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lyn Waugh的作品在2017年進入公版期,今年一窩蜂出了三個版本的Brideshead Revisited(《舊地重游》/《故園風雨后》)。在微博上看到某版的編輯推薦,竟一時難以呼吸,每個關(guān)鍵詞都是巨型槽點:“英國版《紅樓夢》”(曹公做錯了什么,這書最多也就是英國版《金粉世家》吧);“與《1984》并列為20世紀偉大經(jīng)典”(奧威爾:我們不一樣,他只有錢而我有后臺);“啟發(fā)《唐頓莊園》”(啟發(fā)唐家屯請Goode演出么);“石康、苗煒、田藝苗等人自發(fā)推薦”(……這不滅嗨么);“同名影視劇豆瓣9.2分,2萬好評,2千豆列收藏。交織三角戀、家族風云、成長之痛等元素,敘事宏大,讓人淚流不止”(a.豆瓣指數(shù)賽高;b.這是電影版主題;c.電影版快被書粉和劇粉罵死了;d.淚……流……不……止……)
日哦~Waugh的作品怎么找了晉江的宣發(fā)?
又刷了一遍原著和電影。
故事發(fā)生在一戰(zhàn)后至二戰(zhàn)前的“黃金時代”,中產(chǎn)家庭出身的少年Charles進入牛津不久便偶然結(jié)識貴族少年Sebastian,被后者的美貌所吸引,進而接近他的家庭、信仰、階級,在名為Brideshead莊園里越陷越深,無比清醒地看著每一個跟他有關(guān)的人被命運裹挾著流向深淵。
一個反高潮的悲劇,一片片雪花堆積成雪崩,沒有人做錯了,也沒有人幸福。
Et In Arcadia Ego
小說原著和兩次影視改編都主打“懷舊”牌。
“懷舊”原是一種與“思鄉(xiāng)”緊密相連的病癥,最早出現(xiàn)在瑞士雇傭兵中,他們因過于懷戀故土而精神萎靡、對現(xiàn)實冷淡、麻木。它在17世紀變成了一個疾病的隱喻,指“對現(xiàn)代時間觀、歷史觀和進步觀的反叛”,即對當下的認知方式難以理解、把握,想回到用自身經(jīng)驗而不是數(shù)字定義時間、空間的時代。19世紀“懷舊”的載體是自然,在文學藝術(shù)界表現(xiàn)為以英國的浪漫主義詩歌為代表的文學風潮。此時期工業(yè)勃興、城市擴張,一些詩人厭惡城市的喧囂,寄情自然與田園。湖光山色不僅是逃離丑陋現(xiàn)實的方式,更具有象征意義,它蘊藏著宇宙的真理,是人類永恒的理想家園。
“懷舊”另一個表現(xiàn)是弗雷德里希、透納等畫家對描繪廢墟的熱情。廢墟用空間的破碎召喚出逝去的時間,宏偉的巨廈和它最終的傾頹引發(fā)無數(shù)遐思,對往昔的榮光傾慕,對“一切堅固的都會煙消云散”的唏噓,對人工的驚嘆,對自然力的恐懼,輝煌與破敗,不朽與寂滅……
透納的丁登寺與華茲華斯同名詩歌存在跨媒介的互文關(guān)系。
我更愿意理解把“懷舊”理解為人在境況不如意時的應激,它以“今不如昔”為隱含前提,人們懷念的與其說是逝去的時光,不如說是那段時光中、因為加了回憶的濾鏡而顯得比現(xiàn)在更美好的事物。舉個例子,我小時候住平房,冬天燒爐子,幽微的爐火終日不熄,特別適合燉肉。懷舊,懷的當然不是煤爐,而是燜了一天、入口即化的肉(宋蕙蓮用一根柴火燉一整個豬頭的原理跟這個差不多)。其實從入秋就想著訂煤、攪合黃土和煤渣做煤球、煙熏火燎地燒一冬天爐子還得提防一氧化碳中毒才是日常。80年代末、90年代初物質(zhì)貧乏,也沒太多機會燉肉,爐子主要用來烤饅頭片。懷念逝去的時光,也是還念比此刻更年輕更有活力的自己,而此刻也將因時光流逝而成為懷戀的對象。所以活在當下啊朋友們。
《故園風雨后》的“懷舊”,同時戳中了與世隔絕的田園與大廈將傾。它的出版和兩次影視劇改編也都巧合般地迎合了當時的“懷舊”情緒。
