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過了寶雞,在一個小站,又開始有旅客上車。
我的對面新上來一個中年男人。他坐下后,將手里提的一袋核桃放在桌子上,然后開始夾核桃吃。
那是我第一次見過有那么多核桃,那也是我第一次見核桃夾。我有些疑惑,一個人買一袋核桃,還要隨身攜帶個核桃夾?
正當我疑惑,他對我說:“小兄弟來,吃核桃。”他很熱情地邀請我吃核桃。
“不吃,不吃!”我想,我的表情肯定是很嚴肅,并沒有客氣的意思,就是果斷拒絕。
他這里面到底有沒有鬼,有什么鬼?我告訴告誡自己,一定要防備,再不要跟任何陌生人說話,更不要吃陌生人的東西。我在重慶火車站已經上過一當。
我在站前廣場的商店買了點吃的,需要支付7元錢。我給老板給了兩個5元,老板應該給我找3元。老板一邊找錢,突然對我說:“小伙子,你這個錢缺了個角,換一張。”
我一看確實缺了一個小角,直覺就是給他換一張。我找了半天,再沒有零錢,只有100元的整錢,這是生活費。火車快啟動了,我想著抓緊離開,只好收回5元,再給他100元。
給他100元,他應該給我找多少?應該找我98元。然后,老板開始給我找錢,我發現他拿的全是5元和1元的零錢。
我眼睛盯著他數,5元、10元、15元、20元、25元、30元、35元……85元、86元、87元、88元……他將錢交給我后,我正準備數,他突然很大聲地說:“還差你一塊”,直接塞給我手里,然后轉讓忙去了。我也沒心再數,回憶起剛才看見他數錢過程,好像沒啥毛病。于是,我抓緊離開。
等我上了火車坐到座位上,還是不自覺地把他找給我的那把錢掏出來數一遍。數完之后發現總數是48元,血一下沖到腦袋里,我上當了,內心開始罵那個老板祖宗十八代。
重慶去往西安的一路上,我望著窗外的風景,時而興奮,時而氣憤。內心里憋著一股氣,但卻沒辦法發泄。
所以,我對面那個讓我吃核桃的人,我堅信他是壞人,他一定有什么陰謀。 他的核桃里可能有讓人昏迷的藥物,也或者我吃完后他會讓我付錢……
不要跟陌生人說話,要嚴肅,要沉著,要冷靜。很快就要十八歲了,我如此告訴自己。
在西安下車以后,出站口擺著一張桌子,跟前坐了兩個女人,旁邊站著一個男人。他們穿著藍色襯衣,還有肩章,很像制服。我以為他們是車站工作人員。
“請問售票處在哪?”我過去咨詢。
一個男人抬頭問我:“你去哪?”
“去銀川。”
“這里就可以買。”
“多少錢?”
“58”
58元就差不多,我在腦袋里盤算。我的地理學得好,重慶到西安的距離跟西安到銀川的距離差不多,重慶到西安票價53元;車票價格也差不多,我覺得可信。
“那就買一張吧。”我掏出一張100元給了坐在桌子跟前的一個女的,她隨即給我找了錢。
隨后,跟我對話的男人說:“走,跟我取票走。”
于是,我跟上他走。
我跟在他身后往前走,走了有一段距離,快到城墻跟前。我開始犯嘀咕,這個地方怎么偏僻起來,不像是取票地方。他開口了。
“小伙子,你稍微等我一下,我有個朋友從烏魯木齊過來,我先去接一下,然后領你去取票。”我確定自己又上當了,也醒悟過來,明白他們根本不是車站工作人員。血又沖到了我腦子里。
“你把錢退給我,我自己重新去買。”我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退錢就退錢,少拉拉扯扯,小心我打你。”
“打你就打,我喊報警。”其實我心里很緊張,不過是強作勇敢,心怦怦跳。
剛好附近有巡邏的警察,我算是搞清了哪一類才是真正的制服,真正的國家工作人員。我堅持跟緊他,他只好把我領回了出站口。那兩個女的還在桌子跟前,他悻悻地說了一句:“把錢退給他”,很明顯因為沒有得逞顯得不高興。
拿到退還給我的錢,我去找真警察詢問售票窗口。他手一指,就在出站口的左手邊。我買了去銀川的票,無座,無座就無座。
下午六點左右上火車。一路上我就在兩節車廂連接處的過道里站著,站不住了就蹲一會兒。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晨天開始發白,我透過車窗望向窗外的原野,滿眼荒涼。零零落落的樹,戈壁灘上幾乎沒有草。一絲寒意侵襲過來,我不禁有些惆悵。
火車到了銀川。出站過后,我按照入學通知書附件上的說明,找到了1路公交車。投幣1元后,我就等著到達寧夏大學南校區。可是,沒有聽到這個站名。
等到我意識到坐過站的時候,我才鼓起勇氣問售票員。“你好,我是來寧夏大學南校區上學的,通知上說坐1路公交,但我沒聽到這個站。”
她很熱情地說:“小伙子,你坐過站了,教育學院就是的。這樣吧,你下去到對面的公交站重新坐4路公交回去,你給售票員說讓她到站提醒你。”
照她說的坐,我上了4路公交,到了寧夏大學南校區下車。校門口的標識牌不似我想象的那樣高高在上,而是在地上修了不足2米高。
我到校門口問保安,能不能報道。他說,開學的時間還有好幾天,這幾天正開民族運動會,不能報名。那怎么辦呢,我決定坐公交回火車站住幾天招待所,等到開學那天。
我找了一家招待所,房間只容得下一張床,外加一張小桌子擺了一臺14寸黑白電視機。每天10元,我入住了。從電視里我看到民族運動會在寧夏大學操場熱烈舉行,我才知道,為何開學推遲了。
住在招待所后,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飯館吃法。當然,也擔心自己上當受騙,只好以靜制動。我到樓下的小商店買光友粉絲。
住下的當天下午,有人來敲門。他說:“小伙子,把門開一下。”我的直覺是,為什么要讓我開門?不懷好意。
“不開。啥事,你就在門口說。”
“小伙子,我是這里的老板,你給我借50塊錢,明天我還你。我給一個客人找錢找不開,我沒零錢。”
老板沒錢?果然有詐!
