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6

獨臂刀(一)

一怪客

一個酒招高高挑在空中,在這風雪涂漫寒冬臘月之時,它在西風中一跳一跳,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上面紅底留白的‘挽來”二字,晚來天有雪,能飲一杯無,手挽手與袍澤弟兄從寒風割面的雪里走進店門,喝上三杯兩盞暖酒,這確是一種享受。


這店坐落在滄州進出南北的要道之上,供路上一應行人鏢客落腳打尖。店不大,只有四片門面,有八張桌子,六個客間,店中還余二十壇黃酒,店外掛著一串臘味,現在時至傍晚,店里把供茶的水燒開了,店里店外便被罩在一團霧若霾的白氣里,老板早已回鄉過年,只余一個姓姜的伙計在店中應酬散客,這時候天色漸暗,打量著大約不會有客上門了,于是懶懶從灶間放下柴,提起兩片門板,向店門走去。


他把一片門面塹好,正要上第二片,忽然,那門面“噗啪”飛落在內,一股竄心寒骨的勁風吹得雙頰生疼,他搭眼觀瞧,門外站著一個客人。


那人身材魁梧,深笠壓眉,一件大麾斜披在右肩,他站在風雪之中一動不動,西風卷著雪花從他雙肩紛紛飛落。姜伙計吃了一嚇,心中道,這個漢子不怕冷,三九天氣里一個人行路,又望一眼,暗想到:他眼睛好深啊。


那人道:有上房嗎?? 姜伙計連忙道:有有有,客人,外面冷,快過來歇腳”那人“哦”了一聲,又看了天一眼,好像此時才覺得冷,這才移步走進店里,姜伙計幫他彈落殘雪,又把他引到店中一張桌子坐下。


客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張方臉,看上去莫約三十余歲,一頭亂發松松系在腦后,眉骨眼窩深不見底,一對眸子精光閃爍,姜伙計連忙給倒上熱水,又問吃什么打尖,客人道:“打兩角黃酒,切一盤熏腸來,”不一會兒,燙好的酒與熏腸都送到,客人也不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他斜搭的大麾,早已腌贊的看不出顏色,在風雪中走了這么長時間的路,全已濕透,他不語言,伙計也懶得催他換洗烘干,又添了兩角酒后,上了一支蠟燭,姜伙計徑自回到灶間,在爐下續柴。


天色漸漸黑透,姜伙計心道,哎呀,我看那客人進來時什么行李都沒帶,這那里是投店的樣子,莫不是個來吃白食的?”連忙走到店中,說道:客官,先把酒錢承惠了,我晚上要盤帳”


客人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窩深陷,反襯的一對瞳仁明如燭火,口中說道:“我沒錢。”伙計暗暗叫苦,道:客官,小店概不賒欠。”客人道:你急什么,等一會兒有人送錢來。”


伙計還待說話,突然聽得門外,一聲馬嘶,有人騎馬,已到了門口。這一嘶不要緊,店左店右,前后院門,各有一聲馬嘶回應,卻是四人四人騎將這店團團圍住。一會兒,聽得門外人像是輕聲言語了幾句,四匹馬足聲散漫,緩緩聚攏在門口。


小伙計心里忐忑,客人像是醉了,低著頭伏在桌上一動不動,忽然間一條門板被擊飛了進來,一條大漢執一條長鞭,探進店來,他身子一進店,就地一滾,手中長鞭挽起幾個鞭花,將渾身護住,那鞭子銀白色,舞起來有如一團純銀,他進門就護住全身,像是十分擔心有人伏在門側偷襲,幾個鞭花卷過,桌上客人抬頭冷笑一聲:“鞭舞得煞是好,膽子煞是小!”那人執鞭跳將起來,狠狠瞪了客人一眼,又轉臉看了看伙計,這才向外招呼“武老大,小周,趙爺,點子在里面呢,進來吧”


“啪啪”兩聲,又兩片門板落在地下,隨著西風呼嘯,有三個人先后踏進店內,一個抱著雙锏,另一個執著一支判官筆,這兩個都是三十歲上下,一身勁裝裹扎,還有一個年紀略大些,莫約五十余歲,著了一身錦袍,背后背著一把五尺余長的的金刀。



四人聚攏,打量了酒店周遭一遍,目光又落在那大麾客人身上,那懷抱雙锏的突然怪笑兩聲道:“鬼天氣好生的冷啊!李二哥,你進來就進來,砸什么門?伙計呢,快把門板上上,要凍死你家大爺么?!”待姜伙計把門板上好,那執鞭的也嬉笑起來:“小周,你這一身的火氣大約昨晚都用在鎮西醉花樓的姑娘們身上了吧!”小周呵呵怪笑,道:“趙爺,等此間事一了,我把份子領之后,請大家去醉花樓快活一宿!”那背金刀的老人道:“我老人家年紀大了,老骨頭經不起折騰,干完了活兒,還是早些回家里睡覺得好”。那執判官筆的笑道:“趙爺老而彌堅,何必過謙,花叢老將,我們小字輩還要請教呢。”


四個人浪語說笑,腳下一步步向客人的酒桌走將過來,他們臉上嬉笑一片,腳下卻一步步走得十分穩健,四個人各成陣勢,竟是從四個方位將那客人的退路漸漸封死,幾步間,四人已近在桌前咫尺。


執鞭的李二哥坐在客人的左首,那使判官筆的武老大坐在右首,金刀的趙爺坐在了客人的對面,懷抱雙锏的小周誕著臉,湊到客人身邊,道:相好的,讓讓,我倆坐一起唄?”也不等客人語言,便緊挨著客人坐下,忽又伸手去夠客人的右肩,口中道:“來,我們哥倆親近親近”客人低聲說了一句什么,小周又誕著臉問:“相好的,說什么呢。哥哥沒聽清。”


客人哈哈大笑,道:我說棺材鋪開張么?,今兒盡來的是死人!! 忽然伸出左手,去搶小周懷中雙锏,小周右手正搭在客人右肩上,不防他突起發難,連忙縮手,誰知客人右肩大麾飛起一卷,將他一條右臂全裹在里面,小周大喝一聲,左手拔锏,向客人當頭砸下,客人左手已搶中另一支銅锏,此時不躲不閃,一锏向小周的面板刺去,小周一身武藝全在雙锏之上,平素雙锏齊使,招式嚴密,尋常人那能進他三尺,不想一支锏被客人空手奪去,他左手使锏,勉強難堪,中門大開,招不成招,面板上生生吃了一锏,他慘叫一聲,掩面向后就倒,一張臉上鮮血橫流,鼻梁被搗得稀爛,頓時仆身不起。客人一招得手,左手撒锏,向左首的李二哥輪將過去。


四人進得門來,將敵手圍在中間,本是各立戶門,嚴防死堵,不想一招之間一人已被撂倒,三人驚詫,李二哥鞭子一抖,畫起一圓,直鎖客人的咽喉,他與這客人近在咫尺,這已是兩敗具傷的打法,那鞭子被他一抖,鞭尖似屈似直,靈蛇吐信一般。右首的武老大手中判官筆若點若刺,同時發難,直拿客人的左腕,滿擬一擊打落他手中銅锏,間不容發之際,客人突然變招,左手銅锏繞住飛過來的鞭尖,狠狠一扯,這一扯不知有多少氣力,李二哥大呼哎呀呀,身子撲到桌面上來,接著又啊!一聲慘叫,原來他身子擋住去路,武老大的判官筆正好刺在他的背心,這一擊是全力施為,李二哥痛徹心肺,在桌板上連連撲騰,弄得桌上杯盞浪籍,汁水四濺,武老大怒氣滿胸,轍招再發,不防客人飛起一腳,正踢中小腹,他啊了一聲,兵器脫手而出,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倒,捂著要害慘呼“媽啊,痛煞我也!!!”


? 趙爺的金刀這才來了,他畜勢而發,金刀本就碩長,這一刀橫碩割來,卻既輕且快,悄然無聲,桌上燭光一閃,一支白蠟從中而斷,刀身被燭光一映,清亮如水,這若即若離,舉重若輕的一刀,卻是萬中無一,萬不能擋的必殺之招!