?“二戰(zhàn)”期間,熱愛園藝的英國人民為了糊口,把花木扶疏的花園改成菜地和養(yǎng)殖場,還有在花園里挖防空洞的,曾經(jīng)玫(月)瑰(季)盛開的英式花園讓位于生產(chǎn)自救。德軍的轟炸又造成超過10萬幢房屋的損毀。戰(zhàn)火之下,體面優(yōu)雅的貴族生活化作人們的回憶中的一抹綺麗的泡影,更何況這個階層已處在土崩瓦解邊緣。
1945年被稱作戰(zhàn)后“零年”,戰(zhàn)爭結(jié)束,舊秩序崩塌,現(xiàn)代社會徐徐拉開帷幕。盡管世界滿目瘡痍,和平總算到來了。小說在此時出版,狂賣60萬冊,百廢待興、前途未卜時代的人們借此沉醉于追憶大英帝國往昔榮光,窺探、想象行將就木的“貴族”生活。
Waugh深諳當時讀者的需求,所以他事無巨細地借Charles建筑畫家的眼光好奇而貪婪地打量Brideshead莊園每一處細節(jié)。更令人著迷的是他筆下的貴族生活。英格蘭夏日余暉中里,頹廢的美少年虛度光陰,在裝飾繁縟華麗的房間里品嘗各種各樣的酒,那些酒的滋味被他形容得如同Coleridge磕了藥之后寫的詩(這個梗兒是說《忽必烈汗》Kubla Khan),微醺的畫面感優(yōu)美到矯情。那時他們都非常年輕、漂亮,無憂無慮,“永遠是夏天,果實永遠圓熟”。閑情逸致夠饑渴的人們猛吸一陣,誰管那是月盈則虧的完滿。
書中對于貴族生活的描寫是中產(chǎn)出身的Charles眼中、記憶中的、帶著濾鏡的,也是Waugh一心想要踏入的,塑料感揮之不去,然而繁華事散逐香塵總是令人迷醉。
它的兩次影視劇改編也都在原著的懷舊氛圍上大做文章,讓腐國人民嗨了一次又一次。
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的英國社會氛圍被一些學者形容為“大恐懼”,經(jīng)濟發(fā)展遲緩,人們?yōu)榍巴久\而焦慮,“懷舊”之風盛行,甚至鐵娘子都要找回“維多利亞時期的價值觀”。創(chuàng)下當時單集制作經(jīng)費紀錄的《故園風雨后》恰逢其時,1981年播出便引起熱議。2008年電影版正好趕上波及全世界的次貸危機,它的話題效應最弱,只是讓81年劇版封神,順便促成當年提花羊毛針織衫和粗花呢外套的熱賣,也可見“懷舊”的帶貨能力(長身玉立的Goode把它們穿得太好看了)。《舊地重游》的問世與還魂,都趕上了經(jīng)濟下行、社會動蕩;此時人們更容易借助“懷舊”這一精神鴉片,在令人沮喪、倍感壓抑的現(xiàn)實中暫時抽身。看看貴族家是如何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
兩次改編都在霍華德莊園(Castle Howard)拍攝,又讓這座有著400年歷史的巴洛克式大莊園成為York的重要景點,書粉、劇粉、電影粉打卡圣地(Castle Howard本身也是腐國“國寶”,Waugh早在《一抔塵土》里就提到了它,《故園》為它的名聲錦上添花了。)。
對于癡迷這部作品及其影視劇改編的人來說,Brideshead莊園幾乎具有Arcadia的意義。
《故園風雨后》沒看原文,要不是格格提示,全書最重要的一個梗就被我無視了。
第一部標題Et In Arcadia Ego是句拉丁語,其中的地名 Arcadia是西方文藝作品里從古羅馬延續(xù)至今、經(jīng)久不衰的一個意象,含義約等于“桃花源”的歐洲復雜版。
藝術(shù)史學者潘諾夫斯基在《普桑和挽歌的傳統(tǒng)》(Et In Arcadia Ego: Poussin and the Elegiac Tradition)中,以兩幅繪畫作為切入點,梳理了Arcadia的生成和流變,下段主要參考這篇文章。
