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哀郢
一縷晨光透過竹窗,灑進屋內。光柱中,纖塵飛舞。
屈原靜靜看著熟睡中暮鸞臉上的淚痕,胸中沉郁愴懷,久久不能平靜。
這個義女以青春妙齡擔任要職,一向早熟內斂,她和自己雖然親近,卻甚少流露內心情緒。多年來,屈原忙于國事,疏于對她關照。昭常之事,他知道得太晚了。
昨夜,鸞兒哭得像個孩子。女兒家的那些心事,竟如凌汛潰堤,一貫的靜默清冷,陡然轉為滔滔洪流,沖決難抑。
但這些,都還不是最令他心傷的。
暮鸞之所以能成為大巫,雖得益于屈原的培養,歸根結底仍是此女異能——生于庚寅,通靈稟賦奇高,卜兆預知,尤為擅長。
她是過于牽掛昭常,為情所惘,才將自己的夢境與昭常的生死聯系在一起。屈原卻旁觀者清,早已聽得驚心——
暮鸞夢境所卜之事,并非昭常之死,卻是屈原近年以來,最憂心的事……
……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在屈原和禾列次的要求下,暮鸞又歇了一日,卻也不敢多做耽擱。第二天一早,禾列一家甚至族老,都出門為暮鸞送行。
沅水潺潺,熙光熠熠。只見禾列次遞來新鮮竹枝、木刀、布條。族老接過來,親自把竹枝下部的枝葉削去,只在上部留下六、七盤枝葉,再于枝葉間掛上五顏六色的布條,做成花樹。
“孩子……你原是我三苗中人……”族老婆婆對暮鸞道,“卻沒度過‘桃花’關吧?”
暮鸞惑然不解。禾列次在一旁道:“鸞姑娘,奶奶所說的,是我苗人的一種巫禮。苗家小兒滿三、六、九歲時,要請巫師前來保佑度過七十二種關煞。”
“啊,”暮鸞有些意外。兒時正歷戰亂,印象早已淡去了。
說話間,神壇前已擺起了兩把椅子,中間搭起了小竹橋,橋頭椅子掛上花樹。婆婆念著古老的歌謠,祈望暮鸞一世平安。
儀式正在進行中,大家忽覺眼前一花,那花樹啪地一聲掉到地上。有人用苗語叫道:“誰家的雞?”
屈原、暮鸞循聲看去,有什么白乎乎的東西踩翻了花樹,嚯地一下,上了屋頂。再定睛看時,暮鸞眉梢一揚,道:“是白雉!”
那鳥的頭部與喙皆為純白,尾長而嫻逸,唯有頭頂冠羽及胸前是黑色,玄素相偕,顯得十分雅致。只見它昂首轉頭,片刻之間,已離開木樓,展翅往西南方而去。
暮鸞有一絲欣悅:她被鄭夫人逼著行儺,恰因這白雉。當時她心緒紛亂,順口胡謅了一句“游于云夢”,卻不想,竟在這里見到了它。
眼見白雉南去,屈原心緒愈加復雜,向族老道:“敢問沅水西南,是什么所在?”
“耶朗國……”
“‘夜郎’?……那,再遠一些呢?”
婆婆瞇著眼,輕輕搖頭:“傳聞云天之南,另有仙鄉……”
云天之南?那是何處?
