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刺青


枯葉鎮(zhèn)的人茶余飯后議論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男子,有人說曾在京城的一家醫(yī)館見過他,有人說見過葉知難曾在賭坊一夜散盡千金,有人說聽過葉知難的登臺唱了一曲新編的折子戲。

最令人好奇的是他臂膀上那朵清美娟秀的梅花刺青。葉知難左臂上有一處刺青,是一朵白梅。因年月已久,光澤黯淡許多,安穩(wěn)地依偎在一側,像個清美的歌女。

沒有人知道葉知難從哪來,生平經(jīng)歷了什么,更令許多人紛紛揣測他也許是個欠了情債的浪子,臂上那朵梅或許是一個女子,一個于他極其重要的女子。

朝陽初上,葉知難的醫(yī)館開了門。門前的街磚上澆著薄薄的陽光,對面的酒館老板和他寒暄了幾句,來往的行人漸漸多了,枯葉鎮(zhèn)從沉睡中緩緩蘇醒。

他的醫(yī)術確實不怎樣,時不時會有開錯藥方抓錯藥的事發(fā)生,但每天來問診的人還是絡繹不絕。都是些女客,其實都沒有什么疾患,只是想和他多聊幾句,他也樂得安逸。

很多家姑娘都托人來向他表達過委婉的好意,他總推辭自己已經(jīng)成婚不準備娶小,然后三言兩語哄得來人高高興興地回去替他回絕了。

他在枯葉鎮(zhèn)過的閑散愜意,遇上天氣好的時候,關了沒什么進賬的醫(yī)館,坐在院子里看書吃茶。

很多時候,葉知難想起前半生的經(jīng)歷,仿佛是個旁觀者,那些是與現(xiàn)在的他沒有絲毫關聯(lián)的往事。曾經(jīng)的時日里,他絕想不到自己終會在一處安定下來,開了一家?guī)缀蹙炔涣苏l的醫(yī)館,捧著荒廢的醫(yī)書一字一句的琢磨,反復回顧養(yǎng)父紀書對自己的叮囑和教誨。

葉知難以為以后的一生就是如此了。

直到易白芷在某個愜意微熱的午后敲開了醫(yī)館的門。

易白芷背著把青布包裹的劍,還未進枯葉鎮(zhèn)的地界就開始打聽葉氏醫(yī)館,等她剛到鎮(zhèn)口時,整個鎮(zhèn)子早已傳遍。

對面酒館的老板和葉知難下棋時,還借此打趣了幾句,惹得葉知難那晚連輸三局。臨走時,酒館老板拿走了葉知難的一塊紹興硯,告別時還不忘調(diào)笑道:“葉兄原來早有美人在心,才拒了我枯葉鎮(zhèn)三千佳麗啊!”

葉知難一只鞋飛來,砸中了酒館老板的小腿。酒館老板揚揚手中的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見葉知難脫下了另一只鞋,急忙閃出了院門。

他閉了醫(yī)館三四天,整日坐在院里,看書吃茶。表面上無波無瀾,葉知難的心中早已風起云涌,不得安寧。

往事鋪面而來,仿佛近在眼前。

到枯葉鎮(zhèn)的前幾天,葉知難見的最后一位故人是齊寺明。

他們是故人,卻未必是朋友。

在京城最高的酒樓里,葉知難選了那間靠窗的位子,遠處可以看見皇城的無息殿。旁人都說那里是令人生懼的冷宮,無數(shù)失寵犯錯的嬪妃枉死,是皇城最陰森,怨氣最重的地方。每每看到那里,葉知難會慶幸地想,也許母親葉空魚流落人間亦是一件幸事,好過難捱的天階夜色涼如水的歲月。

齊寺明穿著官服來赴約,進門前第一句便問:“訂這樣小的位子,看不起我齊某人嗎?”

葉知難笑而不語。

那頓酒,他們喝了整夜,從夕陽西下到月色冰涼,從初始交鋒到握手言歡。

也許沒有易白芷,沒有那些前塵往事,他和齊寺明或許能成不錯的友人,能遇上一個與自己如此相仿的人實屬不易。

遠處的無息殿閃爍的微光淹沒在皇城的金碧輝煌中,葉知難的醉意上了心頭,眼中霧氣升起來,搖晃著和齊寺明道別,臨走不忘回頭囑咐:“不過,你真的以為能逃過四方的追討?”