Arcadia原至古希臘的一個城邦,位于伯羅奔尼撒半島,是神話中的牧神Pan的領(lǐng)地,當?shù)厝松瞄L音樂。在古希臘文學里,Arcadia蠻荒清冷,跟桃花源沾不上邊。到古羅馬時期,詩人維吉爾在《牧歌》中為Arcadia賦予了“世外桃源”的意義:迷人的田園風光,年輕的牧人,優(yōu)美的牧歌?!赌粮琛罚ǖ谑┟鑼懥嗽娙说挠讶薌allus被愛人拋棄,在Arcadia走向死亡的情景。潘諾夫斯基認為,這首詩讓Arcadia與死亡聯(lián)系起來。Arcadia在中世紀沉睡了數(shù)百年后,被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shù)家喚醒。意大利作家桑那扎羅在1480-1485年間創(chuàng)作了散文詩Arcadia,在桃花源中注入文藝復興所張揚的人性與自由。大約一百年之后,英國詩人菲利普·西德尼創(chuàng)作“田園羅曼司”Arcadia,把王子公主的愛情搬到桃花源中;莎翁在《皆大歡喜》、《暴風雨》等劇作中,構(gòu)筑了與世隔絕的森林、島嶼,也在呼應Arcadia傳統(tǒng)。
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普桑在1627年和1638年分別創(chuàng)作了兩幅油畫Et In Arcadia Ego。
1627年版的墓碑上有個骷髏,潘諾夫斯基認為它代表了死亡,此畫有“死亡無處不在”的中世紀式警示意義。1638年版骷髏消失了,牧羊人的沉思成為主體。潘諾夫斯基用英譯解釋Et In Arcadia Ego在這兩幅畫中的區(qū)別。1627年版是死神在說:“Even in Arcady, there am I”,表現(xiàn)桃花源中也有死亡;1638年版是墓主人在說“I, too, lived in Arcady”,引發(fā)生者對人必有一死這一事實的思索,中世紀式的說教由此讓位于維吉爾的田園挽歌。(這篇文章還提到莎翁對于骷髏意象的發(fā)揮,不展開說了)
曾獲品特獎的英國劇作家Tom Stoppard(《莎翁情史》的編劇)在1993年創(chuàng)作了舞臺劇Arcadia,玩的仍然是類似的梗。
在小說里,Charles從醫(yī)學院買了個人頭骨,上面刻著Et In Arcadia Ego,他把它放在一個裝滿了玫瑰花的碗里,用來裝飾書桌。潘諾夫斯基的論文也提到了這個細節(jié)。聯(lián)想到Arcadia文學想象的淵源,這個頭骨立了全書最大的Flag,也奠定了全書美麗憂傷的挽歌基調(diào)。
小說開頭兩位美少年高蹈塵外的田園生活不過是一個夢。離開莊園后,Sebastian四處去尋找另外一個精神上的Arcadia,潦倒一生。Arcadia又有“死亡”的含義,Sebastian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
另外,Arcadia在希臘神話中是牧神Pan的地盤,Pan是羊群和牧羊人的守護神?!澳裂颉币彩腔浇痰闹匾?,羊象征教徒、牧羊人則象征基督——小說的主題之一正是宗教。
再回到Pan神,這位大神半人半羊,雅好音樂,生性淫邪,男女通吃,活躍于古希臘神仙界gay圈,特別擅長勾搭美少年。從這個角度看,頭骨上刻的Arcadia又是Waugh玩的文字游戲,暗示了Sebastian的性向。但是作者躲在鮮花簇擁的骷髏中,一臉高深莫測地否認三連:我不是,我沒說,你們別瞎猜啊。不愧“最懂得忍情”(董橋的評價)。
男主偏偏叫Sebastian
開到荼蘼花事了
歷史上最著名的Sebastian是秘密信仰基督教的古羅馬皇帝的近衛(wèi)隊長。他長得異??∶辣换实劭瓷狭耍实垡园氡诮絼袼艞壭叛?,一起搞基(同性戀不符合基督教教規(guī)),Sebastian抵死不從,最終被亂箭射死。這個故事出自《圣經(jīng)·利未記》(不然呢?晉江么?)
