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間畫棺師,葬鬼亦葬人”老輩人里,總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畫棺次數多了,經手的棺材也就多了。上等的楠木棺材,中等的檀木棺材,下等的杉木棺材或白楊木棺材,不論何種材質,總得經過畫棺師的手。因此,生前之人,不管富貴貧窮,一旦去了,也是要由畫棺師裝點棺材,然后入土為安。
所謂“葬鬼亦葬人”,木匠、畫棺師、抬棺匠,其實都有份。不過,畫棺師這個稱謂,卻顯得尤為詭異與神秘。多數人迷信:畫至棺材上的龍鳳、仙鶴等,在陰間便是宅子的守護神。因此,畫棺師似是要與陰間事、陰間鬼有某種奇妙聯系了。這聯系,是由得人們猜測、拼湊、編造、戲劇化的。久而久之,不失為趣談、怪談。
茂生也時常與人講起,自己那離奇神秘的,畫棺生涯中遇到的詭異事件。
那一年,正值夏天,一連半個月的干旱,空氣甚為干燥。麥穗有些干癟,耷拉著頭,沒了鋒芒,油菜花也干黃了,深夜時分,只聽得到螞蚱“唧唧”的聲音。
茂生便是在這樣的深夜回村的。是夜,月亮很明亮,刮著點微風,空氣里干燥沉悶。
茂生本是被請去別村畫棺的,已去了數日,今日事畢,因著家里還有點事,茂生便急著往回趕。臨走前,東家多番勸阻,說是茂生喝了酒,又是夜里,不便出行。
“茂生啊,你就在我家住下吧,明日再走也不遲”東家說。
“還是走吧,家里有事。再說,這路,我很熟悉的”茂生回道。
“我看還是住下吧,夜里路上不干凈。”
“哪里的話,我王茂生畫棺多年,也看了許多陰陽事,就算有不干凈的東西,能奈我何?”
如此,東家便沒攔住茂生。茂生背起他的木箱子,拉了拉舊了的鴨舌帽,就大步向前走了。走時天色剛暗下來,月亮逐漸顯現了。
茂生抄的近路,想著天亮之前應該是能到家的。夏天夜短,早點回去,第二天還有活要做。茂生走了二里路,背上的箱子背久了,卻也顯得尤為沉重。額頭上已經有了汗珠,茂生用手抹去,低低罵了句:“他媽的,真是個鬼天氣!”
繞過山路,穿過白楊樹林的時候,茂生只覺得耳邊沙沙作響,密林里也顯得更加空寂。這般景象,人總不由得胡思亂想。有些恐懼,竟莫名從心底升起。
莫不是要遇上什么不好的事了,茂生心想,但隨即也就打消了這個想法。于是告誡自己不要膽小,一切不過是多想,自己嚇自己罷了,還是趕快回家為好。再說,不做虧心事,不拍鬼敲門。想著,茂生也順便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著。直到穿過密林,走過小路,面前出現一大片空曠的田野。明月下,綠色的麥子和金黃色的油菜微微泛著光,茂生這時才松了口氣。果然,不過是自己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想必林子里啥也沒有。
站在山坡上,借著月色,茂生可以隱約看見田野那頭,再走不遠的一段路,就是村口了。于是,茂生只覺得渾身有了力氣,疲憊也暫時消散了。他蹲下身,卷了卷褲腿,走在了田梗上。
田梗上雜草叢生,磕磕絆絆,尤其是油菜地邊,油菜桿彎曲細長,垂在田梗上,若是不小心,定被拌倒了去。而有些田地里則是夜里澆了水的,些許濕潤的氣息還摻雜在空氣中,為這燥熱的天氣帶來了一絲涼意。夜里看不清腳下,茂生好幾次滑下田梗,一腳便插入泥里。幸好提前卷起了褲腿,免得沾著一褲腿泥。只是那千層底的布鞋子,就不能幸免了,粘著泥巴,鞋底厚重了許多,走起路來自然很是費力。
就這樣,茂生跌跌撞撞,極為小心地走著。眼看村子不遠,但走在田梗上,卻十分費力,茂生沿著大麥、小麥、油菜地梗走了不知多遠,終于走到了村口大路上。此時已是晨曦了,天蒙蒙亮,太陽還未出來。茂生抖了抖身上的塵土,脫下鞋子磕掉了鞋底的泥巴,然后背起木箱子,起身準備進村。起身抬頭之際,茂生看到不遠處村口的白楊樹下,坐著個人。
茂生定睛一看,覺得那背影甚是熟悉,但卻想不起來是誰??瓷先?,那是位老人,穿著黑色的中山裝,坐在白楊樹下的大石墩下,彎著腰,低著頭,不知是在做啥。石墩旁,還斜立著一根木棍之類的東西。
茂生一步步走近,好奇地想上前看看究竟是誰。這會時間還早,村里不知是誰起的這么早,如此閑逸,竟坐在大樹下。想著,茂生已經慢慢地來老人旁邊了。這會是看清楚了,老人正坐在樹下抽煙呢,不時地吐出幾個煙圈,旁邊斜立著的,是一只長長的拐棍。拐棍比較光滑,經常抓手的地方更是光亮,一定是拄了很久。
此時,老人也站起來了,起身時拄起了拐杖。老人咧嘴呵呵笑到:“茂生啊,回來了?!?/p>
茂生驚訝道:“孫大爺,原來是你呀。我剛才遠看著那拐杖就覺得挺熟悉的,竟一時沒想起是您的拐杖?!?/p>
“嗨,想不起來很正常,村里老人們啊,拄拐杖的人挺多的?!?/p>
“對了,天還沒亮呢,您老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還在樹下抽煙?”
