你的同桌，丑丫呀！
啊！丑丫。是丑丫，怎么可能？
眼前這位美妙女子怎么與丑丫也聯(lián)系不起來！難道童話能變成現(xiàn)實，世上真有丑小鴨變成白天鵝的故事？
世上的事情永遠讓你琢磨不透。小時候看著十分漂亮的女孩，長大了長相會趨于平庸；而小時候難看的女孩長大了又會變得令你想像不到的漂亮。造物主對人是公平的，美與丑在造物主的拿捏下相互轉換，只是給予每個人的段落不同而已。
我問丑丫，你怎么能認出我來？她笑著說，當然有辦法了。女人的辦法永遠比男人多。
她說她大學畢業(yè)后，現(xiàn)在是走南闖北的時裝模特。
我說，造物主真的捉弄人，讓你小時候受了那么苦。但是好心終有好報，美麗終于屬于了你。
她笑了，笑的開心，笑的燦爛，笑的搖曳。
她說，你送我的橡皮我一直保留著，現(xiàn)在已經無法再用它去擦掉什么了，硬得象一塊石頭。
我說你還保留那遙遠的記憶，真是難得。其實我一直后悔小時候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
她說沒關系，苦難是一所學校，也是一筆財富，我還要感謝你呢！你給了我很多的幫助！
四
此時此刻，我坐在電腦前，沉浸在與丑丫邂逅的回憶中，忽然思緒被一陣鳥的嘀叫聲所打斷。抬頭向窗外看去，只見一只小鳥在陽臺上吱叫著，跳躍著，時不時用爪子梳理一下羽毛。它蹦跳到玻璃窗前，對我張望，我也笑著跟它隔窗凝視。忽的，小鳥展翅飛走了。。。。。。
不遠處，一所小學放學了。同學們排著隊，在老師引領下走出校門，立即被迎接的人們所淹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