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天龍八部》
少年輕狂武俠夢
李安拍《臥虎藏龍》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玉嬌龍。同樣,每個少年心底都有一個武俠夢,而每個少女心里都藏著一個蓋世英雄。
這就是金庸、梁羽生、古龍們對我們這一代人的影響,由少年及青年,及中年,及垂垂老矣。
前日,金庸先生已仙逝,武俠小說三大宗師又可在另一個世界飲酒論劍。
小時候,受金庸和古龍影響最大,從黑白電視里看到的喬峰、郭靖、令狐沖、陸小鳳、西門吹雪和李尋歡們深入骨髓,成為眾多玩伴爭相扮演的對象。
華山論劍、走火入魔、獨孤求敗、小李飛刀等無不讓人血脈噴張。
在村莊的某塊空地上,一群精力旺盛的小孩子紛紛挑角入戲。
你模仿喬峰,雙手胡亂揮舞,然后從腰際推出一招降龍十八掌的亢龍有悔。我用段譽的凌波微步避過你的攻擊,接著回你一招楊過的黯然銷魂掌。
你用自制的短笛吹出一曲東邪黃藥師的碧海潮生,我用張無忌的九陽真經護體,再用自刻的木劍舞出葉孤城的天外飛仙拆你的招。
還想起有關《笑傲江湖》中武功秘籍《葵花寶典》的古老段子。
《葵花寶典》第一頁鄭重告誡:欲練神功,引刀自宮。可最后一頁卻又注明:若不自宮,亦可練功。
哈哈大笑之余,不免心疼起東方不敗和林平之。
入戲太深,難免傷及自身。某堂弟因降龍十八掌火候不夠,進攻時扭到腳踝,所幸及時用“內功”護罩,不至于毀了多年修為。
而父母的聒噪時常在耳邊響起:別玩了,打傷誰賠?回家做作業去!
中學時,常去書店租書來看,《九陰真經》、《雪山飛狐》、《白發魔女傳》等等。
記得是5毛錢一天,同學間相互傳閱,爭分奪秒,跟趕工似的。畢竟,多租一天,就要多給5毛錢,而一塊五就能吃一只燒鴨腿啦。
無聊所談,皆乃武林軼事。又受到古惑仔系列電影的浸染,浩南山雞的酷照貼在墻上,挨著籃球之神喬丹。
久而久之,少年的武俠夢就這樣栽種心坎:執劍走天涯,飛檐走壁,替天行道,做一個有情有義,有酒有劍,瀟灑自在,還有武林美女仰慕的俠客。
哪天睡醒,突然不想折騰了,就攜眷侶一葦渡江,歸隱山林。
可是,江湖,不只是你的江湖。
一入江湖歲月催
天下風云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皇圖霸業笑談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昨晚,重溫徐克拍的電影版《笑傲江湖2》,上面這首由香港鬼才黃霑寫的詩,經令狐沖的感慨,道出武林中人的進退兩難。
少年人血氣方剛,欲闖蕩江湖,立馬橫刀,問鼎天下。誰料江湖多滋味,手中的劍往往不聽自己使喚,期待中的浪漫逍遙,竟如武林絕學,不可遇亦不可求。
久而心生倦意,好歹浪了一把,不如歸去。然而,正如小師妹岳靈珊埋掉她的愛馬時所說: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人就是江湖,又能去哪?
生于江湖,死于江湖。
江湖是快活林,是傷心地,是名利場,是亂葬崗;可憑欄吊古,可快意恩仇,可詩酒風流,可建功立業。
江湖是太平洋,是空氣,是情,沾上便難以全身而退。
因此,江湖中人所追求的,莫如金庸對自己一生的概括:人生就是大鬧一場,悄然離去。
金庸先生仙逝,朋友圈最熱鬧,大家都愛談“江湖再無金大俠”。然而,江湖是什么呢?
