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中國的西北角
抗日戰爭爆發前,西北的新疆、陜西、綏遠等省份,內憂外患,戰亂頻仍,處在歷史上最為動蕩的時期。當時,雖然西北地區經濟落后,但各省的軍政集團在對內外敵人的斗爭中也都普遍使用了較為先進的密碼破譯手段。
1932年春,第一次進疆大獲全勝的馬仲英,正率部駐扎在甘肅安西,招兵買馬,加緊擴大其勢力。一日,其部下在旅館中查獲自稱于華亭的形跡可疑人員,說是北平小商人,并說曾學過電報業務。馬仲英部隊中正缺少這類人員,即留用他為少校參謀,負責電務工作。日子久了,查明他是日本人,名叫大西忠。
據當時由楊虎城派來馬仲英部工作的楊波清回憶:
這個日本國際特務,取名于華亭,任三十六師少校參謀之職,有偷竊密碼電報的本領。這人身材矮小,兩腮胡茬發青,講話甚欠流利,一句接一句的“啊,啊”,使人著急地尋找著詞句。這在你初次會見中,就會有一個深刻的印象:這家伙是日本人吧?假如你追問他的身世,更加言語支吾,顯見“遁詞知其所窮”。
這個大西忠可能形貌實在是過于猥瑣,另有接觸過其人的武志平(時為甘肅宣慰使孫蔚如派到馬仲英部的代表)、吳藹宸(時在新疆從事外交工作),對其言談舉止皆無好感,加諸“全是鬼話”“面貌丑惡”等評論。武志平說,“他自己不隱諱能將極困難的密碼電報翻譯成明碼;他對我說,就賴此為謀生之道”。為了摸清他的底細,武志平特意到大西忠住處請其喝酒,將他灌醉后搜查了他僅有的一個箱子,翻到了不少用日文寫成的稿件,還有一個介紹其去新疆見一個叫巴平古特的白俄將軍的署名“陸軍中將霍爾瓦特”的名片,另外就是看起來像是學習維吾爾文的筆記本。
大西忠被馬仲英派到當地電報局負責檢查來往電報,其特長得以發揮,為馬仲英獲取不少情報。1933年春,馬仲英再次率部進入新疆,大西忠也隨軍前往。6月12日,馬仲英部與新疆省軍在滋泥泉子發生戰斗,因天氣驟變,突降暴風雪,馬仲英部衣衫單薄,以致戰斗失敗。馬仲英敗退回奇臺縣,又轉奔南疆,在他撤退時,卻發現大西忠失蹤,遂指派參謀率領一群刀斧手,在各處搜索,明令捕獲即處決。但大西忠藏匿得法,終于死里逃生,等馬仲英部撤退后,又投奔了盛世才。
盛世才以上賓之禮優待大西忠,多次邀請他共餐,極盡籠絡。原來就在馬仲英進軍新疆期間,南京國民政府派來宣慰使黃慕松到新疆“宣慰”,實則是準備接掌新疆軍政大權的。黃慕松與盛世才有舊交,曾是日本陸軍大學前后期的同學,盛世才回國后還曾在黃慕松手下任職。而這時候,盛世才在新疆地位尚不突出,但他也不甘久居人下,正在伺機上位。大西忠的到來,為他野心的實現提供了重要助力。
盛世才著意對黃慕松進行監視,在其對外通訊聯絡方面,他派人對黃的來往電報監視、扣留,如6月18日,黃給南京政府行政院院長汪精衛發的特急電,稱自到迪化后,已發出電報14通;汪則復電稱:來電14通只收到8通,尚有6通未到,而汪發給黃的5通電報,黃只收到1通。同時,盛世才利用大西忠長于破譯密碼的技能,安排他對黃慕松的往來電報進行了破譯,從而掌握了黃慕松的底牌。時任外交部新疆特派員吳藹宸說:“黃慕松與蔣介石、汪精衛往來之電報,去電蔣汪尚未及見,來電黃亦未及見,而盛世才反能先知。”
待到黃慕松被排擠離開新疆后,盛世才又立刻逮捕了先前為他奪權做出重要貢獻的陶明樾、陳中、李笑天,不經審訊就執行槍決。時人皆不知盛世才為何不問青紅皂白即亂殺人,知悉大西忠破譯黃慕松密電內情的吳藹宸則說,盛世才是因這三人曾通過黃慕松向南京國民政府建議撤銷新疆督辦制,改行內地的綏靖公署制,“盛世才早已閱見往來密電,不啻本人口供,是以毅然命令執行,不加考慮”。盛世才終于以血腥手段奪取了新疆軍政大權,吳藹宸認為,大西忠“實大有功于盛世才,使得十年統治新疆”。
