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街口,一爐爐烤紅薯,儼然成了冬日一道最美麗的風景線,空氣因那陣陣香甜也變得誘人起來。
女孩挑了最大的,雙手窩著,一口一口嘬。最后吃不了,遞給他,他一邊接過來一邊笑了:你呀,嘴大喉嚨小。
在我們老家,紅薯還有另一個名字:山芋,那兒四里八村,沒有一戶不育山芋的。
記憶里,一池田田的山芋葉,厚實密匝,油綠油綠的。一陣風兒來,你擠著我,我挨著你,發出沙沙的笑聲,溢出一池的熱鬧。這份熱鬧很能感染人,惹得看到它們的人也不由心生歡喜起來。
仲夏尾,季夏頭,深埋泥土底下的山芋已經成熟了,地面的山芋藤也已停止生長。母親放心扯下一些,剁碎喂豬。
我們則用山芋莖葉做出美麗的項鏈與耳環。垂垂掛掛的瑪瑙綠,圈在脖子上,搭在耳廓邊,涼涼的,長長的。轉著眼珠,便見那一步三晃的耳環在蕩呀蕩,不像古代女子頭上的步搖么?我們不像那輕移蓮步的女子么?心底的美意呀,舒展成頭頂瓦藍瓦藍的天,無際無縈。
山芋的品性樂觀率性,像村里那個結實耐勞又肯干的姑娘,才丟下手里粗茶淡飯碗,又風風火火往田陌地頭趕。無論是沙土,粘土,還是各式土質,它從來不挑。唯一的要求是:上足底肥。哪怕是中途已經抽葉伸莖,補上幾舀子大糞,秋收時節,它們總會慷慨回贈給農人愛的禮物。
暑假后半段,紅薯就可以吃了,只是還不甚甜。像青澀的小姑娘,有淡淡的憂傷,卻沒有鏗鏘玫瑰的芬芳。嘴饞的刨一個上來,洗洗放鍋里,嘗嘗:口感面,味感寡,只好耐心等。
最喜歡刨山芋時分。地面的藤蔓早已被母親清理干凈,運到豬圈前留著給豬兒一家老小。那塊田,變成光禿禿一片。
父親用大鍬深深挖下去,半淺了會傷到新山芋,切斷了總會可惜。暖暖的秋陽下,半沾著泥,紅皮的,黃皮的山芋寶寶終于問世啦。我們拖著籃,拉著筐,一個一個拾起來,扒凈泥,放進筐,送進籃,個兒大的山芋沒幾個就滿了筐,冒出籃。
挑一個黃皮的,溜將到河碼頭,洗洗啃了皮便嚼。我們是有經驗了的:紅皮白肉的熟著吃香,甜,面;黃皮黃肉的生吃尤為脆,甜,水,雖然它蒸熟的味道也很美。
有一年,山芋大豐收。鄰居姜二哥在自家地刨著,挖到一個二十斤重的大山芋,興奮得直喊我們看。頭一次看到那么大的山芋,像長南瓜似的。我們小孩尤覺新奇,跑過去,蹲下身來,圍它在我們中間,勾著頭瞧過來,看過去。
‘’這山芋,成精了,是山芋精喏。‘’邊上的五大爺仿佛很認真地說。
‘’真的嗎?‘’
我們更驚訝了,抬起頭盯著他經年日曬風吹的黑臉龐,拼命想找到答案。
‘’又捉弄娃。‘’五大嬸嗔嗔地怪了五大爺一句,五大爺仰頭響響地笑。
天氣越涼,紅薯越甜。從深秋到初冬,天氣一陣冷比一陣,紅薯就一陣寒來一層甜。但那寒度不能過了,過了那度,它就不再往更甜里去了,只會腐爛。
母親想辦法,讓那圍繞在紅薯身邊的氣溫保持在那個度上:既可以有促使山芋更甜的寒冷,也不致于凍壞了它。這樣,就產生了地窖。
地窖一般在廚屋鍋門口,也就是燒火做飯時,添草加柴的地方。掃凈柴禾,挖開一丈深的長方形地窖,放入要存的山芋,鋪上薄膜,洞口蓋上木板。以后燒火做飯不受絲毫影響,山芋也能安全過冬了。也不是萬無一失,每年開春取出來,總會有爛掉的。
山芋的吃法很多。可以干嚼熟吃,還可以曬干做成山芋干。山芋干或蒸,或與飯粥一起煮了吃,都是極佳美味。
老記得,家家戶戶曬在柴席子上的紅薯干,還是新鮮才切的呢,走到邊上,任你拈了一根就吃。