客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連聲暴喝,“開!開!開!”,這三聲大喝聲浪喧天,震的瓦顫梁搖,又聽得金刃相擊之聲“當當當,尖銳刺耳,趙爺面如慘金,身子連抖幾下,倒退三步,手中那把殺意漫卷的金刀,已在客人三聲怒喝之際,斷落三截,萎然墜地。


他癱在座上,把光禿禿的刀柄扔在桌上,右手五指箕長,不斷伸縮,他的手掌虎口迸裂,血水已浸透衣袖。四人大馬金刀的進來,本是將這客人圍在死地,此時四人兵器皆失,身受重創,那客人卻一身豪意生發,顧盼睨視,好似一人將四人圍在死地。


趙爺苦笑道:|好個千古幽關一旦開,真個令天地之氣為之而奪,秦大爺,我們四人齊出,還是擋不住你一只手,一把刀.。”


客人左手里不何時多出一把刀來,那刀身卻只有尋常單刀的一半長短,刀身黑漆漆的一團,刀尖處怪異的平平一截,好像這本就是一把從中而斷的斷刀。



? 姜伙計早已躲進后廚,剛才一場大戰看得他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出,此時,看到客人手中這把“刀”,不由乍舌,心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死也不信這破鐵能把這么長這么好看的金刀給砍成三段。



? 秦大爺不搭話,趙爺又道:您十二年沒有蹤影,這幾天卻在滄州近郊,神影頻現,這擺明了是劃下道來了,是要找我們好朋友的麻煩了?我們受人之托,終人之事,這是也是尋常之事。”


? 秦大爺聽了,幽暗的眼窩里的明滅不定,緩緩道:“是沈玉侯叫你們來的?”


? 趙爺點點頭,道:“沈侯若大家業,萬機妨身,一時還沒得空來招呼你,便叫我們四個過來試試你的口風,他老人家說了,師兄弟十二年沒見,性子都已不似往日,貿然一見,恐有不便,秦爺有什么事要辦,有什么人要見,可以先同我們談談。”


秦大爺聽見師兄弟這三個字,不由身子動了動,像是心中極為難受,又道:他真是憊懶,,十二年不見,卻也忘了我這師弟的底子,叫你們這幾個殺才來送死。”


趙爺道:“是我們這幾個朋友不成器,叫秦大爺見笑了,原本以為,秦大爺不過孤身一人,身子也不如以前靈便了,我們這幾個也勉強夠用了。”他口中說話,目光不由盯住秦大爺右肩。


小伙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秦大爺大麾虛撂在肩上,下擺居然空落落的,他恍然大悟,這人的右臂已經不在了。


秦大爺神態不變,左手刀光一吐,趙爺哎呀一聲,半面血流,一只耳朵竟被切了下來,他本來自知無幸,仍驚詫于對手的刀法之快,眼力之準,負痛之余又聽見秦大爺道:我不殺你。”


趙爺本來以為必死,聽這話不由一愣,秦大爺又道:還不滾!” 趙爺如蒙大赦,轉身就走,不防一腳從背后踹過來,正中腿彎,他哎喲一下趴在地下。秦爺笑道:“你身子也不太靈便,爬出去罷!”趙爺一張老臉漲通紅,卻不敢違命,手足并用,飛快爬出店去。


秦大爺從桌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沖其余三人道:“還不爬走!等我留飯嗎!”


李二哥與武老大那敢語言,納頭就地,如趙爺一般“四足飛奔”出店。


那斷鼻梁的小周卻挺直腰桿,大聲道:我不爬!殺了我好了!”秦大爺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怕死嗎?” 小周道:“小爺干的就是賣命的營生,秦南子!我要不了你的命,就讓你把命要了去,天公地道!。我就是不爬!” 他本來嬉皮笑臉,現在鼻梁斷了,滿臉是血,五官都擠在了一起,神態卻變得十分倨傲。


秦大爺笑了一聲,說道:你帶錢了嗎?” 小周一愣,道:“什么?”秦大爺又道:“我不要你的命,你借些錢給我。”小周道:“我也不爬!!”秦大爺道:“也不要你爬。只是問你借些酒錢。”小周聽了遲疑了一會兒,從懷里掏出一袋錢,扔在桌上。


? 秦南子道:“你走吧。”小周轉身大步就走,頭也不回。秦南子又道:“你等一下。”小周立住腳跟,回頭觀看,神色絲毫不懼。


? 秦南子道:我來問你,我的刀法如何。 小周想了一想,道:“你的刀很奇怪,可是你的刀法很好。”秦南子又問道:“你見過沈玉侯的刀法,你覺得,我的刀法比他如何?”小周又想了好一會兒,似是在心中比較了半天,又道:“你們倆的刀法系出一門。他的刀法應該是得了門中真意”他看看秦南子手中刀又道:“而你的刀,已不是你門中的刀了,你的刀法也使得不對了?”秦南子道:“你是說我的刀使偏了?”小周道:“我說不太上來,不過,你的刀法運用,應該是你心里的真意。”


? 秦南子雙目中精光一閃而過,道:“你走吧!”


? 小周道:“可是你打不過他。” 秦南子濃眉一軒,喝道:“為什么!!”


? 小周道:“如果他只有一支胳膊,他絕對不你的對手。”說罷轉身走出門去,那門板只開一片,冷風如一片薄刃的縱刮進來,雪似乎下得愈加的緊了,秦南子呆呆坐在桌前,忽然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即高且尖,笑到后來又轉低沉,竟似悲聲,最后居然“呵呵呵”哭了出來,直哭得滿面的眼淚鼻涕,前襟大麾上一塌糊涂。

姜伙計這才偷偷從后廚出來,心想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來了個兇煞,又送走一群惡神,他復又把門板上好,想偷偷溜回后廂時,聽見秦南子啞著聲音道:“酒錢拿去結了,再點一根蠟燭來。”桌上原來那根蠟燭,被趙爺金刀一分兩段,還在桌板上歪歪斜斜地燒著。



? 姜伙計胡亂算了酒錢,又點過一支白燭,結結巴巴道:“客官,可要去客房里休息,熱水活計都備好了”秦南子搖搖頭道:“先不用,一會估計還有人要來。”姜伙計聽了嚇得臉慘白,我的媽呀啊,剛送走一批,要再來一批,這店還不給拆嘍?!一溜煙跑回自己的廂房,一頭鉆進被窩里,大氣也不敢出。

二 美人


夜晚中雪下更深,姜伙計只聽見不住有樹枝被雪壓斷,發出“咯吱,咯吱”聲音,他心中害怕,翻來覆去,那能入睡,有時起來張望,還是只見秦南子一個人坐在桌前,早先燙給他兩角酒似也沒動。姜伙計百無聊賴,又蒙頭挺尸,這次倒迷糊糊睡著了。


可睡不多一會兒,一聲喚門傳進他的耳朵里,他瞬時就醒了,睜開眼心想這聲音怎么從前門一直透到我耳朵里的?是不是聽差了?忽然又一聲“開門----”這次他聽得真切,那聲柔若黃鶯,嬌滴滴,從前門傳進來,又似一絲無形的線牽著,輕輕柔柔,直入人的心弦。姜伙計心道:“什么人的聲音竟能這么好聽?”他連忙起身,披上衣服,走到前門,又聽見一聲蕩氣回腸的嬌喚“開門啊-----”


? 他心里不由怦怦亂跳,手忙腳亂地把門板下來,一個身影就閃進店來。



那人著了一件緋紅色連頭厚棉斗蓬,肩上身上也落了不少雪花,姜伙計伸手去彈,那人又閃身讓開,斗蓬本來厚重,可是那人步子似乎輕若無物,竟像是飄了開去,輕輕在秦南子的桌前坐下。


? 秦南子低下頭去,把酒倒進杯中,低頭一點點吮。那人把頭罩取下,露出一張眉目如畫的臉來,那臉也未可稱有多絕色,可妙目流轉之間,一片清亮的光的汪汪如盈,姜伙計看得癡了,心想,這女子為什么生得這好看,他看了這女子一眼,再看這酒店的桌,窗,門,竟有一種窗明幾凈,超塵脫俗的感覺。


? 這超凡出塵的少女,把這邊荒一隅的酒店,也襯的不俗了。



? 少女輕輕喚了一聲:二師兄,你到底回來了。


? 秦南子像是不敢看她,還是低頭喝酒。


? 少女又道:“你十二年不見我的面,難見面了,如今見到了我,怎么看我一眼都不敢呢?”