除了金庸,梁羽生、古龍,還有溫瑞安、黃易、還珠樓主等,書中武俠人物都離不開“江湖”二字。
追本溯源,這個詞起碼可以去到莊子那里。
《莊子·內篇·大宗師》曰: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與其困于陸地上的坑坑洼洼,互吐濕氣喂養對方,不如回到“江湖”,回到水里樂逍遙,洗凈身上的骯臟污泥,忘記曾經相依為命的日子,忘記曾經目睹到的尷尬難堪,也忘記對方。
同時,在更寬闊,更豐潤的世界里無聲守望。
幾千年來的江湖,又何嘗不是蘊含著種種遺忘、斗爭、守望與羈絆?
愛恨情仇,就是因為有著太多的割舍不斷,惡如段延慶、歐陽鋒、李莫愁,也都有各自的心酸往事。
喜歡“羈絆”一詞,以前只覺得其意指不能脫身的束縛。
看了《火影忍者》中漩渦鳴人與宇智波佐助的情義,才明白那是一種無時不刻不在牽引彼此的連接和情感。也許,這是江湖柔情的一面,如水。
武俠小說愛用“江湖”一詞,或許是因為“武林”太讓人緊張恐懼,又有暴力血腥之感,不夠美,不夠令人心馳神往,遠不如“江湖”來得詩意、浪漫與和平——好歹是表面的和平。
畢竟,就算整天刀口舔血,武林人也希望有一刻的安生,在樹底,在月下,在曠野,在船上,唱著歌,喝著酒,喘口氣,不裝逼,聊聊瑣事,理理思緒,甚至情人依偎相擁,亡命鴛鴦,互訴衷情。
江湖,即水,俠者可于煙波浩渺中乘一葉扁舟登場,亦可于蘆葦搖曳間飄然而隱。
江湖,亦柔亦剛,可藏污納垢,可從善如流。
江湖,人可去,情未了。
缺憾情事癡兒女
我走過山的時候山不說話,我路過海的時候海不說話;
我坐著的毛驢一步一步滴滴答答,我帶著的倚天暗啞。
大家說我因為愛著楊過大俠,找不到所以在峨眉安家;
其實我只是喜歡峨眉的霧,像十六歲那年綻放的煙花。
……
不是為楊過才在峨眉住下,我喜歡峨眉的霧像那年的煙花;
我身上佩的倚天寶劍暗啞,昆侖何足道心頭定未將我丟下;
自少林飄然遠去不再回頭,他瀟灑的身影為何卻淚如雨下?
——《神雕俠侶》
當郭襄想著那位萬丈光芒的神雕大俠時,她的心沒有空間留給渡口少年張兄弟。
當張君寶變成滿鬢銀霜的張三豐時,瞧著郭襄的遺書,放下郭襄所贈的一對鐵羅漢,眼前似乎又看到那個明慧瀟灑的少女,已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金庸14部武俠小說,再加上短篇《越女劍》,描寫了很多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
有“有王語嫣的地方必有段譽的”傻小子與冷美人終成眷屬的幸福愛情;
有趙敏力戰多位情敵,終與猶(花)豫(心)少年張無忌攜手同歸的勵志故事;
有《碧血劍》中金蛇郎君與溫儀的由恨生愛(實則是溫儀患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人質愛上罪犯大叔),也有何紅藥遭金蛇郎君始亂終棄后得了抑郁癥,終日哀怨孤苦;
有“你(阿紫)有千般好,可你不是阿朱”的癡情漢喬峰,也有甘心被阿紫利用,套上鐵頭毀容,甚至挖去雙眼給阿紫治眼的游坦之;
有到處留情、坑娃無數的大理段王爺段正淳,更有由愛生恨,菩提樹下委身乞丐,報復段王爺的刀白鳳;
還有一群泛化嚴重的“傷心人”,受了一次情傷就覺得天下沒一個好女人或好男人……
最開心的,莫過于《鹿鼎記》的韋小寶,抱得七個美人歸。可金庸先生卻說,他最不喜歡的主角,就是韋小寶。
最感(虐)人(心)的,于我,是那些缺憾的情事,宛如斷臂的維納斯。
比如小昭、殷離、周芷若之于張無忌,華箏之于郭靖,儀琳、東方不敗之于令狐沖,林詩音之于李尋歡,林仙兒之于阿飛。
而全真教道士周伯通與大理國貴妃劉瑛姑的情緣,更是讓人唏噓不已,老頑童在大理國皇宮遇到南帝(后出家成為一燈大師)的劉貴妃,倆人從練武發展到一夜情。
