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de> </code>一年前的八月十五之夜,月兒罕見的圓滿,京城置身于一片霓虹燈海之中,夜色未至,五彩煙花已從四面八方升了起來,整個天空都鑲滿了星辰,十分絢麗。遠望京城,猶如瞻仰天外仙境,令人心馳神往。煙火與秋霧連成氤氳的神秘色彩,人聲與車馬聲奏出一片祥和之樂。
<code> </code>這個時節,女子們都會仔細梳洗一番,然后戴上素白面紗,相邀去觀燈會,男子們也都扮作風度翩翩之相,想在燈會猜謎活動中拔得頭籌,不過,猜謎是虛,實則是在燈會上悄悄尋覓意中人,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便會主動請姑娘猜謎,若姑娘賞臉,就算是一段一見鐘情的佳話。當然也有不賞臉,卻愛顯擺自己的姑娘。譬如田小姐。那日,田小姐放完了孔明燈,也加入了猜謎大會中,田小姐氣質出眾,又長相可人,自然引來眾多男子的青睞,還未待她站穩腳跟,便有人向她拋出燈謎,她連人都不打量一眼,便猜出了謎底,惹得那男子興奮得又接連拋出好幾個燈謎,田小姐一一答出,惹得眾人一片叫好。而后田小姐興致已盡,連那搭話的男子也沒正眼瞧上一眼,便扒開人群轉身離去,那男子連忙跟著,在后邊一邊介紹自己,一邊打聽田小姐芳名。豈料田小姐卻一句話也不說,那男子經不起田小姐這般糊弄, 快步繞到田小姐前面,強行攔住她的去路。
<code> </code>人群中突然鬧騰起來,只見幾個黑衣蒙面的大漢從人群中冒了出來,每人從人群中拎起一個姑娘,便飛檐走壁而去。余下的姑娘們開始抱頭鼠竄,另一頭也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幾個蒙面大漢不僅掠走了姑娘,還把護著姑娘的男子捶打了一番。田小姐正在跟那個搭話的男子理論,突然一個蒙面大漢竄過來,揪著她的衣領便往黑暗處跑,搭話的男子一臉驚恐,立即抱著大漢的大腿呼喊救命,田小姐靈機一動,說道:“我早就不想跟他過了,跟他生了三個女兒,他不聞不問,原來他在外面早就有了私生子,讓我去死吧。”那大漢一聽,急忙把田小姐往地上一扔,雖然受了些擦傷,但好歹留下一條命。田小姐趕緊朝兩側的店鋪跑去,希冀找到一處藏身之地。
<code> </code> “閃開,閃開……”
<code> </code>一陣慌亂的馬蹄聲撥開喧鬧的人群,頃刻間領頭的棕色駿馬從田小姐身側飛馳而過,她在一聲馬的長嘯中摔倒,騎馬的男子正是王信,方才在燈會上見田小姐猜燈謎的聰慧勁,心有所動,便一路上跟隨,得見強盜擄人,回身取了兵器趕來,又見得田小姐機智脫身,王信已然被她的臨危不懼折服。若不是因為這亂賊擾市,他肯定會親自將受傷的田小姐送回田府。
<code> </code>其實,王信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派人打聽到了她家住何處,姓甚名誰了。
<code> </code>此時,擄人的強盜已不見了蹤影,他便匆匆下馬,雖然嘴上怪她驚擾了他的馬,讓賊人得以逃脫,心里卻萬般愧疚,不料外柔內剛的田小姐毫不領情得瞪著她,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口吻:“明明是你的馬驚了我!”