Sebastian殉教是美術(shù)界熱門ip,圖像有相對固定的元素:美麗的半裸青年被綁在樹上,健美的身體被箭洞穿,表現(xiàn)信仰的堅定、死亡的酷烈,美好生命逝去的帶來的哀痛。然而Cos過Sebastian的三島由紀夫(千萬不要去搜圖)讓筆下的人物對著圣徒產(chǎn)生了生理沖動。與其他圣徒窮且益堅不同,這位美男子“唯有青春、唯有閃光、唯有美、唯有逸樂”……“像是要以無比痛苦和歡樂的烈焰,從內(nèi)部燃燒他的肉體”。三島解釋了為啥藝術(shù)家喜歡Sebastian,作為藝術(shù)形象,他(性)張力十足;作為殉教的圣徒,表現(xiàn)他又天然帶有政治正確。
這個形象最大的悖論在于他用生命拒絕彎,卻在藝術(shù)家的一次次描繪中變成了彎的象征。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只因他實在太美了。
【插播一個《空王冠》。Rupert Goold在《理查二世》里安排了宮廷畫師畫Sebastian殉教圖的戲份,Richard最后也是被亂箭射死(本尊是被餓死,原著是被砍死,只有Goold這版是被三支箭射死的),似乎在暗示Richard性向?這版Richard被嘲諷為gay king,這鍋也有導演的份兒?!?/p>
Waugh以Sebastian命名男二,隱隱透露出彎的意圖。Sebastian“他是迷人的,帶著女性美,這是一種極端年輕的美,高唱著情歌,遇到頭一陣寒風就凋謝了”,彩云易散琉璃脆,短暫、華麗、脆弱,連破碎都帶著悲劇的美。他隨身抱著一只名叫的阿洛伊修斯玩具熊,常常對它自說自話,天真如稚子(玩具熊得名于古羅馬時期的圣徒Aloysius Gonzaga,他23歲為瘟疫患者傳道時染病身亡。這也是作者埋的梗,為信仰早逝的少年)。但這只是表象,他是個虔誠的教徒,同性戀對于他的信仰來說是原罪,對于他的階級而言是丑聞。“瀆神”的焦慮令他沉迷酒精,酗酒又加重了恥感,教徒的清規(guī)戒律和人性本能始終撕扯著他,直到崩潰。Sebastian說到底是一個年輕的、舉止乖張的酒鬼,但我仍不忍用張愛玲那個著名的比喻形容他為“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他有伊壁鳩魯派及時行樂的一面,但底子里是悲觀的。在最享樂的時刻,他想“這正式埋一罐金子的好地方……我想在我幸福生活過的每一處地方埋一件寶貴的東西,等到我變得又老又丑和不幸的時候,我就可以回去把它挖出來,回憶往事?!眰呕\罩于他故事線,天真稚拙如他,其實早就明白自己必定早早凋零。讀過Waugh其他作品會發(fā)現(xiàn)Sebastian是他投入了最多同情的人物。
小說以Charles的視角敘述,Sebastian的支線情節(jié)難以展開,實際這個故事更動人,這里的Sebastian像他仰慕的圣徒一樣,用自己力量去幫助、感化別人,而不再是一個沉迷酒精的孩子。
他流落北非時,收留了正在挨餓的德國人Kurt,兩人相依為命,度過了六年的時光。后來Kurt被抓回德國入伍,因為受到Sebastian影響,不愿成為納粹的殺人工具,逃跑失敗之后自殺。Sebastian在德國找了他好幾年,得知愛人的死訊又開始酗酒。在Charles眼中,當年繁花似錦的小少爺心甘情愿給一個粗魯?shù)娜水斉W鲴R,簡直不可思議。但Sebastian卻非??鞓?、甚至一度戒了酒:“當你從一生被人照顧變成如今也能照顧別人,這是種多么令人愉快的轉(zhuǎn)變”。
讀到這里忽然發(fā)現(xiàn)Charles并沒有真正理解Sebastian,在他的回憶中,Sebastian一直留在莊園的夏日,永遠帶著孩子氣,但那是被回憶定格的幻象。Charles并不打算接受Sebastian殘破的真實人生,也不能理解他遇見同樣病入膏肓的Kurt,就像柏拉圖所說的兩個一半的人遇到彼此那般完滿——在他看來,Sebastian和Kurt無非是兩個不可救藥的人混在一起。
說“不要叫醒我”的是Sebastian,一直沉醉在夢里的卻是Charles。