但利用大西忠掌握了政權后,盛世才轉手就把他關進了監獄。對盛世才來說,被關起來的大西忠還有些“剩余價值”,一是可以向其學習密碼破譯技術,二則是大西忠作為曾為馬仲英效力的日本人,成為盛世才向倚為靠山的蘇聯證實馬仲英勾結“日本帝國主義”的活證據,所以被關押的大西忠還得到了些許優待。1942年,大西忠因腹泄,病死于獄中。
關于大西忠的真實身份,至今仍然是個謎。當時人一般都認為大西忠是日本特務,系受命前往新疆活動,意外卷入馬盛之戰;還有說他是日本共產黨,受天津日軍通緝,西行遠遁的;更離奇的說法則來自于著名史學家郭廷以,其所著《近代中國史綱》認為馬仲英入疆肇因大西忠:“馬年僅二十,而雄心萬丈,以不得志于甘肅,欲別圖發展,日人大西忠(Tadashi Onishi)從而鼓煽。”此外,本書曾提及閻錫山于1917年在北京遇到過一個會密碼破譯的日本人“大喜忠”,大喜忠與大西忠,一字之差,是否同一個人,已不可考。
當時,西北各方勢力錯綜復雜,占據陜西的楊虎城也是“雄心萬丈”,對馬仲英這樣不入流的力量都加以拉攏,幫助其獲取正規軍番號,并派楊波清為其擔任政訓主任。而且,楊虎城在密碼破譯方面也有其力量。
1932年秋,原在閻錫山部下從事密電破譯的李直峰,秘密脫離山西,在中共秘密黨員南漢宸的介紹下,化名李致遠,投奔楊虎城十七路軍,以楊虎城機要秘書的名義單獨在西安綏署新城大樓窯洞辦公,開創了楊虎城部的密碼破譯工作。破譯的材料來源為從電報局檢查到的有線密碼電報,由綏署機要秘書主任王菊人安排人隨時送來,如1932年9月,甘南馬青菀在復興社策動下,將率部叛楊投蔣的有線密碼電報,經李直峰破譯出來,呈報給楊虎城;1933年3月,國民黨第一軍劉峙下屬的胡宗南第一師擬開往關中,楊虎城表示反對,胡宗南不得不親來西安進行溝通,李直峰又破譯了胡宗南致劉峙的密電電文“所談尚洽”。
隨著工作增加,從綏署密電科又為其調來譯電員,配合李直峰進行破譯,成效頗優。1933年,王菊人離職,周梵百接任綏署機要秘書主任,成立了獨立的無線電偵收臺,臺長為郎世杰,報務員有王釋奇、王守西、劉程云等六七人,工作從“檢譯”有線密碼電報發展到“偵譯”無線密碼電報,破譯了許多蔣介石系統無線電密碼電報,如蔣介石先后下令處死瞿秋白、方志敏、吉鴻昌的電報,均被破譯。1936年2月紅軍由陜西過黃河東征山西,楊虎城部右路軍總部進駐韓城,破譯人員也隨同前往偵譯閻錫山、蔣介石堵擊紅軍的無線密碼電報,當時蔣介石密謀讓商震聯合晉軍將領李生達扳倒閻錫山的無線密碼電報,也為他們所破譯。
1936年10月下旬,蔣介石以避壽為名,先到西安后到洛陽,督促張學良、楊虎城消滅紅軍。李直峰截獲蔣介石通令全軍的密電:紅軍從江西北上到陜甘,原為三十萬人,已被消滅成二萬五千人,現正派張沖為代表,前往接洽收編為國民革命軍,云云。后來,借蔣介石來西安督戰之機,張學良、楊虎城發動兵諫,將其扣押,史稱“西安事變”,促成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形成。
西安事變中,李直峰的機構改稱西安綏靖公署侍從室,又增加王經如、蘇望亭兩名破譯人員。因新城大樓軟禁著蔣介石,破譯機構搬到了楊虎城的新城官邸。當時東北軍一批青年軍官,掌握一部無線電臺,用“雷電社”名義,播發西安事變如何勝利的無線明碼新聞電報,并稱中共也參與其事。侍從室偵收電臺發現后,轉告周恩來,周恩來即出面說服了這部分青年東北軍人,立即停止播發。李直峰還破譯了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姚容軒發給楊虎城部駐大荔四十二師師長馮欽哉密碼電報:“有急事要去見”,楊虎城惟恐馮欽哉有異動,遂通知馮要提拔馮的某親信以示安撫,但馮欽哉已決心反叛,竟拒絕此安排,并在姚容軒策動下,不聽從楊虎城調其前往潼關駐守的命令,以致何應欽“討逆軍”順利通過潼關,到達渭南赤水,紅二十五軍不得不開赴商洛加以防御。