秦南子抬著頭,濃眉之下的深眼,倒變的深深不可觸目

虞姬望著的他臉,十二年來如瑣歲月如云一般一晃過來。

十二年前,他們三個還一個師門中的師兄師妹。她姓虞,名叫做嫣兒是師傅的養女,只有十四。師父是刀法名家,名冠滄州,一路三十六式的刀法,名頭叫大碑書,招式取法都是古來英雄事跡,一套刀法使將開來,磅礴大氣,金戈鏗鏘,好一似臨碑書字般的銀勾鐵劃。


? 師傅沒有子女,就把他們三個視出己出,師兄妹三個也親如同胞,沈玉侯是大師兄,秦南子是二師兄,虞嫣兒說是小師妹,其實也從來不在武功上用功,只是偶爾看著他們練刀練的有趣,才跟著學上一招半式。


? 當時她喜歡秦南子找過招,兩三招間,就總是要用化自虞美人的招式“君王事敗妾何辜”來試他,這一招是虞美人帳中舞劍最后一式,流云泄水式的刀意,她只求姿態好看,招式刀法火侯,全不講究,秦南子只需用“霸王卸甲慟一歌”就可以輕輕破解了這柔若云卷的一刀。


往往試完了這幾招,她就要笑:“霸王會唱垓下歌,所以虞美人在帳中,跳舞給他看,你會唱歌嗎?”他不會唱歌,只會看著她笑。她又總是說:“若是霸王如你這樣呆,虞美人死真是冤枉了。”


? 沈玉侯那時已登堂入室,學習師傅的獨門刀法,每日總要和師傅在大堂之中閉門練上半天,每次下午才會出來,和他們說話,她見了大師兄,總是有意把他丟在一旁,纏著大師兄天南地北的說笑。沈玉侯能言善辨,一表人材,又多才風流,平素還喜歡嫁植花草,兩人有時并肩逛街,有時擺弄花草,旁人眼里真是天造的一對壁人。不過他們有時也會來找他玩,秦南子不善言辭,常常是兩人在頭里邊笑邊說,他悶悶跟在后面。


? 她總愛回頭笑他,看他一眼,回首又笑幾聲:“大師哥,你看這背后的呆頭鵝”沈玉侯也笑,說嫣兒就會欺負二師兄老實。



后來師傅病重撒手人寰,不久,他與沈玉侯就翻了臉,二人在師傅墓前一場對決,沈玉侯把三十六式大碑刀使發了,刀刀都如沉若千斤的石碑,他還記著那天下著雨,師兄的臉被雨淋的又白又青,一對眼里全是嚇人的殺意,他那里是大師兄的對手,不出三十合,他右臂就被沈玉侯一招“單于雪夜滿弓刀”給生生絞斷....

虞嫣兒道:“二師兄,你不掂記著我,我卻還時時記得你,我記得,我十五歲生日那天,你和大師兄一起來給我賀誕,你這么悶的人,居然還送了我一件禮物,還怯生生說祝我厚福綿享,長命百歲,我是又驚又喜。”


? 秦南子聽著,憶起自己是送過小師妹一件禮物,他記得一塊逛街時,小師妹善愛看街邊人吹糖人,看一會兒,又別過臉去不看,沈玉侯經常問,要不要買一個,小師妹說,你當我小孩子們,還要買糖人哄我?,話雖這么說,卻又總是忍不住拔過頭去看。



他于是買了一個,是個舞劍的虞姬,吹得很精致,他小心的用布包好,就在師妹生辰那天送去,他一句賀辭都說得結結巴巴。小師妹接過糖人,看著他笨嘴拙舌的樣子,卻沒笑他,只是一對眼兒失神的望著他,直到手里的糖人都漸漸化了。這時沈玉侯進來,說了句:“好難看的糖人啊, 小師妹這才回過神,又是原來那副巧笑嫣然的樣子,笑道:你說他送我的禮物難看,你又備了什么好東西?”沈玉侯從懷里取出一個錦繡雕紋的紅木盒子,打開來,里面放著一支鎦金的鳳凰簪子,簪子上一對鳳凰于鳴欲飛,沈玉侯看著師妹,那目光火辣辣的。


那支簪現在正插在美人頭上,鎏金點點,翠華搖搖,把這個虞美人襯得更加的雍容貴氣,絕世卓然。


秦南子把眼睛閃開,道:我記得。我如何能忘了。”


虞嫣兒道:“二師兄,你記得什么?”



秦南子道:“我記得你罵我。”虞嫣兒“撲哧”一笑,道:“都這么大人了,還記小時候的仇。”秦南子緩緩道:“我記得有一次你同大師兄逛街回來,好像鬧了脾氣,就來找我,我那時正在練刀,“關公負臂倒卷旗”這一刀,總是練不到師傅所教的武圣自呤獨秉超然絕逸,你這時闖過來,看了我練了一會兒,就冷笑道,二師兄,我你這一刀遠遠沒有大師哥的火侯,如果和大師哥對陣,可能十合不到,就要被砍下一只胳膊。我便愣住了,不知如何回話,你又看著我,你那時的眼神好生奇怪,說不上是與我親切到極點,還是恨我到極點.”


虞嫣兒臉上本是蒼白的,此時更像是燃起了兩朵白色的火,她的瞳仁倒越來越亮,低聲道:“你還記得后來我又說了什么?


秦南子道:“我不會說話,只好呆呆站著,聽見你說道,義父他年紀大了, 這幾年好幾次說,要把這大碑書刀法的獨門秘要傳你們哥倆,等你們功夫一成,他把本門的掌門傳給你們其中一個,自己回鄉養老。你怎么想? 我聽了之后說,大師兄說我的刀法火侯還差幾分,還不能貿然學入室的本門要決。你聽了好像更加不高興,冷笑道,我問你自己的想法,你推大師兄做甚?師門之中,難道什么事你都要大師兄來做主。


“我愣了一下,說,大師兄才俊超群,本就是門中出類拔粹的人物,我萬萬不能及,這掌門的位子自然是由他來做,師門中的事由他做主,也是應該的”這時我看見你眼圈忽然紅了,目光像刀子一樣盯著我,嘴里說 本門的事都由他來做主,你的事由他來做主,我的事呢?你也讓他做我的主?我當時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也不知何回答,你就鬧了,淚珠兒滾了出來,抬手打了我一拳,說,呆頭鵝!呆頭鵝,!話該一輩子被人欺負的呆頭鵝!然后一路跑走了。”


虞嫣兒靜靜聽秦南子說完,神色如癡,好像也沉浸入少年時的舊夢里,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過去十二年了,一眨眼式跟昨天式的,后來義父不在了,你也走了,這十二年來我時時夢回,也是想起過去師兄弟們相處無憂無慮的日子。”


秦南子冷哼一聲:“沈夫人,多承掂記了。”



虞嫣兒聞言,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冷冷道:“二師兄,當年的事,你現在要給我個交待了。


她酒量不豪,空口一杯酒落肚,轉眼雙頰如酡,



三 昏燈



秦南子說,師妹,你記得師父平常最做些什么事?

她猛然之間想到,師傅,師傅最喜歡燒書。

師傅對家里的書,無論是諸子百家還是論語、道德經,都是。看了又燒,燒了又賣。

有一次元宵節,師父卻把家里的書燒的一頁不剩。臉上又這一悲一喜的淚光。接著徒弟們一起去觀燈。師父大約是晚上多喝幾杯,腳步有些飄乎,他正迷離于滿眼花燈流彩溢光,開口就唱

秦南子就扶著師父,虞嫣兒和沈玉侯走得快了,就拉開距離。他正迷離于滿眼花燈流彩溢光,


沈玉侯和虞嫣兒都聽見,沈玉侯停住步子,回過身來,詫異地看著師父,


? 師父不睬他,晃晃身子大步而去,倒把沈玉侯撞了個踉蹌,接著聽著師傅一路歪歪斜一路唱著歌子:“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 ? 她嚇壞了,趕緊追上去,晃過沈玉侯身邊時,看見他一張英氣的臉已變的鐵青,兩行細牙狠狠咬著....

她不明白,那時沈玉侯的表情為何如此的陰冷?

之后不久師傅就病了。


秦南子恍回神,說道:“師妹,你還記得師父生病時的樣子嗎?”


虞嫣兒想了想,咬牙道:“師傅病得好苦,開始好像只是尋常感冒,可是忽好忽壞,總是不能全愈,接著就漸漸身體倦怠,慢慢的,連床也起不來。”

? 秦南子道:“師父病了之后,開始只是大師兄援醫煎藥,后來師父漸漸不能起身了,便由我們三個輪流值夜看守,開始時師父說話時還清晰,后來漸漸神志也迷糊,話不成話,句不成句,可是有時他心里還是清楚的。”


? 虞嫣兒想到師父臨終時瘦骨離支,每夜只是雙目炯炯的看著屋宇,湊近問他有什么不舒服,他似乎想說什么,大口喘著氣,渾身用力,可卻又發不出一聲,雙頰深陷只張口呼氣,不由心里一陣陣刺痛。


? 秦南子道:“我三個夜晚,迷迷糊糊中,看見師父的手從被子里伸出來,豎在那里了好一會兒,我每次起身問師父是要小解還是要水喝,師父只是搖頭,我把他的手放進被子里,不一會兒,他又吃力把手伸出來,豎在一旁。我開始也是渾然不解,第三次我仔細察看,發現師父是做一個手勢。”


? 秦南子說著,左手伸到胸前,手掌豎起,食指和拇指捏一處,其余三指虛屈,有如佛陀的一個掂花指印。


虞嫣兒猛然醒起,有一天晚上,輪得她值夜,半睡半醒間,見得師父從被子掙扎出手來,一邊大口吸著氣,一邊做就是如此一模一樣的手勢。此時她陡然憶起這個手勢, 又仿佛回到了那個黑暗的夜晚,只有一盞如豆的昏燈,師父那雙眼白亮亮的,那豎在空中的手,五指枯搞,灰白灰白,...