后來世事難料,老頑童與瑛姑人各一方,互不來往。跨越大半生后,倆人終于重逢,并與一燈大師一笑泯恩仇,結伴隱居于百花谷。
正印了《一代宗師》里那句話: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電視劇中,每當講起老頑童與瑛姑的故事,總會伴著一首詞《四張機》:
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先白頭,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歌詞雖有些兒童不宜,可聽著纏綿悱惻,心里竟也溫柔起來。
金庸小說中,另一樁更為人所知的愛情悲劇則跟赤練仙子李莫愁有關。
李莫愁是一位想當歌手的女魔頭,出場常吟“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詞作來自元好問的《摸魚兒·雁丘詞》,本來是感嘆大雁殉情而作,我們熟悉的是上闕: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都說李莫愁是蛇蝎美人,心狠手辣,可也是為情所困,天真少女脫衣為陸展元療傷被逐出師門,誰料陸郎薄情,致其患上創傷后應激障礙,更是得了反社會人格障礙。
其死,也與情有關。李莫愁最后在絕情谷為萬千情花所刺,葬身于熊熊燃燒的情花之火中。
而李莫愁的師父林朝英,心中愛戀天下五絕之首“中神通”王重陽,王重陽也是“襄王有夢”。
可倆人就是作,玩起“我猜你一定會表白的”之低級猜謎,結果成了武俠版的“注孤生”。可見,武功高并不代表會談戀愛。
問世間,情為何物?
想起高銘《催眠師手記》的一段對話。
催眠師:你相信鬼嗎?
心理分析師:你是指和愛情一樣的那個東西?
催眠師:和愛情一樣?你在說什么?
心理分析師:大多數人都信,但是誰也沒親眼見過。
忽又想起古龍,其筆下塑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各種愛恨情仇糾葛不休,先生死前竟說: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沒來看我?
江湖中的情愛,到底是什么?苦難中的相互慰藉,焦慮中的各取所需,絕望中的施舍饋贈,還是真真切切的郎情妾意,至死不渝?
可若,情感丟了咋辦?
賈樟柯的電影《江湖兒女》給出了答案:情不在了,義還在。
先生先去自懷念
金庸仙逝,舉世緬懷。
其實,我們很多人都是在玩“投射”的文字游戲。
我們把少年深埋心間的武俠夢投射給令狐沖、楊過、楚留香們,投射給金庸、梁羽生、古龍們。
我們在武俠人物的身上看到我們的性格特點,或者讓他們替我們闖蕩江湖,訪遍天下英雄好漢,吸引眾多武林美女的仰慕,讓他們活出我們活不出或不敢活的人生。
或者把自己代入小說中,發展構建自己的故事,修復幻覺中那波瀾壯闊、收放自如的傳奇人生,從而以為那才是真實的自我。
如王朔所言:過把癮就死。
我們在武俠作家身上看到我們的期待,借用他們的筆,寫出我們期待的人物角色,寫出我們期待的俠客事跡;
寫出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求而不得的人與事,寫出我們掙扎而無法擺脫的命運,寫出我們總是在喋喋不休的天下無敵。
仿佛那樣就可以活得更有趣、更有動力,更有盼頭。
確實會這樣。適當的幻想,可讓人抵消很多不如意。
我們懷念金庸,何嘗不是懷念我們逝去的歲月和無法完成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