侍從室利用繳獲胡宗南部駐西安辦事處特印密電本,以及在城門查獲軍政部密派特務送進西安城內的雙碼代碼密電本,得以突破蔣介石軍隊的高級密碼,從而破譯了何應欽指揮“討逆軍”約30個師的兵力部署、作戰計劃、口令信號、陸空聯絡符號等無線密碼電報,掌握了何應欽的動向。這些破譯得到的情報,都遵照楊虎城的命令,由周梵百轉交了中共方面。不久,西安事變和平解決,楊虎城被迫下野出國,李直峰也前往南京工作,這一破譯機構就結束了。
西安事變是中國現代史上重要的轉折點,其爆發原因之一即是蔣介石拒不支持綏遠抗戰。如周恩來在延安舉行的西安事變十周年紀念會上講演指出:“蔣介石先生別具心腸,硬要在日寇進攻綏東之際,拒絕東北軍請纓抗日,強迫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繼續進行內戰。但他這種倒行逆施,不僅未能達到目的,反而激起了西安事變……”
與陜西隔黃河相望的綏遠省主席是晉軍將領傅作義,因綏遠抗戰而成名,一舉從內戰中的名將而成為御侮抗戰的民族英雄。而綏遠抗戰得以勝利,傅作義部的偵察電臺亦功不可沒。
1933年春,傅作義率部在北平附近參加“長城抗戰”時,因缺乏無線電通訊人員,部隊通訊聯絡極為不便。回防綏遠后,遂集中培訓了一批報務員,逐漸成長其部隊無線電通訊的骨干人員。1934年春,孫殿英以蔣介石任命的青海西區屯墾督辦身份,率部由察哈爾前往青海,卻遭到西北馬家軍的集體抵制,雙方爆發戰爭;傅作義部則切斷了孫殿英的后路,使其進退兩難;而坐鎮山西的閻錫山則成為孫殿英唯一的補給來源,各方矛盾錯綜復雜。
傅作義出自晉軍,雖已據有綏遠一省,但仍受閻錫山節制,不好與閻反目。傅作義遂秘密指派報務員蒼一平試著截收閻錫山與孫殿英的往來電報,從中掌握了閻錫山支援孫殿英給養的確切計劃,于是派兵奪取閻錫山送給孫殿英的糧餉,終于使得孫殿英山窮水盡、一敗涂地,迫不得已將部隊交給傅作義收編。
既從無線電偵收中獲益明顯,傅作義在收編孫殿英部隊后,又進一步交派偵察電臺偵收西北馬鴻逵部和華北宋哲元部電臺的任務。那時各方面的電臺保密性都很差,普遍使用固定的波長呼號,而且在電報的開頭用明碼寫著:宋主席或宋軍長鈞鑒等字樣,因此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目標電臺。其偵察電臺通過這一工作也進一步提升了工作技能。
當時,日本不斷通過扶持漢奸來蠶食中國的領土,在華北策動成立了“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在西北則勾結地方分裂勢力德王(德穆楚克棟魯普)、李守信等操縱“蒙古地方自治政務委員會”(簡稱“蒙政會”),大肆擴充漢奸武裝,妄圖以武力奪取綏遠省。德王原在歸綏、百靈廟各有1部電臺,1935年,又在貝子廟、滂江、蘇尼特右旗等3地增設了電臺,電報往來不斷,其武裝也不斷挑起事端,綏遠的形勢因而日益緊張起來。
擔任綏遠省主席、第35軍軍長的傅作義,也是厲兵秣馬,并親自部署偵察電臺把工作重點轉移到德王方面。偵察電臺從1部增加到3部,偵收員人員也增加到6人,以蒙政會所在的百靈廟電臺(呼號是“MGC”)入手,順藤摸瓜,很快就摸清了德王的無線電通訊網,并偵獲了各電臺往來全部電報。由于德王所部電臺通訊中均使用密碼,傅作義選用富有經驗的余子麟,與偵收員密切配合,經過苦心鉆研,德王的密碼電報全部被破譯。
當時,日本特務機關也能夠破譯傅作義部的電訊密碼。據德王后來回憶,部下曾向其匯報,日軍稱“譯電員能夠譯出綏軍各部隊之間的密電,就是你們德王的蒙文密電譯不出來,不知是怎么編的”,這是因為德王電臺使用的是自編的蒙文密碼。聽到這個消息,鐵心做漢奸的德王為了免除日本人對其的懷疑,還特意派人將蒙文密碼本送給了他們,“表示坦白”。