葉知難苦笑,道:“齊兄,我敬你一身正氣,但白芷卻不免喜歡旁門左道,你還是要多多包涵,不要再一走了之。”

兩人遂告別。

那夜,葉知難朝著背向無息殿的方向離開。日夜兼程,向西南方向趕去,路過枯葉鎮(zhèn)時,他臨時決定舍棄西南方的行程,落戶這座偏安一隅的江南小鎮(zhèn)。

敲門聲從前堂傳來,葉知難雙眼緊闔,聽著門外的女子大聲喊門,不為所動。

葉氏醫(yī)館門前的鬧嚷惹得街坊細細碎碎地議論,這是否是那個幾十里開外就高調(diào)地打聽葉知難的女子。

葉知難雖早已猜到早早在尋葉氏醫(yī)館大抵就是易白芷了,但真的臨到眼前時,他又有點慌亂了。

當初因局勢所迫離開京城,一路西奔,到達偏遠的枯葉鎮(zhèn),本以為前塵往事一律隔斷。葉知難以為自己余下的歲月里都將一直伶仃,斬斷前半生因諱莫如深的身世而卷入的黨爭、朝爭。不問來路,絕不回頭,隱匿這人海默默無名地度過余生。

易白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還是那樣爽朗,如雨后杏花在他心中輕輕綻開,又瞬間豎起高墻困住一處充耳不聞。

他聽見易白芷一聲聲喚自己的名,輕扣醫(yī)館門口的水缸。清脆的節(jié)律敲在葉知難的心上,是一段千里相送的曲子,春秋時代傳下來的,易白芷把幸存的幾句背的熟爛。葉知難記得,自己曾對易白芷說過,最喜歡她彈奏這曲的模樣。

良久,曲聲消散了,鄰里之間的喧囂淡去,葉知難看著東邊初生的圓月,才記起今日竟是九月十五了。

易白芷在門前站了幾個時辰,葉知難打開門時,她一下就暈倒在地,青布包裹的長劍壓在手邊。一打聽到消息,易白芷就啟程趕來,雖匆忙,但還是精心避開了京城那些緊盯的人。連夜的奔波,讓她疲憊不堪,在烈日下暴曬幾個小時,看到門開的那一瞬間,易白芷心中生出一種死而無憾的念頭。

酒館老板抄著手看著葉知難抱起面色蒼白的易白芷,問道:“老葉,你的真舍得讓人家站這么久?這就是那朵梅吧?真好看。”葉知難送去一記白眼,將易白芷在房里安排妥當。

過了三年,他和易白芷在枯葉鎮(zhèn)又相見了。

枯葉鎮(zhèn)的冬季很少下雪,今年卻連下了兩場大雪,整整一個月都是白雪皚皚的景象。

每日早晨,易白芷依偎在葉知難的臂膀里,輕聲問:“知難,你說是不是我來了,才下這么多雪的?”

葉知難笑笑,寵溺的目光幾乎要淹到她的心里,傾身在她的額頭一吻。易白芷的指尖觸到那朵淡了的梅,反復摩挲著,那是時光的印記,是葉知難對她深深的眷念。

易白芷來后,葉氏醫(yī)館開門的時間比以往多了,真正來看病的人也多了起來,不過坐診的郎中換成了易白芷,而葉知難變成了抓藥的藥童,還是出錯,不過就算得到易白芷的責問,葉知難也是知足的。

每日打烊后,兩人便在院子里喝茶閑聊,有時易白芷也抽問葉知難醫(yī)書的背誦。這樣的日子,曾是易白芷最想和葉知難過的,一直以為只能想想,殊不知猝不及防的便獲得了。

易白芷隨身的行李只有一些盤纏和那把包裹的青絲嚴縫的長劍。葉知難知道易白芷能打聽到自己的行蹤已是不易,身為先皇的幼女,她無故離京這樣久卻沒有引起任何來自京城的不安。葉知難知她此行絕不簡單,也不會長久安于這里的閑散。

但她不說,他便不問。

枯葉鎮(zhèn)的第三場雪到來時,葉知難正和易白芷對飲吟詩。焦灼的酒水燙過喉間,在胃中翻起一股醉意。

門窗皆半掩,幾粒雪花飄到桌上,留下淺淺的水痕。

“知難。”易白芷的臉頰緋紅,輕薄的酒氣從她的唇齒間吹出。

葉知難輕聲應。

“知難,你怎么不問我為何來這里?”