“我沒錢”。我說。
“沒錢你怎么交學費?”狐貍的尾巴總算露出來了,我如何教學費跟他有何關系。
“學費全部都存入學校指定的賬戶里了,我身上就沒帶錢。”我冷靜自信地應付他,也想借此打消他再次打我主意的主意。不久,他離開了。
住了幾天,我頓頓泡粉絲。招待所樓道里有一顆蓮花菜,也不知道老板為何要放在那里。每到泡粉絲的時候,我就偷偷過去撕一頁,沖洗干凈撕成小片泡在粉絲里,我的伙食也就像那么回事了。
2003年9月11日,中秋節。到了吃晚飯時間,我下去買了一粉絲,又買了一包“鄉村豆”牌蠶豆,外加一瓶西夏啤酒。從此,要一個人過節了,我告訴自己,過要過得稍微像個樣子。買完過后,我給我叔叔家打了個電話,讓他通知我媽等一會兒過來接我電話。
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們家還有好些水稻沒收完。我本來是想幫她把水稻收完,再出發的,但是我實在堅持不住了。
別的同學全都上學去了,不管是本科還是專科,甚至是高職,早就開學了。我的寧夏大學,在村里當年是考取的最好學校,但沒人信。
很多考高職的學生,錄取信封都是特快專遞,寧夏大學居然是普通牛皮紙掛號小信封。別人早就收到了,我卻遲遲未收到錄取通知書。等我收到錄取通知書時,喜悅感早就沒了,鄉親們早就不關注了。別人早就去報道開學了,只有我還在家里。從來不自信的母親開始犯嘀咕,兒子真的考上大學了?鄉親們也流言四起。
到了9月7日,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執意要走了。在重慶住宿一晚,8日出發,9日到西安,10日到銀川。
寧夏大學當年報道日期是9月15日、16日,因為學校要承辦國家民族運動會,當年推遲了開學時間。
父親遠在武漢打工,想過回來送我,但是往返一趟,既耽誤掙錢還要多花錢,劃不著,所以算了。我覺得自己地理學得好,完全應付得來,執意一個人走。
高中畢業之前,我僅去過我們縣城3次,高一地理會考、高考前體檢、參加高考;鄉鄰的鄉鎮只去過兩個,一個是我外婆所在的鄉,一個是我姨夫工作的鄉。但是我相信,為了離開老家,我已經準備好了。
吃過晚飯,我下去樓下跟我媽通電話。電話打過去,我叔叔先接的,我問他我媽到了嗎,他說到了,然后我媽跟我通話。
“媽,谷子(水稻)收完了嗎?”
“今天下午,剛剛收完。”我知道我不在家幫忙,她肯定是會很辛苦,她身體并不太好,我有些擔心。
“媽,你要注意身體,莫病了。”
“我曉得,你各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走這么遠路上順利噻?”
“順利得很呢。”我故作自信,想讓她放心。
“那就好。”但我還是聽出她的哽咽,我也聽出了她的隱忍。
“沒事兒,就掛了啊。”
“好嘛,掛了嘛。你各人好好讀書。”
掛完電話,我望著遠處天邊的夕陽,它很快就要落下。天高云淡的西北,霞光也是那么刺眼,我的眼淚有些止不住。我輕微抽泣了一下,然后告訴自己要勇敢,要獨立,再不要上當受騙,爭取早日有一天能承擔起自己該承擔的。
這一切發生在2003年。那一年,我17歲。
后記:今天乘坐的火車,是加掛的車廂。人有些多,車廂里味道讓人窒息。也許是很多年不坐火車了,感覺不太舒服,似乎自己不屬于這個環境。近些年來短途都是自己開車,跨省都是飛機,偶爾火車也是臥鋪,很多年沒坐過綠皮火車的硬座了。我是一個習慣反省的人,難道自己忘了自己的來處了,我立馬提醒自己。于是,就回想起自己當年離開家坐火車來西北的經歷,又回想起了當年的味道,希望和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