1936年春,日本特務機關唆使德王在嘉卜寺組織了偽蒙古軍總司令部,德王自任總司令,李守信任副總司令。與此同時,又以另一土匪頭子王英為首組織了“大漢義軍”。這兩支武裝狼狽為奸,密謀策劃進犯綏遠。傅作義從破譯的德王密電中了解到他們的各種活動陰謀,并獲悉日本關東軍為他們補充武器彈藥,還發給李守信、王英各1部電臺。于是,傅作義又指派偵察電臺搜尋李守信、王英的電報并加以破譯。
王英部在商都,李守信部在張北,他們在來往電報中協商的進犯綏東的作戰計劃,均被傅作義掌握。根據所獲情報,傅部進行了縝密的部署,真正作到了知己知彼、嚴陣以待。在經過幾個月的準備后,1936年11月13日夜,王英親率偽軍兩個騎兵旅、1個步兵團,在日軍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向傅作義部駐守的要地紅格爾圖發起進攻,激戰至15日,也未能突破守軍陣地。16日,傅作義親臨前線坐鎮指揮,并調動后方部隊增援。戰至18日,傅作義部旅長董其武率部突襲位于紅格爾圖東北的日偽軍指揮部所在地土城子村,一舉擊潰日偽軍,王英所部幾乎全軍覆滅,狼狽向商都方向逃竄。綏遠抗戰首戰告捷。
傅作義的偵察電臺在工作中,也發現了綏遠地區日本特務機關的無線電通訊,卻無法抄收其電碼。原來,日本不使用國際通用的摩爾斯電碼,而是對應日文的片假名專有一套電碼,傅作義部的報務員都是在其部隊中培訓出來的,面對與摩爾斯電碼完全不同的日文電碼,無從著手。恰在這時,從南京軍委會派來了報務員黃咸益,此人對日文電碼十分熟悉,經過他的幫助,傅作義部報務員也很快掌握了日文電碼,并向他學習了日本無線電的通訊手續和日常用語,從而可以抄收日本特務機關的密碼電報。
紅格爾圖之戰后,日偽電臺相互聯絡更加頻繁,電臺聯絡不再定時進行,而是隨時會有急報,顯見形勢十分緊張。傅作義偵察電臺集中力量,嚴密監控敵偽各臺,堅持日夜收聽,隨時破譯敵方電報。很快探明,日本特務機關連日調動大批偽軍集結于百靈廟,調運補充武器彈藥。傅作義針對所獲悉情況,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決定出動出擊,攻打百靈廟。于11月23日夜,出動主力部隊奇襲百靈廟,到第二天上午即結束戰斗,收復了被日偽盤踞的重鎮百靈廟。在戰斗中,偵察電臺收聽到敵方貝子廟、滂江、嘉卜寺等地電臺不停呼叫百靈廟,結果杳無音信。隨后,傅作義又率部乘勝追擊,攻占了錫拉木楞廟。
百靈廟大捷等綏遠抗戰的系列勝利,鼓舞了全國人民的抗日斗志,各地愛國將領更是深受激勵。西安事變發生時,張學良等19人聯署的《時局通電》即稱:“綏東抗戰,群情鼎沸,士氣激昂”,全民族抗日救亡運動自此進入了新階段。傅作義的偵察電臺后來在對日抗戰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第一章中國密碼戰的開端
? ? ?第一節漢字,電碼,密碼
? ? ?第二節密碼的出現
? ? ?第三節密碼破譯活動與甲午戰爭
? ? ?第四節清末民初密碼的應用
? ? ?第五節密電剖疑“刺宋案”
第二章破密第一人
? ? ?第一節國與共,誰第一
? ? ?第二節破密第一人蔣宗標
? ? ?第三節張大帥的“黑室”
第三章偷看他人信件的紳士們
? ? ?第一節偷看,也許還能看破
? ? ?第二節偷密碼的人
? ? ?第三節蔣介石與閻錫山的暗戰
? ? ?第四節成敗皆因密碼破譯的劉湘
? ? ?第五節中國的西北角
第四章密碼編制技術的發展
? ? ?第一節國共密碼之比較
? ? ?第二節軍統局的電訊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