屈原忡忡不安,無法細思。他喚過暮鸞,又是一番叮嚀撫慰。末了,與她低語道:
“此次回郢,我知你定要去探昭將軍一事。且聽為父一言:生死之外,尚有大義。使命所在,萬不可輕慢了自身。你去見莊大夫,除了將布兵圖交于他之外,還要設法,讓他敦勸王上:早收東地,早克‘夜郎’。”
“父親是說……”
暮鸞一凜:如果東地叛軍能重新招撫,使楚軍重整旗鼓,早定西南,那么,秦軍東來之時,必能設法包抄,阻其歸路。
——這或許是楚國唯一的機會了。
她鄭重應道:“父親放心,我一定不負您所托。”
山風颯颯,拂起暮鸞的衣擺。屈原淚盈雙眸,目送她與戍卒一同走遠,繞過崗頭,最后,就只有清冽的山風撲面而來,像是女兒家的搖鈿叮咚,紀念著遙遠的豆蔻年華……
莊辛曾與暮鸞言道,她離開郢都,需要和太卜配合,造出她假死的消息。因此,這次暮鸞北歸,不僅換了裝束,外松內緊;臨近郢都之時,更重新扮作男裝,小心行事。
與她同行的地方戍卒,行至洞庭已返回駐所。他們本就是因襄成君文書令牌而協助屈原父女,余事并不關心。既然暮鸞已把文書令牌留給屈原,他們略盡同旅之誼,也就走了。
因此,當暮鸞遙望郢都東郭時,早已獨自一人行了五六百里。
她下馬徐行,在日暮之前進了城,直奔莊大夫府上而去。
在莊府大門一丈開外,暮鸞止住了腳步——那門楣牌匾竟已不在,前方停了一輛車,府門一前一后,出來兩個女子,似是莊府家眷,正要乘車出門。
本來十分尋常的事,對正準備叩門入府的暮鸞而言卻非常意外……
前一個女子雖然衣著鮮亮,云鬢高盤,她的容貌卻使暮鸞訝然生惑——
那正是她的侍女,兮兒。
她這么想著的時候,竟隨口喚了出來。
雖然聲音不大,兮兒卻已轉回頭,一見是她,驚得面色一白,紅唇張了兩下,似是要叫“姑娘”,卻終究沒有出聲,默然迎了上來,道:“……表哥怎么在這里的?”
這一句提醒,暮鸞才想起現在自己是男兒貌,在此說話多有不便。于是壓低聲線,學著男子聲音道:“恰好路過郢都,便來看你,卻不想竟這么巧。”
兩人一番遮掩,兮兒領著暮鸞重新進了莊府大門,屏開身邊之人,找了廊下一個僻靜處,瑩瑩含淚地道:“姑娘果真沒有死!叫我念得好苦。”
“兮兒……”暮鸞離她近了,反倒恍惚起來:兩三個月未見,這丫頭不僅衣著發飾全然不同,竟連神態也新舊迥別。
“屈大夫可還好么?”兮兒一邊用手中絹子擦著淚,一邊問。
“……尚好。兮兒,你怎么在莊府?嫁人了?”
兮兒俏臉微微有些泛紅,踟躕一瞬,緩緩點頭:“……姑娘臨走前安排我投奔昭國老,一切順逐……”
“你夫家是?”
“是……昭國老家的……二管家,看上了婢子。”
“哦……”暮鸞心中稍安。若是兮兒嫁到昭府管家,還真是最好的歸宿了。“那……你來莊府又是作甚?”
兮兒急忙拉著她,搖頭不已:“姑娘莫要再問莊府了。莊大夫得罪了大王,已經離開郢都……”
“什么?!”
暮鸞只覺心驚肉跳,把兮兒一雙手攥緊:“你快跟我說說,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原來,就在暮鸞離開后不久,莊辛向楚王進諫,說楚王“淫逸侈靡,不顧國政,郢都必自危”。如此正諫,楚王當然勃然大怒,怒斥了莊辛。于是,他已去往趙國。
兮兒說,莊大夫走后,大王本欲查封他的宅院,卻被昭國老保了下來,想給莊大夫留著。自己現下是管家之妻,所以時不時過來幫忙照看。不曾想,今天離開時,竟遇到了舊日主人。
暮鸞聽聞其中原委,既慨且悲,忽覺自己離開義父匆匆北歸是個天大的錯誤——朝中沒了莊辛,佞臣一手遮天,就算自己設法將軍情報知楚王,只怕也是無力回天。
她心中一亂,便沒有及時接話。
兮兒卻道:“姑娘來郢都,作何打算?”