因為電影版先入為主的印象,再加上Goode特別適合演涼薄的人,導致小說中的Charles在我看來無非是低配版于連(這是對古迪有奪大的偏見?。?。對Sebastian的感情照單全收,坦然地與他分享的一切,又對Sebastian的妹妹Julia暗送秋波,為了實現(xiàn)入住莊園的目的不擇手段?!径颊f了是誤解
他比于連行事更穩(wěn)妥、體面,因為他是作者在小說里的化身。Waugh再無恥,對自己也要保留三分。
Waugh出身中產(chǎn)階級上層天主教家庭,父兄皆從事寫作、出版。他18歲進入牛津歷史系讀書,但熱衷藝術(shù),以至于輟學去修習繪畫。Waugh的性取向撲朔迷離,早年間是大學生gay圈活躍分子,然而25歲與一貴族之女結(jié)婚、34歲再婚前妻的表妹并生了七個孩子。在同代人和他后代的回憶中,Waugh花天酒地,趨炎附勢,對家人也頗自私刻薄,渣且能zuo。他36歲時憑借關(guān)系“破格”參軍, 1943年因跳傘落地時傷了腳,休養(yǎng)期間創(chuàng)作Brideshead Revisited,此書奠定了他在英國20世紀文學史上的地位。
這么捋下來,Charles的出身、經(jīng)歷、性格幾乎成為作者本人的鏡像,這部作品也比其他更具有自敘傳色彩。
離開Brideshead莊園之后,Charles成為建筑畫家,到世界各地作畫、賣畫,事業(yè)蒸蒸日上。他的妻子是非常典型的“畫家的妻子”,美麗、精明,在社交界長袖善舞,為他的成功鋪好了路,標準的賢內(nèi)助——除了有點庸俗還給他帶了綠帽子。從南美回英國的航船上,他與Julia重逢。一邊是為占了小便宜而沾沾自喜的妻子,一邊是清冷高貴、超凡脫俗的故人。Charles幾乎不假思索地與Julia共度良宵。得知公爵把莊園留給了Julia后更加堅定了與她結(jié)婚的決心。
他一直對Sebastian和他家人隨口承諾,答應Sebastian做他的摯友,答應公爵夫人幫助Sebastian戒酒,答應幫她找回Sebastian,答應Julia盡快成婚……然而統(tǒng)統(tǒng)落空。他想要得太多,世俗的名利,精神的豐盈,愛情、友情、地位、尊嚴……就像傳說中誤入藏寶洞的愚夫,哪個都不想丟掉,最終空手而歸。
他的野心和產(chǎn)生的毀滅沒有于連這類人徹底;對于這個家族來說,他不過死水微瀾,無法改變命運既定的軌跡。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作者通過讓“鏡像”受苦,為自己現(xiàn)實生活的行為開脫。
身后沒有天堂
小說的副標題是“查爾斯?賴德上尉神圣的和瀆神的回憶”,結(jié)合Charles與作者本人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這部小說也可以視作Waugh對信仰的自我表達。Waugh出身天主教家庭,這在20世紀之后的英國非常少見了(英國的國教是新教),他對天主教的“神圣”和“瀆神”在這部作品里也表現(xiàn)得很明顯??赡堋白诮獭痹谛≌f里可能只是他玩的一個象征主義的梗,就像“天主教徒”是他給自己貼的一個顯示其獨樹一幟的標簽。
Sebastian全家的命運都在與宗教牽扯。父親反叛宗教、常年與情婦生活在威尼斯,臨死才回歸家庭。母親恪守教規(guī),用宗教掌控兒女的生活,挖空心思遮蓋家族丑聞,然而到死都沒有得到兒女的理解與愛。Julia為了反抗母親和宗教一意孤行卻總是所遇非人。然而Waugh并不想借“瀆神的回憶” 寫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品,批判宗教對人性的扭曲。如讀者所見,宗教像包圍著Brideshead莊園的沼澤,里面的人看似在其中掙扎,實則他們就是在宗教的土壤里生長出來的。
他們視苦難為上帝的考驗和通往救贖的唯一道路,這也讓他們面對世俗生活中的各種不幸時淡然、篤定,對命運更加順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母親羨慕窮人,因為“窮人是上帝和圣徒的寵兒”(……);早早把自己托付給上帝的小妹妹認為Sebastian受苦是收到了“神詔”,這是他的幸運。父親一輩子反抗上帝,大限到來之際,用最后一絲力氣劃十字懺悔,試圖在宗教里得到安息。這又啟發(fā)了為信仰與愛情糾結(jié)半生的Julia,她忽然決定放棄來自異教徒的愛。
