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仔細去感受的話,《芳華》是一個非常奇特而分裂的文本:它的前半程充滿痛感地講述了情與性的壓抑、講述了集體對個體的禁錮和遮蔽、講述了青春無處安放的火焰如何被燃盡在那些虛妄的信仰和榮譽里,這種痛感來自于某種跨時空的對映前提——與過去相比,我們正在生活的當下,是自由、開放、個性張揚的,當下有多少正常,回看過去,就能看出多少異常;它的后半程充滿哀感地講述了英雄主義的死亡、拜金的橫行、欲望的脫韁以及那些最美好的祈愿是如何被封存與埋葬,這種哀感同樣來自于某種跨時空的對映前提——與當下相比,他們曾經生活的過去,是單純、潔凈、赤子之心的,過去有多少希望,檢視當下,就能看出多少失望。
也就是說,《芳華》先用一個今天的立場去嘲弄了昨天的荒誕,又用一個昨天的懷想去鄙夷了今天的市儈。
好像只有那個時代才會塑造出劉峰的光環,可是你必須承認,即使在那個時代里,劉峰也很突兀;好像只有那個時代才會釀造出何小萍的悲劇,可是你必須承認,即使在下一個時代里,何小萍也沒有得到救贖。
有人說,這就是《芳華》最大的問題和悖謬,馮小剛也好,嚴歌苓也好,都在執著地喚起某些不屬于“此在”的東西——它講述了若干個時代,致敬了若干個時代,深情地凝望了若干個時代,然后,又薄情地虛無了若干個時代。
可我倒認為,這恰恰是《芳華》最動人的任性。
它講了太多刻骨銘心的體驗,這些體驗充塞于所有的時代,卻又不特定地附著于哪個具體的時代。
你永遠都說不清自己置身的時代,是最好還是最壞,這難道不是每個人都面臨過的疑難?過去很失常卻也很超常,今天很正常卻也很庸常,這難道不是每個人都經歷過的淪陷?
有人說它批判力度不足,其實,它壓根沒有去批判,就像它沒有去謳歌一樣,它只是在放任自己進入和浸入一種情緒——當你為前塵往事踟躕悵然,你又哪有余裕去謳歌和批判?
世界上有一句最沒用的話:在我們那個時候。但是幾乎所有人,都喜歡把它掛在嘴邊。
你曾以為可以在那頂名叫青春的保護傘下永遠縱情歌唱,
你曾以為這世上最嚴重的事情無過于在鄧麗君的歌聲中擁抱了自己暗戀的姑娘,
直到有天你踏上戰場,
目睹子彈穿過自己的動脈或者別人的胸腔,
直到集體猝然解散所有伙伴星散遠方,
仔細想來,誰的青春不是這樣,
或是最盛大的開場與最潦草的落幕,或是最不經意的邂逅與最刻意的岐途,
誰不是在被迫長大中褪去芳華萬丈,
變作不憂不喜,學會對歲月不卑不亢。
歲月如激流一往無前,生活在這湍急的兩側靜默地站成了岸,逝者如斯夫,最深的幻滅里,只有抓不住的回憶和等不到的未來,才會被美化得如此一廂情愿。
我們之所以既不滿昨天又否定今天,我們之所以在今天打撈著昨天的遺珠、在昨天盼望著今天的日出,那是因為我們心中閃爍著某些永恒的、既無法被昨天所詮釋、又無法被今天所覆蓋的輝光——這種輝光,大概就該被命名為“芳華”。
許多電影作品遭遇“不走心”的詬病,往往是因為在博取觀者的票房投資之時,缺失了作者自身的情感投資。
感動自己的,未必一定能感動他人,但感動自己往往是感動他人的第一步,或者說,必備前提。
張藝謀很喜歡整畫面、陳凱歌很喜歡談哲學、馮小剛很喜歡講故事,因為很喜歡“講”故事,所以之前的他,大多與電影之間保持著某種抽離感——我只是在轉述一些東西給你們聽、并且盡可能轉述得聲情并茂、栩栩如生——即使是他最扎心的那幾次嘗試,《唐山大地震》讓你覺得很凄慘、《1942》讓你覺得很沉重、《我不是潘金蓮》讓你覺得很憤懣,但凄慘、沉重、憤懣,照樣都是“讓你”層面上的情緒,這份“讓你”執行得很到位,然而執行者本人在哪里,渺無蹤跡。
這次不同,這次的馮小剛無處不在,這次的馮小剛無從自拔。
當然,如果他能先墮入、再抽身,既深入、又抽離,一邊無保留地言說自己的在場,一邊用冷靜的反思和審視拆破當局者迷的幻象,那電影無疑會在精神高度上更加接近于不朽。
但是,無法冷靜、無法抽離、無法平和與淡定地言說、無法言說得準確而清晰,抽不出來、跳不出來,情愿糊涂、情愿泥足深陷,這也是一種動人的真實。