“不就是在這兒等你嘛,知道你回來了,我特地來村口迎你?!?/p>
“等我,什么事?。吭僬f,您咋知道我今早回來”茂生有點好奇。
“唉,也沒啥事,就是準備請你去給我畫棺材,我之前也向你說起過這事來著。你去了東家畫棺,確實有幾天了,我想著你也該回來了?!?/p>
“大爺,可不得胡說,活人提前畫棺,為后事做準備,要圖個吉利,避免晦氣,只能說是‘畫材’,不能說畫棺。這是老規矩了,您咋把這茬給忘了?!?/p>
“嘿嘿,口誤,口誤”孫大爺說著一臉欠笑。
“孫大爺啊,這件事,還真是對不住了,前些日子有點忙,竟把這事給耽擱了。我看您老身體還好,也不差這一時半會,我明日抽空一定過去你家,給你畫材。”
“那好,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忘的。我也就看上了你的手藝,你呀,一定要給我畫上‘前蟒后鶴中穿龍,纏枝牡丹蓮生轉’這等樣式。”
“好,好,您老說啥就是啥,我一定謹記。”
“來,來,先把畫材的錢給你付了,”說著,孫大爺從中山裝的衣兜里掏出一沓20的鈔票,塞在了茂生手里。
“孫大爺,使不得,還沒畫材呢,怎能先收錢呢,況且您這么早在村口迎我,我哪能收這么多錢呢”茂生急忙推辭。
“沒事,收下吧”孫大爺態度堅決,硬是把茂生推回來的錢塞進了茂生褲兜里。
茂生也沒再拒絕,雖覺得有點奇怪,也只好收下了,心里暗想一定要盡快畫好孫大爺的“材”,不然他老人家一定總記住這個事兒,天天來催促,時時刻刻也放不下了。
茂生看著孫大爺嶄新的衣服問道:“孫大爺,您這身衣服挺好看的,干凈又整齊,新買的吧?!?/p>
“嘿,我二姑娘給我買的,新式中山裝,咋樣,好看不?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穿這么好看的衣服呢?!?/p>
“好看好看,真是不錯,大爺您有福了。以后還有很多好日子等著您呢?!?/p>
“哈哈,借你吉言了。”
茂生邊說,邊緩步走著,孫大爺則是拄著拐杖,嘴里叼著個煙斗,與茂生并排走著、說笑著。
不知不覺,已經走了一段路了,天也微微亮起來了,下一刻,定要東方既白。孫大爺轉頭對茂生說:“茂生啊,到這兒咱就分開走吧,我還要去后山頭上看看那吃草的羊呢?!?/p>
“好,孫大爺,您盡管放心,我明天一定去給您畫材”茂生一副信誓旦旦做出保證的樣子。
隨后,茂生便回家了,回頭時,茂生眼看孫大爺向后山走去,背影也漸漸消失了。這才想起,羊哪能放養在后山,還不去看著。羊一旦放養,不是自己跑丟了,就是被偷了,所以必須時時看著。哪能隨意放在后山上養,就算是拴著也不安全,尤其還是在夜里。想必孫大爺定是老糊涂了,腦子也不清楚了,應該是記錯了。
茂生也沒多想,就轉頭,匆匆回家了。天也亮起來了,西山村里的人,又要起來忙碌了。茂生走進家門的時候,太陽都初升了。
梅英剛剛起來,用紅頭繩把頭發隨意扎了扎,她圍著圍裙,在廚房里忙活著,煙囪里冒著縷縷青煙,鍋里霧氣騰騰的。
看到茂生回來了,梅英擦擦粘著污漬的手,便趕忙跑出來,接過茂生背上的箱子道:“咋這么早就回來了,莫不是搭了便車了?”