她心中突然忐忑了起來,聽見秦南子又說道:“第二天,我就把這事告訴了大師兄,大師兄看了看我,問,你覺得師父是什么意思?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大師兄說,晚上我再看看。 那天晚上是大師兄值夜,我在廂房中歇息,不知為何總覺心驚肉跳,到半夜實在睡不著,于是就起身往師父的臥房來。”


“我走到門前,聽見里先是“細細索索”的聲音,像是有人翻什么東西,接著一聲“撲通”,好像有人重重摔在了地下,我剛要推門,大師兄突然開門出來,還喝問了一聲:“誰!”他素來好整潔,長袍總是一塵不染,可此時下擺灰灰的臟了一大片,臉上神色更是慌亂之極,他看見是我,呆了一下,這才說道:“二師弟,是你啊,師父不行了,你快進來看看!”我連忙進門去,看見師父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只手緊緊握在身旁,另一只的狠命的糾在胸口,雙眼圓睜,嘴巴張得大大,像是極是痛苦,正吸進最后一口氣。我過去握住師父的手,他身子已然漸漸涼了。


“我頓時五內具焚,抱著師父的身子哭得昏天暗地,大師兄也陪著哭了一會兒,看我哭得起不得身,便道:你在這里守著師父,我去把小師妹叫來,接著轉身出屋。


秦南子道:“下面的事,你也知道了。你過來看見師父也是放聲大哭,我們三個一起守著師父的遺體直到天明。師父病重以后,壽材早早就預備下了,凌晨時分我們三就將師父匆匆盛殮了,后來三天,出殯,打蘸,下葬,守七,我們三人都在一起,幾乎都沒合過眼。直到頭七過了,在靈堂中,大師兄點醒了我一件事。”


虞嫣兒聽他如此說,便問道:“什么事?”


“大師兄給我們泡了一壺濃茶,他本來就喜歡培茶,種了兩盆茶苗,秋來已烘為茶團,那天取了一半泡了。他一頭泡茶,一頭跟我說話:“師弟,你說師父的那個手勢,我想明白了,這手勢分明是佛陀的掂花笑語,想來師父一生正直,功德圓滿,臨終時有佛陀來接,他示意如此,就是自己必會往生極樂,叫我們不必過于傷懷了。”我知道他是出語安慰,可是見他摘茶,泡茶的樣子,莫名覺得心中悚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怖。便推說倦了回房休息。,那一夜大約真是累了,一覺睡得十分香甜,日上三桿這才醒來。精神恢復之后,我回想當時情景,突然明白恐懼的原由到底是什么了?!”


虞嫣兒想著沈玉侯原來泡茶時的樣子,姿態總是那么文雅俊秀,泡出來的茶那也是馨香色味具全,可是她的臉越來越白,心里也漸漸發毛,脊背一片冰涼。一股哨風從前門板的夾縫中竄了進來,帶動桌上燭火,影影綽綽的閃爍了一下。

秦南子道:殺死師父的,正是沈玉侯!


虞嫣兒“啊”了一聲,道:“你這么說,有什么根據?”秦南子道:“沈玉侯最喜培茶,他摘茶時的手勢細膩靈巧,便似這般,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的從茶團上掐下一點茶葉,他跟我聊天時曾提過,人的手溫對茶葉的品質大有影響,所以要盡量用兩個手指,小心的掐下茶葉,另外三根手指,就是懸起,千萬不能碰到茶葉,乍以一看,那手勢就與佛陀掂花的樣子一般無二/。” 虞嫣兒問道:”這與師父的死確又有什么關系?!”秦南子道:“我細細思索來,師父是練武之人,身子骨素來強健,怎么會沒來由病得這么重,請來的大夫卻又為何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吃了這么多藥卻總是不中用?想來想去,唯有一個可能,師父原來只是傷風不假,可是有人在他的藥里添了虎狼之物,這才終究毒殺了他老人家!”

虞嫣兒道:“那藥是你抓的,平素每日都是我煎給師父,有人要用毒,卻如何有機會下手?”秦南子道:“他將藥端入房內,然后再偷偷把毒物放進藥碗,師父被他毒得說不出話來,可是卻也看見他的暗中下毒的行徑!他就是這般如泡茶一樣,二指掐起毒物,三指懸起,十分文雅好看的把毒下在碗里.....可憐師父啊,老人家空有一腔的忿憤痛楚,可是說不出,作不得,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那個禽獸不如的大弟子把一碗碗毒藥灌入口里....”他越說越痛,雙手拍著桌板“啪啪”做響,深眼之中淚水長流 :“我真是愚笨如豬狗啊!師父夜夜做這個手姿,就是向我苦告自己被人暗害,我居然渾然不察,讓他老人家次次失望,最后絕望.....”


虞嫣兒也是淚珠滾滾,卻又大聲道:“你胡說!你胡說!我不信!這全是你的胡亂猜測!你到底有什么真憑實據?!”


秦南子苦笑一聲,繼續說道:“我當時雖然猜想到了這一點,自己心里驚怖莫名,可是也不敢再往下想,那一天我渾渾噩噩,出門散步,鬼使神差,竟走到了師父的墓上,你猜我看見誰?


虞嫣兒遲疑地道:“大師兄?”


秦南子道:“不錯,我看見沈玉侯把師父的新墳扒開了,立身站在墓穴之中,一手拿著峁子,一手拿著木槌,正在鑿師父的棺木!我大驚失色,叫道,大師兄,你做什么!。沈玉侯轉過身來,眼中盡是狠毒之意。我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不由自主說道 大師兄,師父是被你害死的嗎/?!他身子一抖,有如被電了一下,看著我,神情甚是決絕,接著幾步過來,抽刀直取我的心窩!”


虞嫣兒如何不記得那天的情景,那一日有蓋天遮幕的陰云,淋漓的雨水下得無休無止,她在靈堂前給師父繼了三支香,等不來大師哥與二師哥,于是就打著傘出來找尋,走到師父墓邊,天上雷鳴,一道閃電映得四野的煞白,眼見師父的新墳居然被扒開了,棺木裸露在外,而兩位師兄就在墓前比拼,兩個人的刀法都使到了性命交關之際,破空而來的刀風重若千斤,漫天的雨水被那刀刃壓出一道道水花,如一波波白浪,雷霆萬鈞的迸裂四濺。


她大聲叫道:“大師哥,二師哥,你們在干什么!!你們住手!!”喊得聲音啞了,二人激斗正酣,那里理會得,又斗了十余招,沈玉侯的刀式陡然加快,比平素師父教得快了一倍,秦南子也只得勉力跟上,兩把刀靈若如游龍,飄乎不定,迅捷無倫。一會兒,沈玉侯的刀勢又緩了下來,卻又灌滿了勁力,每一刀橫來,正如一塊項大石碑拍來,秦南子此時刀勢已全被沈玉侯挾制,他快時便只能跟著快,慢時只能跟著慢,他臉上神色越發悲愴,像是心中不住叫苦。

這沉重如山的刀意吞露了幾下,沈玉侯的刀突然又快了起來,一招“單于大雪滿弓刀”,刀走八方,一瞬間四面八方閃閃爍爍,仿若有無數金戈鐵馬,一起殺來!這一招殺意大熾,卻又快如電擊,秦南子刀已使慢了,這下那里招架得起,聽他大吼一聲,右肩血花四濺,那執刀的右臂已被絞脫了身體。


虞嫣兒也跟著尖叫了一聲,這下兩個人都聽見,沈玉侯回頭看著她,神色有些猶豫不定,秦南子半身都是血,左手從斷臂那里取過刀來,還是惡狠狠的看著沈玉侯。她喊了一句什么,現在是記不清了,像是大師兄住手,還是二師兄快走?沈玉侯回首又是一刀,秦南子左手用刀架住 “嗆鐺”一聲,單刀被削成兩截。


沈玉侯突然又凝招不發,他是不是看見自己的眼神里那種絕望?虞嫣兒心里想到,她看見秦南子轉身就走,沈玉侯向前走了幾步,到底還是沒有追出去,她自己還在沖著他們大喊大叫,喊得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


就在這暴雨瓢潑的一天里,這情若同胞的三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有的變深沉,有的變的悲傷,有的變得充滿了仇與恨。


屋外一聲“咯嚓”的巨響,像是屋外的樹冠,有一只大枝被雪壓斷,撲落落墜在地下。虞嫣兒茫然回過神來,自己還是在這個風雪吹撼的小店之中,十二年思緒如飛,冥然消逝,眼前這物不是從前,人也不同了。

秦南子苦笑道:“那一場故事,沈玉侯是怎么跟你解釋的?”虞嫣兒道:“他說,他說是你扒開師父的墳頭的,在找什么東西,他過來問你,你就出刀相向,他說不知道你這是為什么”秦南子道:“你信他說的話?”虞嫣兒搖搖頭。秦南子臉色緩了下來,又問道:“我說的話呢,你信嗎?”

