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羅斯大敗。宣政殿里的李隆基并沒太在意監軍邊令城彈劾高仙芝貪財好武引起唐軍怛羅斯一役幾乎全滅的奏章。
藩鎮,節度手握重兵,領軍靈活度大,為得是隨時防預抵制邊境國家的侵犯。同時,開邊拓土也本就是職權范圍內的事,這位同樣喜好邊功的老天子,并沒有過多責罰高仙芝。勝敗乃兵家常事,唐帝國繁榮強勝,失了幾萬唐軍,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不至于大動肝火,重重責治統帥之罪。只是調高仙芝往任河西節度使。
離京城近了些,可也無由接近阿蠻。剛吃了敗仗,提娶阿蠻之事,只得暫擱下來。
必竟阿蠻現在是教坊魁首,皇帝眼前的紅人。
清輝玉臂寒,阿蠻望天上月,心思宛轉:月事不來又已月余,定是…又喜又憂又怕又孤獨。手捂在小腹上,大唐教坊,皇家梨園,如何自處?高仙芝,你怎么還不來?千回百轉,定不下心,碗里藥已是涼了吧,喝?不喝?
端起已是冰涼的藥碗,流了淚。藥到嘴邊,“當”地一聲,碗被擊落地,黑色藥汁濺開來。
阿蠻驚見面罩黑紗的黑衣人站在窗前,不禁退了一退:“你是誰”?
黑衣人顫抖著沙啞絲聲說:“孩子,別做傻事。”聽覺有人來,一閃不見了。
江采萍在夜色里隱身,皇城如海一身藏,她只為了自己的嬌兒,為嬌兒擔著心,怕嬌兒被人算計,她暗中保護她。想要害她的人沒得過逞。反被不意出現的幽冥般的鬼臉嚇得半死。漸漸,關于謝阿蠻,教坊里隱隱傳些耳語,都不太敢接近她。
中年江采萍看暮年李隆基彳亍獨行興慶宮月下。卻原來,皇上是孤獨的。
楊妃攤手攤腳,四仰八叉溜光的肥胖身體占據著大半個床榻,響亮亮的呼嚕震得老皇上厭煩得起身,厭棄地看那一大堆肥白肉,狠得想抽自己耳光:就是個女潑皮無賴流氓而已,怎么當初偏偏看中她是天香國色,解語佳人?
近年常懷懊悔心情的老皇上動輒易怒。夜月寂靜,獨行獨坐,心下平穩了些。
三郎,我多想撫一撫你眉間的皺紋,我多想為你加一件衣裳。可是,三郎,我們早已回不到從前了。或許從前,我不過是你游玩疲乏之后的短暫歇腳。
十九歲進宮,受你寵愛,直到楊妃的出現。你開始對我不理不睬,連我已懷身孕你都沒看出來。我涼了心,瞞過所有人。其實想一想,也用不著瞞,有誰會多看一眼失寵的妃子呢?在這堂皇的宮里,不落腳,不下石,就已是菩薩保佑的了。
楊妃潛做道士的那五年,我再沒見過你一面。
天可憐,憑著我出身行醫世家的基本知識和常練舞蹈的身體底子,我獨自生下嬌兒,親手剪斷她的臍帶,我們母女平安。我獨守梅閣,把孩子關在梅閣里,養到楊妃進宮前夕。我知道你任性的心性,你愛一個人,可以不管不顧寵她上天。
楊妃做道士的五年,讓你不再親近宮里任何女人,著實歷害。我感到害怕,我怕楊妃,我怕萬一。我把孩子親手送給西涼舞伎班。
我不知你出于什么心思,不聞不問不給面見的五年后,居然想起了我。
我毫無懸念地被楊妃借你之口,貶我至洛陽東宮,遠遠離開京城。
三郎,我現在已不怪你,也不恨你,我來看你,是看我已往的癡情。已老。
你知道你的親生女兒在教坊為你跳舞嗎?你知道你的所謂的“情結一生”的愛妃三番兩次要害你的女兒嗎?你便知道又如何?你其實,只愛你自己。
(九)高仙芝解安西節度使一職,向皇上舉薦了封常青。天子旨下。
唐軍在怛羅斯一敗,使得西域國家欣喜。得知彪悍高仙芝調離安西,新任節度使封常青又是個瘦瘸子,沒打過什么仗,不由放了膽,不時暴發些沖突,挑釁和叛逃。
這個瘦瘸子能當上節度使,確也是個人物。生性勤儉,與兵士共甘苦,鐵衣金甲夜不脫,風頭如刀面如割。上將擁旄平西出征,常能奇謀速戰速決。以極大的耐性,很少的流血,換取大的戰果和目的。以維護,發展取得的城鎮安寧和通商貿易為主。軍民莫不贊,必竟,沒事時,誰都不愿打仗。
鳳娘產下個漂漂亮亮的女嬰,封常青愛得不行,得空就逗弄個沒完。鳳娘因了封常青杖殺乳娘兒子之事,耿介于懷。見封常青這樣,小性子發作,借口邊鎮偏蔽,帶上女嬰和仆人,趕往京城,封常青曾說的那處房院。
封常青苦笑,快書傳信竇十三。
待得鳳娘到京,竇十三已安妥好一切。窗明幾凈,床鋪全新,小嬰兒的玩具滿滿當當,特又在顯眼處擺上鳳娘愛的花。鳳娘心里自是得意。誠心謝過竇十三。安了心住下來。
每日抱著女嬰立在樓頭看熱鬧。
有時也會去看一看阿蠻。
教坊歌女舞伎因著天子的喜愛,行動自由度較高。阿蠻時常出教坊來看鳳娘。
姐妹情深,無話不談。
阿蠻說到欲喝藥打胎,碗被黑衣人擊落一節,鳳娘嗔怪地嘆好險,道:“那蒙面黑衣人對你那么關心,肯定知道你的身世,你怎么不問問她?”