畢竟,一旦事涉青春,從來都無關理性。
所以,馮小剛在《芳華》中一直表現得很擰巴也很搖擺:先用生硬的旁白視角開講別人的故事,反復以畫外音與第三方臺詞來切入重要角色的心理動機,再強行給視點人物添加一段感情線——這場關于他最迷戀的那段往事的囈語,恍惚到壓根不知道該采用哪種人稱。
那泳池邊的縱身一躍、那排練場上的載歌載舞、那散伙飯的把酒高歌、那心照不宣的眼神和兩小無猜的耳鬢廝磨,是他想要說、也說不夠的回憶,那一群人對一個人的惡意、那張被撕毀的軍裝照、那副被墊高的乳罩、那關于出汗和餿味的歧視和流言、郝淑雯的優越感與挖墻角、林丁丁的落井下石與精致的利己,這同樣是他想要說、也說不夠的回憶。這兩者前后不一彼此拆臺,沒有關系,世界從來不是黑白分明的涇渭對立,誰的過去不是一片模糊的、卻又具有無限可能性的灰色地域。
沒有絕對可恨的人,只有絕對可憐的人與絕對可悲的人;沒有清晰的敵方,但所有人都在一個無物之陣里浴血沙場。
電影整個設定流程,無非是最標準的校園題材敘事結構,封閉空間內遺世獨立般的少年群體,夾雜著幾個影影綽綽的男孩,美好得一如人間的天國,直到某個外來者降落,涌動的暗流變作顯性,很多心照不宣的平衡與保留,紛紛被打破。有勾心斗角、有欲言又止、有傲慢和偏見、有校園霸凌、有明暗不定的溫存、有若即若離的隱藏。然后,所有人被迫離開名叫“年輕”的烏托邦,在叢林法則的社會里被時代的鐵蹄碾碎,理想主義順理成章地死亡,曾經的眾生平等都不過是少年的幻象,有人從英雄變成邊緣者,有人從邊緣者變成英雄,世界從一輛牛車變成一路飛馬,然而你已經沒有足夠的體力和身手跨上它,每個人都無法持續待在自己之前認定好的原點上,人設變得脆弱不堪。
時代色厲內荏,外部強大而內里空洞,欲望則與之相反,沉默寡言地在暗處野蠻茁壯。
可是,相比于許多拿腔拿調的、一臉風塵氣的國產青春片,它帶著許多粗糙的毛邊和灼人的火焰,躍動得如此理直氣壯。
就好像前一個小時里,那反復出現的雪白的膚色,以及突起的胸脯和臀部,竟然沒給人以情欲或肉欲的感覺,你所目睹的,只是一種身體被成長所激活時、肆無忌憚的華美盛放。
上一次看到這種讓人興奮的暖色調,還是在姜文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只不過那是一種男孩們的放縱和張狂,而這次,滿滿的,心里飄著只有兩個字:真好。
它錯失了一些“正面強攻”的機會:比如劉峰在被定義為英模的、慣性奉獻的前半生里,在林丁丁身側曾經經歷過的性覺醒和性壓抑(想想那些晃眼睛的青春的女體可能引發的少年男人的悸動),再比如何小萍在英模報告團宣講現場的精神崩潰,一面英雄旗幟最終坍塌而一面英雄旗幟提前坍塌,這原本可以與文工團最后一場演出時她在草地上的獨舞,和小站長凳上他與她的依偎,共同構成一組可堪載入影史的經典鏡像——這兩人都是盤根錯節的人情網絡里赤身入場的無背景者,一個用無限示好來自救,一個用無限封閉來自保,最終,卻只有他們遭遇了提前的流放,在槍林彈雨中走到了最前沿的地方。
它的美術、攝影、服裝、配樂,都非常漂亮——馮小剛在我的印象中,一直以來并不以這些技術環節見長。當然,這些技術環節塞得太滿、煽得太用力,好像也是問題。
它有很多修剪的痕跡,有很多語焉不詳。
它的柔光濾鏡用得太多太濫。
它沒有原著那么深刻,稍顯避重就輕(我并不喜歡用文學原作來衡量電影的優劣,畢竟每一種藝術樣式都帶有其本身的邏輯自洽)。
但是,它依舊很打動我。
它的缺點可以條分縷析、做細致入微地羅列和闡明。
可它打動我的地方卻無法言說,因為那只是一種氛圍、一種韻致、一種感覺、一種狀態時態生態和語態。
因為它的混亂、模糊、分裂、擰巴,無限接近我們每個人試圖回味、試圖勾勒、試圖粉飾、試圖掩藏的芳華。
一個始終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別善良,也最珍惜善良。
一群很少感受出走心的觀眾,最能捕捉到走心,也最寬容于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