虞嫣兒沒有回答,忽然伏案大慟,泣聲道:“師父死得好苦啊!!!。”秦南子也沒有言語只是盯著桌上搖弋不定的燭火。


四 殘譜


待虞嫣兒哭聲漸漸歇了,秦南子嘆了一口氣,吞吞吐吐的問道:“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吧?”


虞嫣兒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目光望著秦南子,那眼神就是一時像是親近,一時又像是恨切,她緩緩道:“秦爺,多承你掂記了。”秦南子便一時說不出話來。

自己過得好不好呢?虞嫣兒自己心里思忖著,師父死了,大師兄和二師兄反目,二師兄斷臂出走,她那時不過二八年華,自己的世界就仿若一瞬間就崩塌了,從此沒了笑容,也沒了快樂,連悲痛起來也似乎沒力氣去哭了,她只是把自己獨自鎖在一棟西院的小樓,每天不吃不睡,僵若木偶。沈玉侯就時時陪在樓下,每天叫她起床,給她送飲食,任她不理不睬,總是笑容滿面,變著法兒討她歡喜。她有時難過,蹙著眉尖,他也就陪著她難過,皺著眉頭,有時她一日不餐,就看見沈玉侯看著一口未動的食盒,臉上全是心痛憐惜的顏色。


她心死了半年,沈玉侯就陪了她半年,直到她的心漸漸活了,先是會哭了,連哭了三天三夜,接著開始感覺這世上的冷與暖,感覺食物的可口和膩煩了,他就陪她一起在院里散步,有時她覺得身上倦怠,一個人練練刀法,沈玉侯也陪她練刀,她練到無趣處,沈玉侯就會突然一招君王事敗妾何辜,用那漫卷舒緩的刀意去挽她的刀尖,于是她下意識的一招“霸王卸甲慟一歌”斜削他的右肩,于是沈玉侯會連退三步,裝模做式的捂住右肩,又大聲:”哎牙,哎牙,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啊!!”他有意尖著嗓子做出旦角那長長的拖腔。她被逗得“撲哧”一樂,那一刻,她再次學會了笑。后來練刀練到開心處,她就會有意的喝一聲:“大師兄,君王事敗妾何辜!”沈玉侯于是就如她所愿的一刀舒卷而來,她再一刀斜劈過去.,這時,.沈玉侯又不退開,不說話,只是用深不見底的瞳仁注視著她,那目光溫若春水,真是什么東西都會被它溶化。

一年后她嫁了沈玉侯,她也只是個女人,沒什么固執可以堅守到永久。婚后,沈玉侯買了四進的大宅,帶她搬了進去,再后來沈玉侯的朋友漸漸多了,有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更多卻是豪門中朱衣公侯。她不知他在外面做得什么大生意,只知道他手面越來越闊綽,這家里漸漸雕梁畫棟,入則仆從如云,出則名馬香車。他也漸漸變了,不喜歡養花弄草了,那一盆盆長得好看茶苗還有很多叫不出名的花草一起埋了,她心里卻總覺著不好,雖然這個長身玉立,英偉不凡的男人對自己很好,百依百順,她有時也奇怪,覺得一輩子有夫如此,為何總是這么不滿足?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來,發現在沈玉侯不在枕邊,她心里突然不安起來了,她走出內室,走到大堂,也沒有發現丈夫的身影,她感到這幾年心中一直埋藏著懷疑如火一樣的燒了起來,沈玉侯總那是溫良如玉,謙和有禮,可是他身上有種若隱若現,捉摸不定的古怪。


她走到花園的門口,發現木門虛掩著,聽見有人在里粗聲的喘氣,她不敢推開院門,只是透過門縫小心地向里觀瞧,發現沈玉侯拿著一柄單刀正在練功。他練了幾路,又停了下來,一套刀法和師門的大碑書好像意思相近,又似是而非,一會兒沈玉侯又練了起來,刀路越練越快捷,越練越靈動,刀尖在月色下泛起的白光,一連串如玉帶八方游走,接著她又看出不對了,沈玉侯右手執刀,刀意縱橫來去,而他的左手卻一動不動,練武功講究腰馬身形意,沈玉侯居然右半身趨步如飛 ,左半身子呆滯不動,這是如何詭異的一路刀法?


沈玉侯的刀越走越快,身子就越來越無法平衡,終于一個跌步倒在地上。他喘著粗氣,把刀扔了,連連跺腳,接著無精打采地耷拉下頭,呆呆的站著不動。忽然他咬牙,嘴里低低的吼著,像是在咒罵些什么,滿院都回蕩那切齒的喘息,他又回頭,怨毒地目光向門這邊看來,像是尋找東西,接著右手伸出,又像是抓住了空氣里的什么,死命向后一扯。那動作極其怪異陰森。

她嚇得渾身冷汗,掉頭跑回內堂,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了,一會兒沈玉侯回來,小聲問道:“師妹,師妹”她只是裝睡不應,沈玉侯就躺下了睡了。


從此她開始懼怕身邊這個男人,或許是因為那夜里,他那副磨牙吮血的神色,還有在空中那惡狠狠一抓....也許是因為,她無意間發現了,沈玉侯埋下那些花草中,有一株是花冠倒垂似鐘,可以至人昏沉的蔓陀羅....


虞嫣兒想起這些往事,忽然間想透了其中一個隱秘的關節,開口道:“二師兄!你有一件事,一直在瞞我!”


秦南子道:“你說什么?”虞嫣兒道:“大師兄為何要去鑿師父的棺木,你真的不知道?”秦南子只是沉呤不語,虞嫣兒慘然一笑,道:“你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那我就說于你聽,二師兄,你還記得年年掃酒祭奠,我們要拜祖師爺的靈位嗎?”秦南子點點頭。虞嫣兒又道:“祖師爺的靈前,供著祖師爺畫像,你還記得是什么形容嗎。”秦南子回想來,供在靈位前的祖師爺的肖像,是一位竹冠道袍,面容清瞿的老人。虞嫣兒道:“每次看到祖師爺的模樣,我心里就有一個老大的疑竇。本門的大碑書刀法,用的是單刀,可是祖師爺手上拿卻是雙刀,而且是一長一短。”秦南子緩緩道:“你倒是細心留意。”虞嫣兒接著說道:“我心中疑惑不解,于是就去追問師父,師父大約解說了一下,本門之中,除了大碑書刀法,快慢六字刀訣,還有一路不世的絕學,叫做春秋正奇刀。這一路刀法是用雙刀來施展,右手是長刀,左手是短刀,長刀是大氣縱橫的堂堂王師,短刀是鬼神莫測的旁路奇兵,長刀是正,短刀是奇,長為刀法之顯,短為刀法之藏,以顯攻以藏蓄,以正戰,以奇合,義戰之理,所向披靡!二師兄,這路刀法,你可曾見識過?”秦南子依舊是沉默不言。


虞嫣兒幽幽道:“師兄,小妹想看看你現在用的刀。”


秦南子身子動了動,從懷中解下刀來,輕輕放桌上,那便是一柄從中而斷的刀刃,刀身漆黑若炭,刀刃上那平平斷開的茬口倒閃著鋒利的光,燭光一映,恍然烏金。


他與沈玉侯在墓前決戰,刀斷臂折,他生性堅忍,在十二年間就憑這一柄斷刀,練就一身驚世駭世的獨臂刀法,打遍十三行省沒有敵手,這才重回故地,以了卻往日的恩仇。


虞嫣兒注視這短刀良久,方道:“好一柄詭逸奇突的兵刃,二師兄,你知道我為何說你瞞了我。因為你剛才說的話,我由著回憶了一下,發現有一處地方不對。”秦南子道:“什么地方不對?”虞嫣兒道:“當天夜里師父仙逝,我入門來,發現你在師父的遺體旁,似乎正握著師父的手。看見我和大師兄進來,這才慌忙把師父的手掖進被子里。”此語一出,秦南子的身子震一下。


“二師兄,我知道大師兄表面對師父恭順,其實心中另有主意,師父何嘗不在我面前說過,玉侯天賦聰慧,根骨奇佳,確是武學奇材,可是一個人若是太聰明了,往往志向眼界就過高了,這小小柴門之中,恐怕容他不下,他要是得授這一路絕逸超然的獨門刀法,拿去爭名逐利,為虎作猖,那可禍害甚重,這一路春秋刀法,本來師父是不想傳給他的....二師兄,那刀譜,師傅給了你,是也不是?”