這家人面對俗世幸福與信仰,總是毫不遲疑、毫無怨言地選擇信仰,那么這信仰自然也有“神圣”的一面。求仁得仁固然無怨無悔,但焉知不是Waugh在反諷?他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卻是熟練的個諷刺小說家。
故園,故夢
1947年Waugh應米高梅之邀訪問美國,談電影改編。米高梅想從“情感”角度入手,而Waugh堅持突出宗教,結(jié)果當然沒談成。1981年BBC斥巨資把原著改成電視劇,用每集60分鐘、11集的巨制和華麗的卡司完美呈現(xiàn)原著。主演是鐵叔Jeremy Irons和Anthony Andrews,Lawrence Olivier演Sebastian他爹ORZ。AA的Sebastian像從書里走出來的,如作者形容那般“高唱著情歌,遇到第一陣寒風就凋謝了”。格格說他出身貴族,很多肢體語言與其說是表演,更像貴族的日常行為。AA空前絕后,我心中的白月光,很難接受其他人演Sebastian了,連小本都不行(Ben是我最喜歡的英國演員,但他這版Sebastian的外形和表演不對勁)。鐵叔的Charles也渣出了層次和深度(鐵叔最初想演Sebastian,堪比姜文想演程蝶衣)。
2008年,距Waugh親自跟好萊塢談崩60年,電影版終于拍了。按照好萊塢拍英國題材電影的方式,捅破了Waugh所有的欲說還休。
原著里提到Charles與Sebastian的感情,都在臨界點上搖搖欲墜。旁觀者說,“這種友誼是一種愛,在孩子們還不懂得它的意義的時候,他們身上就產(chǎn)生了這種感情。在英國,這種愛在你快長大成人時出現(xiàn)”。多年之后Charles對Julia說,Sebastian是“前奏”。看破不說破的曖昧和溫柔,作為寫作手法非常高級。青春期同性之間的吸引,也很難定義就是同性戀情。但影片安排Sebastian吻了Charles,還讓他吃了妹妹的兩噸醋并因此逐漸崩潰。這撥操作讓原著對宗教和階層的探討全面讓位于男男、男女之情,60年前Waugh最不想看到的狗血三角情一點兒沒糟踐。聯(lián)系到Waugh的無恥行徑,想送他《第十二夜》的臺詞:“六十年風水輪流轉(zhuǎn),如今你也糟了報應了”。
電影版和原著的差距,就像“故園風雨后”和“舊地重游”這兩個譯名的差距,前者濫情、感傷、給自己加了不少戲。后者近乎直譯,也直愣愣地為保留了作者閃爍其詞的空間。
把電影版作為小說同人言情作品看,能稍微心平氣和一些。
《故園風雨后》兩位主角第一次見面就充滿槽點。Sebastian抱著熊、端著酒杯,半躺在船上從Charles眼前飄過,又是橋下春波綠又是驚鴻照影來的,文藝得近乎無病呻吟。小熊阿洛依修斯在原著里近乎真人大小,在電影里尺寸嚴重縮水,如同Sebastian的身材。Goode盡管被這一幕深深吸引,仍然渾身散發(fā)著鋼鐵直男氣。
電影版令我不滿之處還在于它“自我英倫化”。全世界都在YY英國貴族,于是影片濃墨重彩地展示了綠草如茵的莊園、爬滿常青藤的牛津校園、精致優(yōu)雅的貴族生活、衣袂翩翩的社交舞會……“不能不給點英倫給他們瞧瞧”。就像我國國師的幾個作品,帶著刻意討好的表情。原著不過提供了一個故事,好像把故事講出來,把想象中的英國貴族生活表現(xiàn)一下,就完成任務(wù)了。英國貴族與Waugh的原著,都是好萊塢愛情片的濾鏡。連骷髏都沒拍,明明是很有趣的梗。
本片導演Julian Jarrold在《故園》之前執(zhí)導了《成為簡·奧斯汀》(Becoming Jane,安妮·海瑟薇和一美主演),這兩個作品反映出他的個人風格:特別會把名垂文學史的作者、作品拍成言情偶像片,影像細膩、有古典美,劇情一言難盡,對原著和原型人物也不夠尊重(瞎文明改)。我最欣賞的英式自我表達是2012年BBC劇集《空王冠》和配套紀錄片《揭秘莎翁》,雖然是倫敦奧運會文化項目,卻精準地去標簽化,不動聲色地展示英國歷史與文化,底氣十足、非常自信。
主創(chuàng)對劇情的狗血化處理導致演員跑偏。Emma Thompson和Michael Gambon這兩位演技大手似乎繞開了導演,兀自按照對原著的解讀來演,以豐富的經(jīng)驗力挽狂瀾,演活了人物。Emma一出場就自帶低氣壓,不怒自威,令人腿軟,而Michael一看就是不負責任的父親。