<code> </code>好好,是我的馬驚擾了你,那我護送你回去吧!王信正打算送她回去,豈料她翻身就逃了,自己卻還未來得及親自問她的芳名。
<code> </code>既然她要自己走,王信只得悄悄跟著她直到她安然回府。他望著她的背影,嘴角抿著一絲笑意,希望他日還再能看見這個可愛聰慧的田琇英,于是他躍身上馬匆匆離去。
<code> </code>翌日,傳來消息說,昨夜京城共有二十四位待字閨中的女子失蹤。那幾日,京城凡是女子都不敢出戶,生怕那夜情景重現。半月過后,二十四位女子又都紛紛離奇歸家……
<code> </code> “王信,搞了半天,你偷窺我啊。”我咯噔咯噔笑起來,我終于搞清楚我為什么重復做那個夢了。眾人都出奇得望著我,尤其是王信的眼神,竟有一絲不理解的失望。
<code> </code> “此后,那些女子再也無人登門提親,其中一戶還是老爺的舊相識。”桂芳姨暗自神傷。我趕緊收住了笑聲,自責得低下頭。
<code> </code> “不過,還好琇英很機智,才得以逃過此劫。”王信似乎在給我臺階下,笑著夸起我來。但那個機智的琇英并不是我,我怎么好意思因此抬起我羞愧的臉,“但是,大漢放了你的真正原因,是看到了我。”王信鄭重其事道。桂芳姨立刻打起精神,撐大那雙起滿褶子的雙眼皮看著王信,就像我媽追劇時聚精會神的模樣。
<code> </code>少女失蹤后的第二天清晨,圣上突然頒布皇榜,招百名六月出身五行火旺的童女入宮祭祀天地。而這些少女在入宮的半月間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圍在皇帝與眾妃嬪身邊誦經。原來天啟皇帝登基這幾年,未添一男半女,懷上龍種的都小產了,唯一降世的嫡子不足半歲夭折。隨后,后宮的嬪妃們竟遲遲不見懷孕的跡象,皇帝求子心切,又無可奈何,幸得一方術之士指點迷津,卜天象得知乃因天魁星入主,致后宮陰陽顛倒、乾坤渾濁,加之這后宮怨氣太重,需在重陽節前請百名六月出生五行火旺之童女入宮誦經半月,否則龍種難安。于是圣上馬上吩咐下人貼皇榜,招六月出生五行火旺之童女。
<code> </code>魏忠賢立馬擔心起來,這些年他趁著皇帝對他的信任,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在民間為非作歹。如今東林黨人正參了他的本,皇上又開始質疑嬪妃頻繁流產的怪事,連招童女的皇榜都快公布城門,他才得知,看來皇上雖傻可護起犢子來又有點聰明勁了。
<code> </code>倘若現在真的誕下小皇子,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小皇子一旦登基就是他魏忠賢的掘墓人。為了穩固自己在朝堂的勢力,魏忠賢只得牢牢將弱智而稚嫩的天啟皇帝控制在手中,并且時刻祈禱皇帝長命百歲,他可不要什么小皇子。盡管事發突然,已不能挨家挨戶去查明童女的出生年月,但能抓多少算多少吧,于是便有了仲秋之夜擄奪童女之事。
<code> </code>天佑吾皇,最終還是找齊了六月生五行火旺的童女,但一年過去了,宮中仍沒有添丁之喜。這個只會做木工活的皇帝對開枝散葉的大事還是很上心的。隨即,方術之士再卜天象說:渾濁之氣毫無移動的跡象,皇上需覓得身帶天魁朱砂痣的童女入宮鎮殿,方才能消化后宮的濁氣,龍種方可平安。
<code> </code>于是魏忠賢派人私下里到處尋找那個天象里說的女子。
<code> </code>王信慢條斯理得講著,我心有余悸,連忙問:“找到之后呢?要殺了她嗎?”“魏狗在京城有幾處別院,都是他圈養的爪牙,你若是落入他的手中,只怕會生不如死。”王信說這話時,竟有幾分恐嚇我的意思,“皇帝要的童女,只要不是童女,你自然也沒有天魁之力了。”說著,他看向我的手背,眼神深沉,若有所思。