秦南子長長嘆了一口氣,“若說是師父給我的,確是他老人家親,手,交,給我的”。最后幾個字有意拖長音,說得十分緩慢。

“那一夜,沈玉侯去找你,我一個人守在師父身邊,看著師父未能瞑目的眼珠,突然看見師父的左手突兀地伸在被子外面,手握成拳,中間像是緊緊攥著什么,我摸上去,發現師父手已經僵了,仍是死死攥著那物不放,我對師父說.師父啊,你還有什么事放不下啊,徒弟在這里,你都就交于徒弟吧。這句話一說完了,師父的手就軟了,那團東西落在我的手里,我慢慢的展開,竟是一本刀譜,卻從中裂成一半,另一半不知被誰撕去了!”


虞嫣兒突然想起,那個昏暗的夜里,沈玉侯切齒的喘息,他那一只伸在空中的手,那詭譎陰森的一抓,一扯....她渾身瑟瑟發抖,顫聲道:“命!命!這刀譜到底該是你的。”


“我揣測沈玉侯那夜向師父搶奪刀譜,師父雖然已近彌留了,可是最后的一點意識仍是不肯將本門絕學交出,回光返照之際,他的左手死死攥住刀譜,沈玉侯一時焦急,用力過猛,竟將刀譜扯成了兩半,隨即就摔了一個跟頭,把他的長袍都弄得染滿了灰塵。他殫精竭慮,卻只搶到半本刀譜,然而后來我們二人每時都與他近在咫尺,再無機會下手,他只好在師父下葬之后,又去偷偷的開墳鑿棺。天可憐見,這刀譜已在我的手中,這十二年他想必日思夜想,嚼臍難悔,恨若癲狂了吧。”


虞嫣兒心里想到沈玉侯幾次夜中去練刀,想必練得就是這春秋刀的殘本,刀譜只剩下一半,就是他天縱聰明,這刀法又如何能練成呢?自是越練越是惱怒,越練越是悔恨當初,這心魔啊,一十二年來,莫非真把他折磨的有些瘋狂了?

她想了一會兒,覺得這冥冥中恍惚真有某種天意,該得的,不該得的,就像這天上的雪一樣,終究絲毫不差的落在每個人身上。她說道:“二師兄,你說了這么多往事,我知道你絕不會騙我,可我究竟想見一見這本刀譜,才能再無疑慮。”秦南子二話不說,從懷里取一個油紙包,小心解開,露出一本書頁參差不齊殘書,書脊延伸出幾寸,就已被人扯斷。虞嫣兒翻開殘頁,上面就是繪著一個個執刀的人形,樣子十分生動,依稀可以看出本來是雙手雙刀,然而半頁紙被撕斷,這小人也從中而裂,只剩下左手的刀的架勢。她一頁一頁仔細的看來,看了良久,這才合上殘本。此時她再無疑問,師父的的確確是被沈玉侯害死的,而她,就嫁了這么個殺師滅父的仇人! 十二年啊,沈玉侯為這殘本憂憤成狂,她也因為心中閃爍的疑竇終日不能安枕,原來時間還是掩蓋不了一切,秦南子到底回來了,這個被仇恨熬煉成鐵漢的男子,以獨臂之軀,天殘地缺之意練成了這半本刀譜,成了天下獨步的斷刀之客!

她想大哭一場,哭一下自己這十二年隨風而逝的韶華,可是偏生一滴眼淚都落不來,只覺得腦中一陣陣的轟鳴,大悲,大恨,大悔,紛至沓來,好像要把自己的這軀殼靈魂,都轟成粉碎飛灰。

秦南子看她的身子搖搖欲墜,痛不欲生的樣子,也不由伸手想扶,卻又生生忍住了,十二年啊,心里的恨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再也無法憾動了。


虞嫣兒慢慢靜了下來,又回復了原來卓然而立的美人樣子,她看了看桌上的殘燭,那燭火正挑起一個大大的燈花,于是她就從頭摘下那枚鳳凰于飛的簪子去挑。


她的出手很慢,慢得好像停在了半空,然而那細細的簪子上迸發出凌厲逼人的刀意,秦南子吃了一驚,左手取了一根筷子子,在桌上拍折了,用那短的一截,也去挑上燭上的燈花,二人的手都停在半空中, 短箸與金簪相距只有寸許,卻似永遠不會碰上,兩物件都在慢慢的向燭火靠近,可是每近一分,兩人的手就好像重了一千斤,怎么也靠不過去。

虞嫣兒的額上漸漸有汗滾落,她的簪子上刀意有若游虹,翱翔于天,驕驕不群,而秦南子的短箸上的刀意卻奇兵疊起,附驥于后,糾纏絞殺,她的簪子離燭火只差那半分了,可這半分有如天塹,無論如何也逾越不去。

秦南子的短箸逼了過來,虞嫣兒的簪子已臨死地,百無生路,她忽然清喝一聲:“中!”


她左手也取下一支筷子,如伏兵奇襲,直刺秦南子的手腕,秦南子促不及防,“|啪”手中的筷子被她打落。那燈花這時驀地炸開,一團白光一閃而滅,照見這兩個人的臉上全是絕望之色。


虞嫣兒沖著秦南子搖了搖頭,道:“二師兄,你死心了罷?”秦南子吃力地道:“明知不可為,我也要勉力一試。”虞嫣兒笑得更是慘淡,她從斗蓬中取一個包袱,放在桌上,說道:“二師兄,你身上的銀錢估計不多,既然還要在這里盤恒幾日,小妹準備了些盤纏,你權且留著用吧。”

秦南子沒有推辭,緩緩道:“你也該回去了,他想必等急了。”虞嫣兒身子更是搖晃如燭,她一步走到秦南子身旁,忽然扇了他一耳光,,大聲道:“你既然走了!為何要回來!你既然走了,為何要回來!”又扇了幾耳光,她痛哭失聲,手也軟了下來,嗚咽的道:“你怎么才回來啊,你怎么才回來啊,”聲氣越來越小,最終說道:“我已經給他生了一對兒女.....”

秦南子的身形如山,他的心也如山般的堅毅,可是那一陣陣的悲嗚脹得他胸膛欲裂,人生中幾時走,幾時留,與人有恩,與人仇,何嘗能如人意?天意搬弄造華,人所能感的不過雨打流年,月缺花飛。

夜帶刀



? 虞嫣兒緩緩起身,她妝飾得姣好的臉,已被淚水弄得粉黛斑斑,轉身卻向在后廂站了半宿的姜伙計走去。姜伙計在旁,把這一個奇異驚悚的故事聽完,早已呆立不動,只看見虞嫣兒走到面前,她臉雖然已是粉黛糊涂,可那美,更是動人心魄,她面容中那種恨意絕絕的神色,直叫人如醉如癡,目眩心迷。


? 虞嫣兒幽幽道:“我師兄醉了,煩你多照顧,我來時騎的馬,勞你幫我牽來。”

姜伙計應聲向外就走,可中間還忍不住回頭去看那個傷心欲絕的美人,走到門口時,他看見虞嫣兒斜掌為刀輕舒漫卷,秦南左掌橫出,正遠遠擬劈虞嫣兒的右肩,二人的臉上居然是都癡癡的笑容。他心中一陣子難過,知道兩個人是在回憶那不可能再回來的少年無猜的日子。



他走出門去,雪已略小了些,他從棚中把馬牽來,走回院中,見虞嫣兒立在雪地里,雪映的一院之地亮如白銀,虞嫣兒一動不動,風把她紅色的斗蓬輕輕吹動,直如一枝迎風的搖弋的芍藥。

她左手拿了一根筷子,一會橫,一會豎,一會揮,一會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用心背誦什么。看見馬被牽來,她手中依然不歇,一步,一步,極其小心的走到馬旁。


? 她在馬前立了良久,才把筷子扔掉,踹鐙上馬,一鞭子“駕!”,單人獨騎向天之地茫茫一線奔去。



? 姜伙計回到店內,看見秦南子還在酒桌前呆呆出神,手中拿著一枚折下的短箸,也是橫來豎去,像苦苦思索著著一個解答,他嘆了一口氣,走過說道:“秦爺,天要亮了。”秦南子這才恍過神來,哦了一聲,然后從懷中取出兩吊錢,道:“你替我去鎮上買些銀燭供紙,再替我雇一輛馬車來。”姜伙計答應下來,待天色漸亮,就出門去辦,他辦事利落,只半個時辰,就買了一大包紙錢一對銀燭,又吆喝了一輛單駕的馬車停在院里。


? 秦南子又叫他燒水,用熱水仔細的洗了臉,看上去精神煥然一新,這才出得門來,看到馬車,問道:“車把式人呢?”卻見姜伙計提了一根馬鞭過來,道:“秦爺,我車把式也來得,不用另雇了。”秦南子笑道:“這倒省了錢了。”跳上車鉆進車廂,姜伙記坐在轅旁,馬鞭旋起打了個響亮的鞭花,馬車就出轅門而去。