三位年輕演員翻車了。Goode挺適合演Charles,那種端莊的無能為力,時時流露出近乎面癱的懵逼,然而他更像在演劇版的鐵叔,還非常膚淺、山寨(這是對Goode奪大的偏見啊)。Sebastian和Julia似乎選角不太合適,小本太文青而貴氣不足;Hayley Atwell妹子外形和氣質(zhì)都太堅韌剛強,Julia是脆弱而糾結(jié)的(Hayley的卡特特工光彩照人)。不過當時湊三個演技和顏值相對平衡的年輕演員也不容易。
小本第一次演gay,好像對角色理解跑偏了,演成了屬于“刻板印象”的舉止女性化的娘娘腔,還有一股子水仙氣。他后來又演了N多個gay,Sebastian是最gay里gay氣的。整部電影表現(xiàn)的是普羅想象中的貴族,演員的理解也走了這個路數(shù),小少爺過于感傷濫情且有點浮夸,像把華茲華斯的詩讀出了波德萊爾的調(diào)調(diào)。小本在花絮里說長這么大一個貴族都不認識,演之前應該走訪幾位、多聊聊天啥的。天分再高,演技也是磨練出來的。他講究細節(jié)的表演方式倒是在這片子里能看出來了。
這一幕Goode垂著手站著,小本就抬起了帽子,免得畫面太單調(diào)。
小本演小少爺時期的Sebastian遠不如潦倒之后得心應手。Sebastian離家出走之后的戲份,小本終于演出了原作的凋零之美(不,他擅長演屌絲)。
編劇在花絮里對小本最后一個鏡頭贊賞有加:Charles摸了摸他頭頂,小本像是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Charles手里了,不知是怎么辦到的(我瞎文明翻的花絮生肉,大致意思是這個)。
然而我看的時候被小本的一個回眸虐得腦洞大開:他頭發(fā)真好,這么濃密、發(fā)際線這么低。 Goode也還行,但誰不想摸摸小本的頭并感受發(fā)際線之神的祝福呢?這肢體語言太像貓了,Goode這是literally擼喵啊……
這么看來,小本的短板大概是他對HE的詮釋不如BE游刃有余(把HE換成BG,把BE換成BL也說得通)。
小本因為《哈姆萊特》和《香水》小有名氣之后,接著拍了兩部偶像電影:《故園風雨后》和《明亮的星》,之后便遠離英倫小生路數(shù),一頭扎進悲劇的大門,演了十多年苦逼潦倒角色。2013年我在王府井看到他代言Prada的巨幅海報,竟然一時欣慰:小本終于要紅遍全世界了么?然而過了好幾年才意識到這是當年最大的錯覺。
更想不到的是少爺時期的Sebastian是小本最英俊瀟灑雪白干凈的銀幕形象了,纖長的眼尾和金綠寶石般的瞳色真迷人,我偶爾還是會點開這片子嗑一下二十六七歲、平頭正臉的他。一邊磕一邊感慨,還好他沒走偶像路線,不然一個舞臺劇天才可能就跑偏了。
但是真貴族和演貴族也是天淵之別啊。
電視劇版是墜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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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忽然認真追星、搞名著改編影片觀后感。最大的感觸是追星要趁早。不知道我首頁有沒有文學系在讀小朋友,文學史總有講不到的作家作品,比如品特、麥克尤恩,但是追星能激發(fā)對文學史敘述之外的興趣。還是要追星、搞CP啊。
三次元里能遇到一起嗑莎翁劇,一起吸本老師的朋友,是某個群體給我的最大的福利(之一)(括號里是強烈的求生欲)。
小本和Hayley妹子在09年還合作了一個小短片Love Hate,毒雞湯風格,Hayley比在《故園》里好看多了,這片子倆人演得都挺松弛的。小本跟與他合作的女演員有一種迷之gay蜜感。我最喜歡看他和Romola Garai同框。
標題仍然來自阿多尼斯,圖片仍然來自豆瓣。
如果讀到了這里↓↓↓
那個,本老師有純顏粉么?我從《香水》入坑,他在那里面可屌絲了,很多年之后才get他也有顏,純顏粉能說說他哪兒好看么?(沒有說他不好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