聞言,葉知難放下杯盞,握住易白芷微微泛紅的玉手,輕聲安慰道:“白芷,你醉了,休息吧,今夜雪大,我陪著你。”

易白芷欲言又止,當葉知難起身扶她時,眼角的淚怦然溢出,伏在桌上,失聲痛哭。

正如齊寺明所言,葉知難怎能逃過貴胄們的追討,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京城的那些人盯得緊緊的,懿賢先皇的遺腹子之稱幾乎要跟隨他一生。當今的圣上雖根基穩(wěn)固了不少,但不免對與前朝有關的事忌憚不已。

半月前,她守到一張信鴿身上的紙條,背面寫著“白芷長公主閱后即焚”,是她的皇兄,先皇第四子,林親王輔佐的君臨天下的君王,他終是忍不住心中的憤恨,或是擔憂,要對葉知難趕盡殺絕。

易白芷啟程往枯葉鎮(zhèn)的前夜,才得知葉知難的養(yǎng)父紀書一家已經(jīng)被秘密處決的消息。動身的念頭一起便離了京,她較勁腦汁避開可能的眼線,但一進枯葉鎮(zhèn),她便明白,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是密而不漏。

京城沒有傳來任何有關她失蹤的消息,沿途的驛站以禮相待,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一切安靜地過分,仿佛沒人在意這件事,其實只是都被人掌控在手中而已。

葉知難知道那張字條的存在,也大抵猜到了字條所為何事。只是易白芷不說,他便不會拿出來將彼此的隔閡挑明。

有些時候,命不由己,只有隨他去。

整個冬季,葉氏醫(yī)館開門的時間少了,上門問診的人漸漸地分散去了別的醫(yī)館。葉知難改為研究起菜譜來,每日和易白芷分享幾個新做的菜品。

這樣閑散的日子,在第三場大雪的到來的那夜里開始變得飄忽不定。許是明白今生安寧的時日便只有眼下,不能奢望余生有多長。

葉知難常摟著易白芷無言相坐很久,時光仿佛在那刻靜止。酒館老板偶爾來串門,三人一起飲酒閑聊。在易白芷面前,酒館老板經(jīng)常講葉知難在枯葉鎮(zhèn)發(fā)生的事,講那些為了與之閑聊的小姑娘。

往往惹來葉知難一記白眼和驅逐,卻深得易白芷的歡欣。

這許是最好的歲月了,葉知難想。

春日里,杏花開了,桃花落了。葉知難恍惚之間會感嘆又幾月過去了,他和易白芷難得的安寧歲月似乎還有很長,但仿佛一瞬之間就會傾塌。

那日,易白芷釀的米酒開了封,葉知難邀了酒館老板一起品味。酒過三巡,酒館老板便起身告了別,葉知難醉意難消沒有起身相送。

在前堂處,酒館老板突然停了腳步,轉身注視著身后跟來的易白芷,輕聲道:“長公主。”

易白芷驚住了,雖和葉知難猜遍了所有疑似探子的人,殊不知身邊這位喝酒言歡的友人才是宮中早早安插在枯葉鎮(zhèn)的眼線,監(jiān)視著葉知難的一切。

“你……”易白芷想質(zhì)問,但欲言又止。

酒館老板接過話頭,道:“長公主和葉兄待我頗厚,不免多嘴一句,近日夜里來往的人多,二位好好保重。”

說罷,便出了門。

葉知難立在院子里,聽見前堂的對話,惶惶不安又壓抑的內(nèi)心終于有點安定了,就像預知了死期,便不再懼怕離世,而是擔憂人世的事還未完成。

易白芷背對著葉知難,長久沒有轉身,兩肩微微聳動。葉知難上前去樓主她的雙肩,輕聲安慰著。“白芷,不必難過,我早猜到是他了,朋友知己相互了解就好,不必強求。”

只有他能明白她,只有他知道她為何哭泣為何歡笑。他們都因為不知災禍何時到來,所以共同惶惶,但現(xiàn)在知道了反倒安心了。只是,每日惦念的密友卻藏著如此之深的秘密和敵意,不免仍會令見慣了人心叵測的易白芷難過不已。

夜里,微風颯颯。

葉知難留了一封信在床邊,望著熟睡的易白芷,她腰間的梅花白玉迎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微微返亮。

他知道,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易白芷在這里洗衣做飯,羹湯剩菜都不嫌棄,不過是希望宮中能念著她在,保自己萬全。這份深情,葉知難十分感激,卻無以為報。

第二日,易白芷尋不見葉知難,慌張之中去問打更人,只道看見葉知難和酒館老板同行出了鎮(zhèn)口。她手中攥著信,喃喃道:“他還是逃不過,逃不過。”

口中念念有詞,臉色煞白,易白芷體力不支暈倒在地。

葉氏醫(yī)館和對面的酒館再沒開過門,枯葉鎮(zhèn)的人都不知道葉氏夫婦和酒館老板去了哪里,一如沒有人知道葉知難從何處來,左臂那朵白梅為何如此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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