阿蠻搖頭:“她只是一閃就不見了。不過,自我進宮不久,我就感到有人在不遠處看著我。宮里有人說我有鬼靈護身,都不太敢接近我。”
鳳娘說:“教我劍法的師父也是蒙面黑衣人,脾氣古怪得很。不許我問她除劍法以外的任何事。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嗓音又啞又難聽絲絲漏氣似的。”
阿蠻點頭。
順嘴說了一句:“該不是我師父就是你娘親吧!”鳳娘忽地被自己沒由來的一句激了一下。
阿蠻也是一愣,又緩道:“哪有這么巧的事?如果真是,她為什么不說?”
鳳娘道:“肯定是有什么難言的事,要不。干嘛蒙面?算了,不管了,只要她對你沒惡意就好。我明兒個就去河西找高仙芝,告訴他,他快當爹了,叫他趕緊來娶了你。這個老高,真是磨嘰,怎么非得等有了大功名才肯娶你?什么臭脾氣!我非得好好說道說道他不可。”
阿蠻忙說道:“你別說得太過了。”
鳳娘道:“瞧你護他那樣,告訴你,男人的臭脾氣都是女人慣出來的。你看我家那位,我就從不慣他,我來去自由,他還得管吃管住管花錢”。
阿蠻笑道:“看來,女人的臭脾氣是男人給慣出來的。”
深信封常青,深信他結交的這個朋友。鳳娘索性把孩子交由竇十三,說自己要去河西找高仙芝有事相商,帶著孩子不方便,請竇十三幫忙照看一陣。
竇十三極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女嬰,爽快地應承下來,抱著一逗就咯咯笑的孩子下樓去,揚聲要管家快去找京城最好最有耐心的奶媽來。
鳳娘輕裝上馬,徑往河西。
忽地出現在高仙芝面前,把高仙芝唬得摸著心叫:“我說大姐,沒事別來這一套,好不好?”
鳳娘沉著臉說:“出事了,阿蠻出事了。”
高仙芝變了臉色,急抓住鳳娘:“阿蠻怎么了?”
鳳娘呲牙叫:“胳膊,胳膊快被你抓斷了”。
忙松了手,追問:“阿蠻到底怎么了?”
鳳娘笑道:“看來,阿蠻就是你的死穴啊。”
看她這樣,知阿蠻沒事,心放回肚子里,瀟灑地說:“有事快說,本節度使忙得很。咦?封常青帶兵去打大勃律,你不好好在家帶孩子,跑我這里有何貴干?”
鳳娘一愣:“怎么又打仗?大勃律?那么萬里遙遠的地方!”
高仙芝奇道:“你不知道封常青去打仗的事?肯定是你們吵架了,你離家出走了,對不對?”
鳳娘氣道:“我們才沒吵架!是你,你的阿蠻有了你的種,你快要當爹了!你抓緊想辦法娶她吧。我走了!”
上馬揚鞭決塵而去。不管高仙芝聽語愣在當場。
大勃律,那么遠,他身體吃得消嗎?那些士兵能照顧好他嗎?心急如焚,嫌馬跑得真慢。
平明吹笛,伐鼓雷動,三軍聲震陰山。
八月胡地,北風折草,飛沙走石。路不平,長長深夜難徹,萬里行軍,戰線拉長,先行糧草,后續裝備,開路搭橋,體恤兵士,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周全。
蔥山夜雪撲下,雪海涌動。幕帳草檄,硯凝不動,鐵衣貼身,舉動做響。屬下各議事將領早已回去,撫著冷痛的殘腳,封常青低頭查看地圖,思忖出兵制敵策略。
士兵端著熱水進來,無聲地解開封常青的靴襪,細細地洗著,按揉著他的雙腳。
封常青覺到異樣,從地圖上移眼過來,手托起士兵的臉。看見俊俏的臉,眼里含著的水,和小聲地說:“我再也不耍小性子了,我要陪著你,好好照顧你,好嗎?”
心軟軟地疼,輕輕抹去她的淚水,微笑著說:“傻姑娘。”
秣馬龍堆,暮雨旌旗,封常青令下,萬箭齊發,千名陌刀手隨之砍殺上去,后跟步兵霍霍行進,滿谷連山哭,喊,叫,殺聲不絕。
夜雨襲下大勃律,太陽升,照見血浸空城,霜凝馬尾。
降樓蘭,破播仙,拿下大勃律,青史功名勝古人。
長安受封御史大夫,掌管北庭都護,持節充伊西節度使兼安西節度使。
封常青問鳳娘:“你喜歡打仗嗎?”“不喜歡,我喜歡和你安安心心一起過日子。”封常青說:“好”。
兩人仍將孩子托給竇十三。
長安西歸,夫妻倆到達交河郡,北上翻越天山,趕到北庭,觀察處理一些民事軍政,再南下交河郡,西行返回安西,一月后返北庭。
夫婦一人一騎只帶兩三衛兵,千里漠野,北庭安西,往返奔波,集艱辛苦難榮耀權力于一身,至力于守鎮,安撫,優兵,屯田。再也沒跨出蔥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