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外公的床頭總擺著一罐小小的陳皮。
干癟癟的橘紅色陳皮被裝在小巧玲瓏、晶瑩剔透的玻璃瓶里,打開蓋子來,就能聞到一股獨特的橘子皮清香。那是外公自己做的陳皮,雖然我覺得放在那么精致的器皿里,有些暴殄天物。
小時候放學早,下午三四點就能迎著明媚的陽光蹦蹦跳跳回家。每當外婆推開門,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常就是在客廳里搗騰陳皮的外公,于是便扔下書包屁顛顛地跑過去,托著下巴蹲在一旁瞧。外公從陽臺捧了曬好的橘子皮裝進小鐵盆里,約莫都只有指甲蓋大小,邊上擺著兩個磨好了粉的木質研缽。那木質研缽戳起來“哆哆”作響,格外好聽,如同木頭特有的交響樂。外公挽起袖子,拿起研缽一抖,一撒,再用他粗糙的手掌在鐵盆里反復揉啊揉,神情認真而專注,鐵盆也隨著他的動作叮當搖晃。這時,外公就會喚我:“哎喲,快,快,扶著些。”我便聽話地伸手搭在鐵盆邊緣。橘色的陳皮在鐵盆里翻滾,漸漸都裹上了點點雪白——我至今都不知道那該叫什么。外公的手其實很蒼老,就像那陳皮一般,揉著揉著,那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桌面上,鐵盆上,我的手上,也落在外公銀白的發絲和臉龐上,把一切都染成了美好的金色。
外公這么喜歡陳皮是有原因的。他說革命時家里窮,陳皮的味兒能緩緩那饑餓的感覺。后來日子安穩富足了,陳皮又成了飯后消食的好東西。陳皮就這么伴隨著外公走過了人生漫長的歲月,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每每憶起外公抱我的時候,仿佛都能聞到那淡淡的陳皮香,在外公的手上,大衣上。
罐子里的陳皮是咸的,可是我喜歡甜食。外公一直對他自己做的陳皮很得意,為了讓我欣賞享受他的手藝,就特地留出一部分,磨了白糖粉做甜的陳皮給我吃。吃了晚飯,就催小學有一回春游,外公非要我帶上一些去分給小朋友嘗嘗,我也樂在其中,歡歡喜喜就帶去了。誰知卻并不受歡迎,有人嘗了一口就禁不住吐掉了,哇哇抱怨道:“你帶的什么呀,又澀又甜又酸……”彼時我卻覺得十分不解,那分明就是我熟悉不過的味道嘛——是外公的味道啊,從小伴我到大。
過了幾年,搬家了,研缽和鐵盆都丟了。我的課業繁重起來,和外公一起搗騰陳皮的時光也一去不返了。當罐子里的陳皮最后一點點變少,至無,那精巧的玻璃瓶便真如我當初所愿,被洗干凈收進了柜子里,做了冰冷的擺設。外公也說他老了,牙咬不動那硬硬的陳皮了。
床頭,外公那一罐陳皮不再了,但那澀澀的甜味卻一直留在我的舌尖上,留在我的回憶里,永遠散發著那淡淡的,熟悉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