? 秦南子叫他驅車去鎮東一處荒崗,他置辦了這許多供物,大約也知道要去做什么,一路驅車飛馳,秦南子只是斜倚在車廂角落,還是默默想著心事,車走了六七里路,忽間姜伙計聽見車后首一聲呼哨,兩人兩騎從車旁飛奔而過,又走了一會,又是兩騎經過,他回頭看時,見到還有十余騎勒馬踹蹬,不緊不慢的地跟在后面,這一干人皆是勁裝裹扎,懷揣兵刃,身高臂長的壯漢。接著前面四騎又拔轉回來,只在馬車前后迂回。


? 姜伙計心跳如鼓,手心里全是汗水,硬著頭皮繼續駕車,還好這十余騎雖然來回巡弋,可卻都未有不軌之舉,最后漸漸落在后面。又走了一里進地,眼前地勢漸高,赫然出一條灰白小徑,小徑兩旁種了幾株松柏,隱隱可以見到一個修繕得十分肅穆的墓攏。秦南子叫停了車,拎著貢紙跳下車來,向墳墓走過去,這時,遠遠跟著的十余騎人馬漸漸聚攏過來。


? 秦南子視而不見,走到墓碑前面,那墓碑用上好的漢白玉石刻就,一行虬勁地黑字,先師關壽亭之墓,他隨手把貢紙放在一邊,用手指去摸那碑上的筆劃,直摸到落款處,不肖弟子,沈玉侯,虞嫣兒,敬立,那墓碑甚新,像是不久重塑過。那后面的十余騎勒動馬頭,馬鼻噴著團團白氣,馬上人殺氣騰騰,他們繞過馬車,一點點小心的向秦南子接近。


? 秦南子轉目看墓碑旁的一株新松,那松枝被不少冰雪壓彎,雪被日頭一暖,又化了,結了幾根長長冰凌,秦南子伸挾住一根,頭也不回,揮手撒出,那冰棱翻著跟頭跌出去,卻發”呼的一聲長嘯,聲勢若金刃破風,十余騎當中一騎前蹄高高撅起,一聲慘嗚,把騎手都掀在了地下,冰塊在馬頭上彈了一下,方向一變,去勢不減,“卟”又中一頭 ,那馬雙蹄一伏,背上那人“哎唷”一跟頭又摔在馬前。待看時,一匹馬腦漿迸裂,另一匹馬雙蹄皆折。兩騎一斃,眾馬驚惶,“嘶嘶,哦哦”四散亂跑,騎手們連連喝罵,好不容易才喝止。


秦南子依然不回頭,口中罵道:“要打賞的留下,我也給他燒一份紙錢!不想要錢的滾!”馬上那些漢子交換一下眼色,勒馬遠遠退了開去,卻始終不愿離去。


? 秦南子也不去再管,他取出銀燭供在師父墓前,又把紙錢一火而焚,給師父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后,抽那一柄斷刀,在落款之處又刻下秦南子三個字,他未曾讀書,識字不多,這三個字刻得十分難看,歪歪斜斜,筆劃如戟。


? 秦南子舒了一口氣,跳上車,道:“回去罷!”這次卻換做他來駕車,叫姜伙計坐進車廂,他分明是個生手,左手駕轅,更加不便,一駕車被他驅得左沖又突,嚇得姜伙計呼喝連連,那些跟來的騎手本來守在道旁,不防這一駕大車唐突顛沛而來,又是一陣人喝馬嘶,又有幾個人仰馬翻,秦南子瞅見不由哈哈大笑。


? 回到店中,秦南子的神情看上去輕松多了,又吃了幾個饅頭,就回房休息,片刻間鼾聲大作,睡得深沉。

接下幾日便皆無事,秦南子每天都是睡到日上三桿,在店中也不出去。本來小年過了,各色的老客也該回頭了,而這次十分奇怪,店中除了秦南子,居然一個客人也未上門,姜伙計只是天天給他熱酒下面,活計倒也輕松,堪堪到了第三日上,秦南子起了個大早,叫姜伙計燒水沐浴,洗罷了澡,他把虞嫣兒送的包裹放在桌上,從中取出幾塊碎銀,對姜伙計道:“你去買一腔羊,一腔豬,燒熟了上桌,再買上好的花雕十斤,溫好待用。”姜伙計腦中嗡一下,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亂跳,知道該來終需要來,這一關卡到底躲不過去。他拿著銀子出門去辦貨,感覺這鎮上行客比往年少了不少,而更多控弦持劍的眼神在暗的打量著他。


? 他忙活了半天,把一應肉食全都擺上桌,又把花雕溫在蒸鍋里,此時已是傍晚,秦南子坐在桌前,自顧自扯了一條羊腿下來大嚼,吃得滿頭是汗,酒卻一口沒動。天色漸漸暗了,沒有雪下來,可是西風卷著樹丫吱吱做響,這臘月冬天早來的夜,如同非來不可的夢魘,任誰也逃脫不去。


? 夜色如一片烏云輕輕降下,桌上一支牛油大燭燒得烈烈做聲,一直等到三更時分,姜伙計心中暗自僥幸,想著或許那正主今夜不會來了,他目光向秦南子望去,見他坐在桌邊,面沉如水。


三更將盡,忽然間那店窗外閃起一朵紅云,紅彤彤暖意從窗紙透了進來,接著十數聲馬嘶在門前一起響起,又一起噤聲不鳴,只聽得馬蹄在泥里亂踏。秦南子道;”開門吧。”姜伙計倒吸一口冷氣,硬頭皮向走到門前,把門板下下,抬眼看時,嚇得一跌,十名勁裝漢子騎著高頭大馬,齊齊如插稻般立在滴水檐下,每個人手里挑著一支明晃晃的紅色燈籠,燈籠上都寫著一個沈字。姜伙計嚇得腿軟,一跌著就要摔在泥里,忽然有人一抄手,輕輕把他扶正。

那人道:“店家,孩子們就會抖威風,倒嚇著你了,你不要在意。”姜伙計抬眼去看,那人鳳目長眉,生得英俊神逸,他的聲音溫潤,既不顯的自矜孤傲,也不像是故做謙和,聽在人耳中十分舒服受用。


那人又道:“我師弟在里面吧,你領我進去。”說罷抬步欲入。那十余名漢子見狀紛紛翻身下馬,也向店中走來,那人回過頭來斥道:“回去!誰要你們跟來!!”漢子們立住身形,有些躊躇。那人喝道:“怎么,不聽話了嗎!!都給我上馬去!”漢子們不敢違拗,又翻身上鞍,可還是勒著馬頭,在店口徘徊打轉,那人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一擊打在馬臀上,那樹權甚是細小,可一擊之力竟將馬股上打出一道深痕,馬負痛慘嘶,帶著騎士歪歪斜斜飛奔而去,那人口中道:“回去!回去!回去!回去!.....”連擊十余下,院中十數騎便前后仰頭狼狽而出。


? 那人見到他們去遠了,把樹枝扔掉,取出手巾拭了拭手,這時又一個童聲響起:“主人,你進這店里,會有危險嗎?”那人回過頭,看著院中獨影而立的一個總角童子,說:“我跟我師弟說一會兒話,你說有沒有危險?”那童子莫約八九歲年紀,生得粉琢玉雕一般,腰里系著一把短劍,背上背著一口單刀。


那童子道:”有人說,這個人是個大惡人。”沈玉侯的臉上似乎有一絲陰影掠過,嘆了口氣道:“我們倆個,若有一個是惡人,那絕對不是他....”童子身形動了動道:“對主人不利,就是惡人,對主人有利,就是好人!”沈玉侯搖搖頭,沒有說話,一會又道:“把刀給我,你回去吧。”那童子就從背上解下刀來,雙手呈上,那刀身窄長,沒有著鞘,刃上青光流動,像一片輕薄的葉子。沈玉侯把刀系在腰間,忽然蹲下身去,捏了捏那童子的粉臉,輕聲道:“你回去跟嫣兒說一聲,不用等我了,自己先休息。”童子對他的話莫不遵從,一個轉身迎著西風精神抖擻大步流星而去。


? 沈玉侯走進客店,看見秦南子坐在桌前,獨臂寥然,眼中悲欣交集,他坐在對首,十分瀟灑倜儻地把頭巾向后一甩,說道:”師弟,別來無恙?”


? 秦南子道:“師兄,你老了。”沈玉侯不妨他說出這么一句話來,不由愣住,一會兒才道:“大家都老了,來喝酒吧。”姜伙計便將燙好的花雕傾了一盆,端來席上,替他們舀了數碗。二人碗到酒干,卻也不語言,直喝到酒有八分殘了。沈玉侯先停碗不喝,從懷中摸出一個銀錠,放在桌上,對姜伙計道:“店家,這頓酒我請師弟喝,我和師弟還有幾句要緊話要說,你遠遠的請了吧。”秦南子道:“這位店家這幾天對我照顧甚恭,也不必讓他走了,這件故事,我想最好能有個見證。” 又對姜伙計道:“你站遠些。”姜伙計慌忙跑后廂縮下身子。


沈玉侯嘆了口氣,又端起一碗酒道:“師弟,此事真的不能善罷嗎?”秦南子不由一笑,“師兄,你居然把我逗樂了。”他開始看見沈玉侯一步踏進店來,悲喜紛涌,瞬間有些恍惚,就好像那一步踏過了一個隔世式的,十二年了,他倆之間,還有什么能走回去的路呢?