另有一種山芋干的新吃法:先蒸熟了,再切段曬干。曬成干子后,無論是燒粥還是煮飯,或是放飯鍋頭上蒸了吃,那味道與嚼在嘴里的感覺比生山芋干勝過幾倍。
山芋粥,山芋飯,也是人們常做的。飯好了,山芋也爛乎了。靠著大鐵鍋邊那一面有黃黑的巴子,尤其甜,糯糯的,糍糍的,咬著有嚼頭。拿手上,我會撕下那塊皮先吃,再吃剩下的山芋肉。放學回來,第一件事是掀開鍋蓋,拾起一個熟山芋,安慰那早已饑腸咕咕叫的胃子了。
吃得快了,一不小心,噎著了。那堵在胸口的糯肉肉像是被好客的誰留下,怎么也不肯到胃子處所。引起的嗝一聲緊一聲的呃,呃,呃,我們那叫吃疙瘩。惹得姐姐邊上笑彎了腰,惹得母親或父親罵著遞來一碗水。
‘’快喝水,壓壓,哪個跟你搶哦!‘’
農村娃還有一個吃山芋的好方法:鍋膛里烤山芋。
冬天的我比夏天勤快多了,看姐姐淘米了,不要催,便主動坐到鍋門口拿柴引火了。
姐姐往鍋里倒米時,鍋膛里已經焰火旺旺了,成了天然烤火爐,也是最綠色的烤箱。我扔幾只山芋進去,坐在紅漆小木椅子上等。穿著母親做的紅色棉鞋,我將雙腳放火膛口烤。鞋底水汽變成陣陣霧氣,只覺腳暖和和的。粥好了,鍋膛里火渣余熱再烘烤一會兒,山芋也熟了,香甜的味道已經鉆出火膛,誘出我的饞蟲。
用火剪扒拉出來晾晾,剝了外一層黑糊的皮,露出金黃泛光的肉。因為一鍋最多只能烤三個,我,三姐,弟弟,一人一個。那肉,真舍不得一口吃完。火烤的山芋比水蒸出的山芋,多出一份緊實,味更醇厚一些。
烤山芋,最喜歡的還是寒冬臘月母親烤的會流油的山芋。
人多,個個又都愛吃,母親就選口徑最大的里鍋(那時農村一般三口鍋,一字排開,分別叫外鍋,中鍋,里鍋,依次從小到大)來烤。山芋選個頭小一些的,洗凈。一般頭天晚上母親會準備好,一夜過來,水已干。
火膛里架起木頭或棉花桿,火力足。熱鍋抹一層油,將晾干的山芋倒進鍋里。摞著的用手挪了,貼靠著鍋邊,一碗水倒入鍋底,隨著‘’哧啦‘’一聲響,立刻升騰起一蓬熱氣,這時母親迅速拿來鍋蓋捂住它。為了完氣,鍋蓋四周用幾塊抹布圍蓋著。
這樣出鍋的山芋,你會看到貼鍋的那一面,從綻開的皮口流出黃燦燦的油來,似蜜般黏,似蜜般甜。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那像油又似蜜的東西是什么,莫不是山芋的精華?
寒氣逼人的冬晨,常常是熱騰騰的白米粥,配上一碟蘿卜干,一大盤堆得高高的烤山芋。進肚入胃,逼出體內寒氣,雙腳雙手不一會就暖和起來了,整個身子也熱將起來。
記得十一月份,老家摘菊花季節,工人們對母親的烤山芋也極其青睞。早飯吃完,不忘再拿一個邊啃,邊往地里趕,行走在霜花硙皚的田地間,該不那么冷了吧。
日子慢慢滋潤起來,各式吃物空前豐富,飽肚早已不是人們的追求目標,山芋的地位非落反升。
紅薯因其富含粗纖維,對于現代人尤為寶貴。而曾經用來喂豬的山芋葉因其高營養,被稱為“蔬菜皇后”,涼拌炒食皆宜。
近幾年,因無人照料,老家的山芋越種越少,多久沒吃過大鐵鍋烤的山芋了。
大姐今年栽了六行,這個冬日會有家鄉的烤山芋相陪嗎?
我心期待。
〔一起寫〕
《美食和談談情說說愛專題聯合征文》活動鏈接:
http://www.lxweimin.com/p/b98a8300b94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