“哪有,我是連夜子趕回來的。近日田地里要澆水,這次許是輪到夜里了,這不是怕你忙不過來了嘛,索性就早點回來了?!?/p>
“啥,連夜趕路?這怎么行。東凹村離這兒挺遠的,怕是要走上一整夜吧。再說,深更半夜,路上不干凈。”
“怕啥,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嘛?!?/p>
“來來來,剛打好的荷包蛋,趁熱吃?!泵酚淹脒f了過來,臉上掛著笑容。
茂生接過碗,斜坐在炕頭上,端起荷包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玉山、玉林正在炕上睡覺,睡得像死豬一樣。梅英、茂生說話的聲音,竟也沒把他倆吵醒。茂生一邊吃著,梅英很快地脫下了茂生濕透了的鞋子,然后拿去門口,用鏟子鏟去泥巴,立在門邊,準備有空再洗。
“對了,茂生啊,昨個孫大爺家來人了,請你過去?!鞭D身進門的梅英,像是記起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高聲地告訴茂生。
“奧,我知道了。剛剛在村口的大樹下,我還碰見孫大爺了,他跟我說起這事了。”
“啥,你說啥?”梅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手上的抹布差點抖了下來。
“怎么了,孫大爺之前就跟我提起這事了,有啥驚奇的?”茂生有點不明所以。
“茂生啊,你知不知道,孫大爺前天就去了。孫家人,這兩天正忙著給他辦喪事呢。”
“啥?這怎么可能,我剛才還在村口大樹下遇見他了呢。孫大爺身體還挺硬朗,叼著煙斗,拄著拐杖?!泵q解道。
“你呀,一定是看錯了,那人肯定不是孫大爺。昨個,我都去他家里當東了。我能騙你?”梅英解釋道。
“不是的,我真的看見孫大爺了。還和他聊了挺久,走了一段路呢。再說,孫大爺還給我錢了,說是畫材的錢”茂生心慌了,急匆匆地掏出孫大爺塞在茂生褲兜里的鈔票。
這回,茂生和梅英都傻眼了。這哪是人民幣,分明是冥幣。是的,一沓嶄新整齊的冥幣,依然是20元的一沓。
茂生和梅英面面相覷,不知說點什么。過了會兒,梅英盯著那冥幣說:“你一定是遇到孫大爺的鬼魂了。昨日他家里人來請你,結果你不在家,今天孫大爺知道你要回來,就去村口等你了。一定是他的鬼魂?!?/p>
茂生再沒有說什么,呆坐在炕頭愣了許久。茂生分明記得,大樹下的孫大爺滿臉笑容、和藹可親,就是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是鬼魂呢。孫大爺是看著茂生長大的,茂生也十分尊敬孫大爺,孫大爺明明和往常一樣,說話的口氣也一模一樣,有說有笑的。這怎么可能是鬼魂,怎么可能呢?茂生十萬個不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只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孫家之行了。
午飯后,茂生和梅英來到了孫大爺家。孫大爺家住在一座小山下,算是獨居獨戶了,聽說祖上是為了修改風水,特地尋求靠山之處搬了家。如此,倒有些孤寂了,就算當日掛起了“樓兒紙”,很多人家也是看不到的。所以茂生進村時,也就不得而知孫家的事情了。
茂生來到靈前,給孫大爺上了柱香。他看著黑色幕布上掛著孫大爺的黑白照片,孫大爺笑得很和藹,慈眉善目。茂生一時竟恍了神,心里的一絲恐懼也隨之散去了。孫大爺生前慈祥,死去也定是和善的,也一定不會害自己的,茂生心想。
出了靈堂,茂生隨即準備畫棺。按照孫大爺的交代,茂生畫了“‘前蟒后鶴中穿龍,纏枝牡丹蓮生轉”這般樣式,棺材漆得很是精妙,金黃色的龍更是栩栩如生。茂生涂了最靚麗的顏料,色彩斑斕。眾人都夸棺材好看,孫大爺的兒女們也極為滿意。茂生心里算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如釋重負。這亡人之托,可是務必要漂漂亮亮完成的,即是承諾,定當遵守。何況,茂生還收了那“冥幣”呢。想起這點,還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不過,村里人都說,這就是孫大爺向茂生開了個玩笑,好催著茂生前來畫棺。
下葬那日,茂生特地看了棺材里的孫大爺。他穿著黑色整齊的中山裝,嶄新嶄新的。這是在孫大爺死后,二女兒給他買的壽衣,新式中山裝。那天茂生見到孫大爺時,他便是這身裝束。
孫大爺躺在大紅的棺材里,寧靜安詳,就那樣睡著,平靜的睡著。
茂生也去送葬了,和村里人一起抬著他親手畫的棺材,好好地安葬了孫大爺。茂生把墳頭攢了挺高,在墳頭上面用石塊壓了黃色燒紙。然后在墳前磕了三個頭。
茂生說:“孫大爺,您老好好去吧,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千萬別牽掛。在那邊,您也是有福的人?!?/p>
安葬完孫大爺,村里人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下了場久違的大雨,雨水沖刷著土路,泥濘不堪。大伙全身濕透了,臉上都是雨水,但更多的是笑容。大西北的土地,此刻正貪婪地吮吸著,吮吸著這甘甜的雨露。這片養育了無數西北人的土地,在雨水的滋潤下,散發著泥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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