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愚人節,我沒有提過一次對他的悼念。
他不該是被人裝模作樣拿著百度百科來的記錄和幾張空間里泛濫的劇照假惺惺地掉兩滴眼淚來緬懷的人。
那時候我已經把完整時長近三個小時的霸王別姬翻來覆去從頭到尾看了四遍,還是覺得自己不夠資格。 那時我對他的印象還只是極敬業的演員,會為了一部電影學花旦的唱腔京戲的步子花上半年多的時間。演戲時連最些微的細枝末節和眼角眉梢最微小的神情都恰到好處,每分姿態都被他描摹地入木三分。但我眼中只見程蝶衣,不見張國榮。
我尚不能解他。
時至今日我終于有足夠的耐心和平和去在腦中勾畫出一個完整的Leslie。
也許是巧合。初見他的live就是《共同渡過》。像素不到720p的鏡頭里,他穿著黑衣綴彩片的西裝,淺淺的眸子抬起,唱出第一個字。
風華絕代。
我不通粵語,但聽過Eason每年演唱會必翻唱的張國榮的歌。
和Eason低沉厚重質感十足的嗓音全然不同。他起音醇厚朗潤地像頂級的大提琴在抹足了松香的琴弦下最優雅的低吟,唇齒間潤出的每個字都和煦得像風,微微拖長的音節在短暫中已千百回轉幾個高低,見足了熟稔至極的唱功。尾音往往輕輕一抹,不突兀也不過柔,恰到好處的收聲。
整首歌下來圓潤如意,透出刻進骨子里的溫柔。
他在舞臺上走了一圈一圈,接過歌迷一捧接一捧大束的鮮花,嗓音輕溫淡柔地唱,走幾步再輕手輕腳地把花束小心地放在地上。抬眼時的笑意足夠融了歲月陳積的風雪塵埃。
我花五個小時看完了所有我能找到的他的live,采訪,演出。
身在韓國的他從容自如,盡管語言不通依舊游刃有余地掌控著全場的節奏。他每句話才剛起音,便是滿場止不住的尖叫歡呼。
臺灣早年類似脫口秀的采訪節目他又幽默愛笑,話匣子打開了便關不住。女主持偶然談起他腕上的手表,說是不是唐先生給推薦的。
他眉一橫卻又笑開了,哼哼著說,
“什么推薦啊,他送我的!”
“剛開始看見這塊表,我還說這么便宜我才不要?!焙⒆託庥值靡獾男∧涌蓯鄣匾?/p>
嘴上說嫌棄,主持人幾次想自然地拿去仔細看都被他邊和別人打趣邊不動聲色地提前避開。
他的每寸笑意都真實地毫無雕琢的痕跡,從不避談自己的過往,也能對尖銳敏感的問題給出漂亮地叫人叫好的回答。訪談節目有他便永不冷場,即使是外人看來嚴肅的最佳歌曲頒獎也能被他鬧地輕松笑作一團。
梅艷芳演唱會與他合唱一首風華絕代,因為生理性郁抑癥他胃酸倒流一直胃痛到演唱會開始,沒有經歷任何彩排,開唱時配合卻行云流水默契天成,即使期間他執話筒的手一直抖地幾乎控制不住。
梅艷芳介紹他,用的是,“我在生活中,也是在圈子里,唯一的朋友?!?/p>
他連忙回接,“沒有,其實她朋友很多的?!?/p>
梅艷芳笑著說:“對,我們兩其實是家人?!?/p>
他唱《紅》。一雙高跟鞋,軟昵黑底懸些許亮片的西裝,舞姿撩人身段柔軟。微垂著頭,輕輕抬眼,千言萬語說不盡那股冷冽的嫵媚。
笑起來卻又帶著那份熟悉又說不出的味道,干凈天真帶著溫柔,像軟化了整季的春光埋在眼里。
記者問他:“下一次演唱會是什么時候?”
他說:“這次高跟鞋都穿了,不知道下一次再用什么內容。什么時候想好什么時候開啊!”
三年后的熱情演唱會,他驚艷世界,被時代周刊評價為最頂尖的時尚。
張國榮,好像全世界的光都落在了你的身上。
你是真正的藝術家,傾盡心血對自己每一部作品。對電影有老演員老戲骨才有的獻身精神,全情投入一部《霸王別姬》封神,卻又因為電影中風情萬種的演繹被投了一票最佳女演員,也因此錯失戛納影帝。
現在百度上能搜索到的照片你大都是憂郁的,眉眼間常是揉碎了的愁情。但真正看到你時只覺得活潑過度,稚氣又帶點傲嬌,真真實實從頭腳的好看。
比起現在的小鮮肉多了氣質氣度和性情,多了演技和唱功。
才驚艷絕,無人能及。
我是最后才點開那個視頻的。
雨一直下,天氣陰沉濕悶,載著他棺杶的車卻很好看。車頂滿著百合花,車身上黏的是滿天星。
榮迷們打著傘圍了一路,交警沒有驅逐,默默架起橫欄。
全香港都為他靜默。
記者問:“你來這是為什么?”
一個姑娘答:“我想再見他一面”
“今天帶了什么來?”
“帶一顆心?!?/h4>
她背對著鏡頭,肩膀在顫抖。
十分鐘的視屏我看了兩遍,從頭到尾泣不成聲,難受到呼吸困難。彈幕上不斷有類似的話出現“我撐不住了,出去了”“眼睛模糊看不清屏幕”“他沒有死,他只是累了...”
他的棺杶接近火化場時許多人已經控制不住情緒,伸出手想觸碰靈車,一遍一遍地喊「哥哥」。聲聲哭的聲嘶力竭。
我想起2015年7月15的長白山頂,也是一樣的聲音在一遍一遍喊著張起靈,撕心裂肺。
追悼會的時候一萬多人捧著蠟燭站在滿屋子都擺不下的雪白花束里鞠躬,千千萬萬遍,眼淚都掉在地上。
人群里開始壓不住嘶吼般的哭聲。
唐先生是被兩個人扶著上來的。
眼睛腫地嚇人,哭的站都站不穩,全身都在抖。眼淚像是流干了只剩下被抽了靈魂的軀殼還帶著呼吸困難的抽氣,一直盯著哥哥的遺照看,手顫地像抽了筋卻一直在做一個手勢。
——我愛你。
歌迷們一邊哭一邊喊,“唐唐,保重啊”“保重啊”
我幾乎控制不住地想去關視頻。
梅艷芳像整個人都垮了一樣幾乎是被人架上的車,哭聲隔了五米的鏡頭都能聽見。劉嘉玲和梁朝偉戴著墨鏡,后頭是墨鏡都遮不住的紅腫地核桃似得眼,表情已經空了。
“若我可以多活一次
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著你/共去寫一生的句子”
“暫別今天的你/但求憑你愛火
活在你心內/分開也像共同渡過”
張國榮,你是一生劫難。
后來梁朝偉在10追憶會上撥通哥哥的電話,熟悉的聲音響起。
“please give a massage.請給留言”
“我想說,”梁朝偉舉起話筒。
“張國榮,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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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文學千百年作的不過都是同一件事。
生死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