<code> </code>原來那歹徒口中的“老爺子”竟是魏忠賢。
<code> </code>我思忖片刻,哀怨道:“那如何是好,總不能隨便找個人嫁了吧。”
<code> </code>大家面面相覷,半晌,王信徐徐道:“如果你要嫁人也未嘗找不到合適的人家啊。”他臉色緋紅,藏不住他嘴角羞澀的淺笑,“何況,向田小姐求親的好人家怕是數都數不清吧。”
<code> </code> “我老爹讓我去做秀女,家里請了幾個老師訓導我呢!”我訴苦道。
<code> </code> “你要選秀?”王信臉色驟然暗下來,眼睛瞪得老大。
<code> </code> “我也不想去,天啟皇帝大字不識幾個,又只對木頭感興趣,還是個傀儡,我壓根就瞧不上。不過放心,以我的水準肯定是選不上的。”我暗自慶幸自己在這里也算半個文盲。王信聽了我這番言論,凝固的臉色漸漸舒展,而后又嚴肅道:“你怎么知道皇帝大字不識幾個?連朝堂的大臣都不清楚的事,你如何得知?大庭廣眾之下胡言亂語,有辱皇家聲明,不成體統。”他橫眉冷對,威而不怒,活脫脫的大男子主義。我有些怔忡了,瞅著冷峻的他半句不敢多言。
<code> </code> “這三年一次的選秀,大有來頭的女子多的是,魏狗未必看得上。”王信提起“魏狗”的口吻稀松平常,仿佛是說得多了,淡化了曾經那樣怒不可揭的感情色彩,“如今的情形,女子無才便是德。你越不想選上,往往越容易晉級。”他陰冷得一笑。
<code> </code>只因為是王信口中說出來的話,便似有風雷涌動,容不得我有半點置疑。我只知魏忠賢是奸佞小人,卻未料到他像空氣般,在不被人注意時已悄然鉆進我們的日常。短短半個時辰不到,王信已多次提到魏忠賢,而我也差點落入魏忠賢之手,這個成為后人影視創造中的經典形象已在我的周圍結絲掛網,布下陷阱。可是王信如何知道怎么多?就因為他有如那些女子口中謠傳的“皇親國戚”的身份?皇恩浩蕩,他又何來那般憤世嫉俗?
<code> </code>桂芳姨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糾結的內心,王信救了我三次,已經在她心中樹立了高大的形象,她對他的感激和尊重無以言表,“多謝公子今夜出手相救。”說著,她已經跪下來,王信趕緊扶住她的肩膀,“不必多禮,老人家方才已經謝過了。”桂芳姨輕輕點頭,又道:“公子總是及時伸以援手,老奴一定稟報我家老爺,改日定當登門道謝。”“不必了不必了。”王信一聽到要“登門拜訪”,立刻著急得擺手拒絕。“可是方才您是如何發現那兩個人圖謀不軌的?”桂芳姨是個執著的人,方才沒有回答的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
<code> </code> “我送你們上車時,發現這兩個人舉動異常,見到我之后,一臉惶恐,脖子上似乎掛著刻有‘鬼’的吊牌,這明顯就是魏黨的手下,所以我才悄悄跟過來。”王信拍了拍腦袋,意識到若再不回答這個問題,桂芳姨該懷疑他什么了,未等桂芳姨追問,他便繼續道,“如果我沒猜錯,他們用了易容術,在某個歇腳的地方和你家的家丁對調了,你們好好想想馬車在路上停過嗎?”桂芳姨恍然大悟:“在老奴的家我們逗留了不少時間,怪不得,小姐落水之后,兩個家丁并不見人影,可能正被歹徒帶到了別的地方,等歹徒喬裝后,我家小姐也剛剛好換上干凈的衣服準備出發。沒想到這世上真有天衣無縫的易容術。”桂芳姨嘴巴“喔”成一個半圓形,心有余悸得握著我的手。
<code> </code>馬車終于從一路顛簸回到平順,離田府越來越近,夜色已深,老爹一定還在等我歸家,我這般蓬頭垢面的回去肯定是會被懷疑的。馬車突然停下,王信扔給我一個白色包袱,沖我笑笑,跳下了車。我趕緊拆開包袱,竟是一套嶄新的女裝,與我之前的服飾一模一樣。
<code> </code> “趕緊換上吧。我幫你放哨。”王信在車外不遠處道。桂芳姨趕緊伺候我換上。