? 沈玉侯點點頭,也不說話,就舉起碗來,道:“請”秦南子也道:“請!”

姜伙計躲在廂下,看二人皆舉起酒碗來,仰頭一飲而盡,知道他們師兄弟的情分,也到此盡了。 酒碗被扔在地下,沈玉侯就先出了刀,他的刀輕薄的像一枚葉子,一卷一掃,竟又化成了一根輕乎飄動的羽毛,秦南子手中烏金式的斷刀,大成若缺,揮斥方遒,只在身前身后一點,一捺,寫字一般,就逼得沈玉侯的刀路行不下去,十余合一過,沈玉侯那萬古凌宵一羽毛的刀意,越發的輕盈飄逸,一根羽毛又好似幻化成了無數根羽毛,又似一片片的雪,將秦南子的全身籠住,秦南子的那一點,一捺,還是凝重古樸,從容不迫,恍若那迎面來的真是千百片雪花,他的刀,也不會漏下一片,又斗了一會兒,沈玉侯的刀每飄一下,便帶出一陣罡風,秦南子的刀的每動一寸,竟也發出一聲轟鳴。漸漸的,秦南子的刀開始使得快了,沈玉侯的“羽毛”在重壓之下,似乎飄不起來了,無數片羽毛攏成如練的刀光,守住門戶。




姜伙計眼里,二人的距離慢慢分開,秦南子的斷刀使用越發的窮奇險峻,瞻之在前,乎之在后,詭異難測,變化無方,他的人離著沈玉侯還很遠,沈玉卻不住的倒退,此時兩把刀再也沒有碰過,沈玉侯的刀意,有時輕如鴻毛,有時重若石碑,卻只是用刀將周身的要害的護住,仿若那秦南子隔了數丈的一點,一捺,都會刺在他身上一般。


? 此時姜伙計也看出,沈玉侯已是左支右拙,盡落下風,忽然間,沈玉侯的刀尖一抖,使出別一路,大氣恢宏,淋漓灑脫的刀法來,秦南子吃了一驚,封刀自守,二人的刀瞬間“乒乒乓乓”!連碰數下,火星飛濺。沈玉侯忽然把刀轉背身后,身子怪異地一伏,忽然左手向前一抄,手中多出一柄短刀,直刺秦南子的胸口 這一下端得詭戾絕倫,秦南子一個倒縱,堪堪避開,沈玉侯右手轉過刀來,揉身再襲,他右手刀勢此時白瀑天來一般磅礴飛泄,左手刀則妖異怪誕,搖左弋右,兩柄刀合壁天衣無縫,刀光凜厲,白刃翻飛,一瞬間將秦南子打得連連倒退,沈玉侯步法也變得飄乎不定,時而信步游韁,時而又踉蹌跌步,好似是一個浪蕩形骸的文人把一篇文字寫到精采處的酣暢如意。


|“春秋正奇刀!”姜伙計看著,心中如電閃雷鳴一樣轟過,他憶起那天夜里,兩個人在桌上挑燈,憶起虞嫣兒走出門去時,手中的筷子,口中的背誦,還有她傷心欲絕一聲:”我已給他生了一對兒女了....”她倒底是一個女人,她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 沈玉侯的右手刀如夫子的春秋筆意壓著秦南子斷刀無法拖展,他左手短刀如斧如鑿,直襲秦南子的右肩,秦南子已臨死地,這一招本來避無可避,他的大麾卻飛卷而起,把沈玉侯手腕掃了一下,這一招是秦南子為防敵手攻他殘疾練就的絕技,沈玉侯頓覺手腕生疼,他冷哼了一聲,轍招再發,而眼前燭光忽然一閃,屋子里光影杳然而滅。


? 原來秦南子的大麾掃過沈玉侯的手腕,又掃滅了桌上的牛燭,屋子里頓時伸手不見五指。二人立刻凝招不發,屏息凝神。如此寂靜了良久,有人換氣喘息了一下,刀光乍起,“怦怦怦”十余招的快刀相擊,然后又是靜得落針可聞。二人皆凝神聆聽對方呼吸,傾俄,不約而同又是一陣火電光火蛇的對拼,這一路刀法叫“哥舒束甲夜帶刀”就是在視野不清時,全靠聽覺使用的刀技。


沈玉侯連攻幾輪,聽得秦南子換氣之間的間隙越來越短,呼吸越來越急促,他不由亢奮起來,眼前雖然一片昏暗,可師父的臉,虞嫣兒的臉,在冥冥中換來換去,十二年的苦心經營,十二年的殫精竭慮,今天終于可以了結了,他心想:”等我了殺了二師弟,就回家去,封刀歸隱,這幾年我賺下家產足夠我和嫣兒富貴一世了,她大約會恨我,不過沒關系,大不了我日日服軟做小的哄她,她自是慢慢會回心轉意來的,她不看我的面,也要看孩子的份上,不然為什么她自愿把二師弟的殘譜背下來給我?是了,我以后再也不做傷天害理的事了,我還要茹素,還要禮佛,懺悔過去....”

他越想越是興奮,一臉英俊臉上猙獰四布,雙刀更加狠毒凜利,若癲若狂....


? 忽然,他耳邊聽見細若蚊蟻的一聲:“大師兄,君王事敗妾何辜。”他不由心思一亂,十二年潛移默化的積習涌上心頭,他左手奇刀還在突刺,右手的正刀不由一偏,鬼使神差的按 “君王事敗妾何辜”的路數,輕舒漫卷了起來。


? 一瞬間,他知道自己的刀使錯了,不僅刀使錯了,他也想錯了。


? 他這正奇刀法本來天衣無縫,可是此時刀路一錯,一個破綻就露了出來,這破綻梢縱即逝,間不容發之際,秦南子的斷刀從間隙中刺了進來,那刀勢在他眼中熟悉無比,正是“霸王卸甲慟一哭”!




尾聲



“撲棱”!桌上像是什么東西摔在了地下,又滾了一幾下。接著有人點起了蠟燭,燭光映亮了沈玉侯那張驚疑不定的臉,他半個身子被血染紅,一條右臂軟軟癱在一邊,而秦南子的斷刀就塹在他的斷臂之上,秦南子坐了下來,倒了一碗酒,推到他面前。


? 沈玉侯沒有看他,回頭盯著窗外,窗外夜色正濃,是天亮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那有半個人影,他一對眼迷離閃爍,好像思索一個很長的問題到了盡頭,一會兒,他長長嘆了口氣,仲怔地自言自語:“師妹,師妹,我也沒有看透你,你,真是用心良苦。”接著他端起酒碗,滿滿一飲而盡,說道:“好好,十二年來,我夜夜睡不好,今夜可以睡一個好覺了”說罷,左手拿起短刀,深深刺進心窩,身子仆在桌上,一動不動。



? 秦南子看著死去的沈玉侯,他前額的頂發烏黑油亮,可兩鬢已有數十根白發,星星如霜,眼角已有了一條條細紋,他真的老了很多了,而自己呢?

? 自己曾無數次想像自己得報大仇之后的快意,可這么沉重如山的積郁飛散而去之后,他卻只感到空落落的,十二年青絲白發,仇恨一了,這身子里還能剩下什么?



他踏步走出門去,看著院中一切,天色漸漸有些亮了,隱隱還是有些雪花下落,地上的舊雪,又蒙上一層新霜,卻有一對淺淺足印,由院中一直拖邐到遠方。他不由癡了。



姜伙計從后廂走了出來,他看到桌上那個虞嫣兒送來的包袱已然散了,幾十個銀錠散了一桌,還有一個雕文錦繡小盒子落在了桌腳,那盒子開著口,露出一個斑駁涂彌,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糖人。



秦南子站在風中躊躇不動,他心想著:“我殺了她的丈夫,殺了她孩子的父親,我還有臉去找她嗎?”面前有一枝斷落的樹丫,橫碩在地,上面還有幾十片殘葉,他看著那一片,一片的葉子,心中就是反復想著,去找她,還是不去找她?,去找她,還是不去找她?


天上的雪就要下到盡頭了,這個故事也要寫到盡頭了,那個漢子還在癡癡喃喃自語,任如刀的寒風把他吹得鬢發凌亂,衣袂如飛。




(僅以此文紀念邵逸夫先生,向邵氏影業旗下的無數優秀武俠影片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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