暮鸞假死一事,兮兒雖不知情,但她是暮鸞離開郢都前,除莊辛外見到的最后一人。莊辛從太卜處傳出暮鸞假死的消息時,她便猜到是計。
暮鸞嘆道:“原本想著見到莊大夫,交付一事……如今看來,只得徐徐圖之。”
兮兒沉默片刻,仍是拉了她,道:“現在莊府雖然沒什么人了,多虧昭國老照應,還留了幾個下人幫忙收拾。婢子這就服侍姑娘,在這里暫歇了吧……”
“不可,”暮鸞面色稍稍和緩,微笑道:“你現在也是管家夫人了,咱們原本就是姐妹,此時更不要拘于舊禮。我現在是男裝,若與你走得太近,對你名聲不好,還是……”
“姑娘還說別拘禮,若知恩不報,婢子有何顏面茍活?……沒有姑娘周全,哪有兮兒的今日?”
暮鸞有些啞然。
沒想到士別三日,兮兒這丫頭竟玲瓏不少。她再一次推辭,卻礙不住舊仆挽留,終于勉強答應下來。
這晚,暮鸞就在兮兒的安排下,住在莊府一間側房。
兮兒派人給她搬來了干凈的繡錦。屋內仍有彩繪木床,雕花漆案,就像她從前住過的屋子一樣。
“姑娘好好休息,兮兒先回去了,明早再來看姑娘。”
暮鸞心中感動,柔聲道:“你便去罷,好生侍奉丈夫、公婆。我現在是個漂泊之人,明天就走。真的不必給你多添麻煩了。”
兮兒聞言,輕咬下唇,似乎又要掉淚。暮鸞好言安撫一番,她才走了。
暮鸞因為累了,便早早躺下。
她看著屋內熟悉的布置,心底靜靜淌出欣悅的暖意,緩緩流遍全身,很快便睡著了,竟是多日以來唯一無夢的一宿……
也不知什么時候,一聲暴響打斷了她的安眠。
暮鸞在迷蒙中剛睜開眼,便看到屋門洞開,呼呼呼搶進門兩個大漢,直奔她而來。
她驚呼一聲,手上的被子還沒來得及攥緊,卻被那兩人拖下了床,捏了胳膊,不由分說拽將出去。
“你們干什么!……救命!”
從熟睡中被驚醒,一直到被強行拖起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給她。如果不是一雙手臂疼痛難忍,暮鸞真要疑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個噩夢。
那些人并沒有拖她出門,就在院內拐了兩拐,呼啦一下,拉開一間黑屋子,將她狠推在地。
“要綁嗎?”
“這細胳膊嫩腿的娘兒們,不必了吧。”
“大人交待要小心的,還是綁了,堵上嘴。”
很快便有繩索加身,暮鸞力掙不過,仍是被捆了個結實。那兩個大漢一邊往她嘴里塞布條,一邊趁機上下其手。
“老黃,你這可是假公濟私,大人沒準要這妞的。”
“呸,你管我。床上拉下來的,摸幾下又看不出來……”
暮鸞被他們困住,呼叫不能,羞憤之間,幾乎暈厥。
好在那兩個大漢畢竟忌憚主子,很快就離開了她,鎖上門。
世界安靜下來。
夜,噩夢一般地吞噬了她。暮鸞試了幾次,口中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雙手雙腿更是被綁得死死的,動憚不得。她閉上眼,淚水涌了出來,一直流到她的胸口,使單薄的褻衣粘在身上。
腦中很混亂。裂墻、折梁、斷檐、銹鼎、碎帛、枯木、焦土、荒村、涸田、亂冢……成堆成堆的畫面紛涌而至,完全不給她歇息的時間。
無可遁形的疲憊襲來,偏偏心跳得厲害,無法入眠。清醒——作為卜者的最高天賦,正在折磨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