<code> </code>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衣服長這樣?”我好奇他這般神通廣大。
<code> </code>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便是如此打扮,我便憑著記憶畫下來,請匠人做了一套,不曾想今日竟派上用場了。”他語氣平常,一點恩人的架子也沒有。
<code> </code>一陣手忙腳亂之后,我掀開簾子,王信恰好轉過身,他微笑得打量我,露出心滿意足的神色,就好像男朋友給女朋友購物刷卡時的爽氣。我一身雪花白的立領上襦,五彩紡織錦的百褶長裙,晚風掀起我裙幅下邊一二寸處繡以白色花邊的壓腳,宛如天邊的云朵。王信足足看了我半晌,伸出手道:“我就在此目送你回家吧。”我被他扶著回到自家的馬車上,阿紫見我一身干凈的打扮,大贊王公子神通廣大。
<code> </code>馬車緩緩駛向田府,我揮手與他告別,他佇立在風中,手握佩劍,靜靜得望著我離去的方向。阿紫連忙拍著我的肩道:“小姐,這馬都是一模一樣的呢!”一會兒,桂芳姨又道:“那不是老五老六嗎?”我掀開簾子一看,老五老六爬上車來,換下王信的仆從,驅車前行。
<code> </code>原來,老五老六被歹徒灌了迷藥,扔到桂芳姨家附近的林子里,幸而被王公子手下的人找到了。
<code> </code>回到家跟老爹請了安,老爹只是怪我回來得太晚,并未對我大加訓斥。我才放松回到閨房內,卻見桂芳姨在房內神情肅穆得等著我,屋內的丫鬟一個也不留,我前腳進門,她后腳就把門緊閉。
<code> </code> “小姐,王公子的確是皇親國戚啊。”她說到此眼睛一亮。
<code> </code> “你如何知道的?都是在外面聽來的吧。”我肚子有些餓,從桌上挑了一塊核桃酥品嘗起來。
<code> </code> “小姐糊涂啊,您可看清楚他的如意結?”她頓了頓,像老師上課時給學生留有思考的余地,見我不以為然,又急切道,“他并非叫王信,而是當今的信王殿下。” 我恍然大悟,嘴里的核桃酥差點沒嗆死我,古時候的讀寫習慣應是從右至左,而我的習慣卻是從左至右。如果他是信王朱由檢,那日后是要當皇帝的呀?他能文能武,又對朝政針砭時弊,完全是個塊勵精圖治的皇帝料子。不過,此時的信王早就厭煩了閹黨擅權、政不通、人不和的大明天下,難免憤世嫉俗,苦于救國無門,只好寄情于市井。
<code> </code>桂芳姨完全不理會我的早已飄到九霄云外的思緒,繼續她的推理: “老奴說登門拜訪,他卻立馬推脫,有幾次他都吞吞吐吐自稱為本……本王?何況,今天遇到的那兩個小廝,可是閹黨,那兩個小廝明顯不敢對他動手,而他敢殺了閹黨的人,若非皇帝的親弟弟,何人有這個膽子?還有啊,一聽到小姐說皇帝大字不識幾個,他立刻生氣了,這是兄弟情深啊。當然,看的出來他對小姐相當有情。”
<code> </code> “您是福爾摩斯嗎,太厲害了。”我拍手叫好。怪不得桂芳姨在馬車上對王信畢恭畢敬。
<code> </code> “恩?不是老奴厲害,而是小姐糊涂。”桂芳姨又湊近問,“小姐還是保密為好。無論是魏忠賢還是信王,都不是善茬。這魏忠賢沒有抓住小姐,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不過,有信王殿下守護小姐,老奴自然會放心一些。”
<code> </code> “有道理。桂芳姨提醒的是。這些事不可亂講,連我爹也不能說。”我賞給桂芳姨一塊核桃酥,眼里浮現出信王的樣子,一襲白袍,英氣逼人。夜深露重,秋意涼人,不知信王是否抵達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