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絞痛發作的特點表現在：病人突然感到中上腹或右上腹疼痛，隨即轉變為右季肋部絞痛，有時疼痛還放射到右肩部或右肩胛骨處，嚴重時劇痛難忍、坐臥不安、捧腹彎腰、倒地翻滾、放聲喊叫、面色蒼白、大汗淋漓，或伴有惡心嘔吐，甚至發生休克等癥。】
休克還是沒有。不過那個晚上在我這三十年來是我最難忘的一晚。我一直不知道書上所描寫的痛得滿地打滾是怎么一回事，甚至有些輕視那些人不能咬牙挺過那一陣子。原來根本就不是疼痛使人滿地打滾，而是想不斷更改自己的姿勢去消除那種鼓脹惡心的感覺。坐著的時候就覺得應該躺下就舒服了，躺下就覺得趴著應該要輕松一點，趴著呢又感覺把肚子收縮起來是不是不會痛了？拱起背來前額點地還是不行，于是又頹然坐倒。這樣就完成了一個完整的翻滾，可是還是惡心。于是從臥室到客廳，從客廳到廁所，最后就坐在便池四周翻滾。家人都睡著了，忍著沒有呻吟，一直以為是胃痛，因為我有過胃切除的病史。想著嘔吐了也就好了，一直一個人靜靜地出虛汗，像一個球在沙發地板客廳衛生間之間滾動。
熬了近兩個小時，吐掉腌臜，結果還是大汗淋漓，銀牙咬碎。我當時就想到這個成語。因為這種漲痛惡心的太久，居然在偶爾不痛的間隙感覺實在無聊。只好去醫院了，誰知道什么時候能結束。家人醒來，大驚失色，車是不能開了，一的士到了湘雅。女醫生看了看，先止痛吧。打一針就不痛了。我問什么能這么見效？連哪里痛都不知道就可以止痛。我捂著肚子蹲在椅子下面，就聽見護士遠遠高高的聲音傳過來--杜冷丁。
【杜冷丁學名哌替啶，又稱作嘜啶、地美露，又稱鹽酸哌替啶。其鹽酸鹽為白色、無嗅、結晶狀的粉末，能溶于水，一般制成針劑的形式。作為人工合成的麻醉藥物，杜冷丁普遍地使用于臨床，它對人體的作用和機理與嗎啡相似，但鎮痛、麻醉作用較小，僅相當于嗎啡的1／10--1／8，作用時間維持2—4小時左右。主要作用于中樞神經系統，對心血管、平滑肌亦有一定影響。毒副作用也相應較小，惡心、嘔吐、便秘等癥狀均較輕微，對呼吸系統的抑制作用較弱，一般不會出現呼吸困難及過量使用等問題。】
就想起父親。過世前處于昏迷狀態，躺在病床上沒有知覺地咬牙呻吟。癌癥擴散。醫生對我說，簽字吧，打支杜冷丁，至少去得沒有那么痛苦。窗外月光慘白，從簽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肩膀再沒有人可以依靠。冷冷地簽字，冷冷地看著父親松開緊皺的眉頭，一口口呼出生命的氣息。醫生沒有表情地看著我，手卻指揮著護士撤開亂七八糟急救的儀器。淚水忽然止不住地流，我回頭走出病房，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擦干眼淚，找到準備好的一套新衣服，做我能為父親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杜冷丁就這樣在我心中投下了陰影。不過醫生既然開了出來，就得老老實實地接受。何況早就聽說杜冷丁濫用是中國毒品亂源之一。作為七十年代生人，從小就是三好學生，一等良民，活了這么多年，對毒品二字是視為洪水猛獸的。我們不管怎么happy，都不能跨越沾毒這個雷區，可是活了半輩子了，還有沒嘗試過的事情，未嘗不是一件遺憾。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注射一針副作用小的毒品，何樂而不為之？抱著這種小小的陰暗和大大的疼痛，我坦然地褪下褲子接受了這一心理陰影的注射。妹夫在旁邊嘟囔，怎么這么便宜，才一塊七毛五。一瓶礦泉水嘛。
真的就不痛了。不過四周的人和物開始旋轉了。突然就不痛了，就好比生孩子嘛，生完就會虛脫的。醫生后來說，結石痛比生孩子還要痛多了，生完孩子突然不痛做媽媽的很容易睡過去的。你突然輕松也要注意這個問題。不過我當時很開心啊，聽著護士們在說話，我就插進去搭腔。東一句西一句，說得護士都掩嘴竊笑。愛人扶著我去回診，也是沒心沒肺地笑得燦爛，我就指著她說，你……你，你不要跟我講話，我現在有點打亂講。醫生豎起一根食指，像哄小朋友般地笑著說，這是幾啊？倒。這么粗一根，我倒想說二來著，可是又怕她以為我不清醒又用別的藥，只好老老實實說一。你休息下吧。去交錢做B超，醫生說，有點藥物反應是很正常的。妹夫交錢去了，我就躺在床上，任天旋地轉，享受著飄高的感覺。突然松懈下來，好像給誰一悶棍就打到瀏陽會周公去也。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看見愛人還拉著我的手在微笑。妹夫過來，原來不過睡了個交錢的時間。人已經不暈了，握著愛人的手，看著她互相微笑。十年前，父親坐在病床上，母親血栓剛剛恢復一點，就堅持過來看他。父母的最后幾年都是在爭吵中度過，人老性格怪異，這是我所理解也害怕的，我一直很怕將來就會像父親一樣性格走向牛角尖尖。可是那天，午后陽光溫暖地照在病房外的陽臺上。我坐著向光的一面，父親和母親相對望著，只是微笑。他們對望微笑的剪影就永遠烙在我的心上。不過是個無言的結局，一切都在淡淡的笑容背后。人到了一個情境，微笑著面對就可以了。正所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恩怨情仇，不過是陽光下的水氣，來也無形，去也無蹤罷了。
我自然還沒到升仙的地步。僅僅膽囊炎膽結石而已。B超結果我怎么看都像一份菜譜：內臟大小規則，表面光滑……多好的一副豬肝和下水……其他的都沒問題。開了點消炎吊針，就準備回家了。奇怪醫生根本就沒建議手術之類的，也許還不大嚴重吧。妹夫也是個醫生，他說要手術要切除膽囊，后患無窮，不如養著算了。那就養著算了吧。
從醫院出來，天外已經發白，居然已經到了早上。膽結石的成因是坐多了和長期不吃早飯引起的，而且大多是婦女才得。管它了，這個世界上的人八成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我正是這種人。大不了疼得實在受不了再到醫院來找那個一塊七毛五。
只不過，家人愛人的手以后要握得更緊。
附記：這天晚上又痛了個把小時，不過突然又好了。沒有去醫院。想想醫生的話，大不了算生了個二胎嘛，忽然記起兩年前一個人過中秋時突發的疼痛，只怕也就是這個原因。三胎了，老天。給我結扎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