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9 華杉
居敬、窮理、盡性。擦桌子,要敬那桌子,窮那桌子的理,盡那桌子之性。要盡那桌子之性,得先盡自己的性,最后你要讓這辦公室里的所有桌子、板凳、燈泡、地板、設(shè)備……都能盡性;讓這辦公室里所有同事都能盡性;讓走進這里的每一個客戶都能盡性。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yǎng)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
先生曰:“專涵養(yǎng)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日見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在論及先生的弟子時,說到某人在涵養(yǎng)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王陽明說:“專注于涵養(yǎng)的,每天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德性上的不足。專注于識見的,每天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識見更多。每天發(fā)現(xiàn)自己德性不足的,德性便會日益富余起來。每天自滿于自己識見富余的,識見也會越來越少。”
王陽明講這個道理,是圣人不知,所以能知;小人知之,所以不知。圣人因為覺得自己不知道,所以要追求;小人覺得自己都知道了,自滿了,止步了,不去追求了,就永遠不知道了。
專注于涵養(yǎng),確實是每天都發(fā)現(xiàn)自己“缺德”,缺得厲害,而且有些地方還補不上,找不到辦法。專注于識見呢,也不會因此每天覺得自己知識又多了一些而覺得富余。因為每多知道一點,都會發(fā)現(xiàn)更多不知道的,學(xué)無止境,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好多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學(xué)習(xí),要向內(nèi)求,也要向外不斷的尋找啟發(fā)。內(nèi)外結(jié)合,涵養(yǎng)與識見,在不同階段,自有不同體會。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養(yǎng)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
曰:“存養(yǎng)個甚?”
曰:“是存養(yǎng)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
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
曰:“忠與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請問。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豎說,工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lǐng),即支離決裂。工夫都無下落”。
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只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后能盡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
居敬窮理,是程朱倡導(dǎo)的學(xué)習(xí)修養(yǎng)方法。居敬,就是你心中始終保持敬意,對人敬,對事敬,對物敬,恭敬自持,就像飯前要禱告,也是對那食物的敬。
窮理,就是探究事理、物理、人理、天理。拿擦桌子說,敬那桌子,然后探究什么方法,怎么清潔,怎么保持清潔,怎么提高清潔效率,怎么節(jié)省清潔工作時間,怎么保養(yǎng)桌面使用長久,永不停歇,持續(xù)改善,一路窮盡下去。
程頤說:“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xué)則在致知。”
朱熹說:“學(xué)者功夫唯在居敬窮理二事。此二事互相發(fā)。能窮理,則居敬工夫日益進;能居敬,則窮理工夫日益密。”
拿擦桌子的例子來說,能居敬,敬那桌子,愛惜它,自然窮盡清潔保養(yǎng)它的道理,二十年后看它都跟新的一樣。在清潔保養(yǎng)它上下的功夫越多,投入的感情也越多,你就越發(fā)敬它,愛惜它。只有親手勞動的人,才懂得珍惜勞動成果,就是這個道理。
梁日孚的問題是:“朱熹老師說,居敬和窮理是兩件事,先生您卻認為是一件事,為什么呢?”
梁日孚這個問題,有點糾字眼,朱熹說“學(xué)者功夫唯在居敬窮理二事”,并不等于他說那是兩件事,不是一件事,根本不涉及這個問題。你問朱老師這是兩件事還是一件事,他可能也告訴你是一回事。
王陽明說:“天地間只有一件事,哪有兩件事?如果從一理萬殊的角度來說,《中庸》說:‘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禮儀有三百條,威儀有三千條,又何止兩件事?你且說說,居敬是如何?窮理又是如何?”
王陽明說的“萬殊”,是程朱理學(xué)的理一分殊,一理萬殊,朱熹說,總合天地萬物的理,只是一個理,分開來,每個事物都各自有一個理。
梁日孚回答說:“居敬是存養(yǎng)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
“存養(yǎng)什么呢?”
“是存養(yǎng)此心中的天理。”
“這么說,也是窮理啊!”又問:“你再說說看,如何窮事物之理?”
“比如事奉父母,就要窮孝之理,事奉君王,就要窮忠之理。”
“那忠與孝之理,在君王父母身上,還是在自己心里呢?如果在自己心里,那還是窮此心之理而已。你再說說看,什么是敬?”
“只是主一。”
“什么是主一?”
“比如讀書就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這么說,那喝酒便一心在喝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這是逐物了,怎么是居敬功夫呢?”
梁日孚被問住了。請教老師:“先生教我!”
王陽明講解說:“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主一,不知道一就是天理,把一落到具體事物上,那有事時就會追逐事物,無事時心里就空空落落。真正的修養(yǎng),是有事無事時,都在天理上用功。所以說,居敬就是窮理。就窮理的專一處說,就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處說,就是窮理。不是居敬時另外留個心在窮理,也不是窮理時另外存?zhèn)€心在居敬。說法雖然不同,說的功夫只是一件事。就像《易經(jīng)》說,敬可以使人內(nèi)心正直,義可以規(guī)范人的外在行為。敬就是無事時的義,義就是有事時的敬,兩句話說的是一件事。孔子說,以恭敬的心修養(yǎng)自己,就不用再說義;孟子說,要集義,也不必補充說個敬。懂得時,橫說豎說都是一回事。若不懂得,糾字眼,不識根本,不得要領(lǐng),就支離破碎,沒處下手用功。”
梁日孚繼續(xù)糾字眼,從居敬,窮理,又糾到“盡性”上去:“那窮理怎么又是盡性呢?”
先講講什么是性。《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性,是天命,是本體,是本原,率性而為,不是現(xiàn)在說的任性胡來,而是天人合一之道。
王陽明說:“心的本體就是性,性就是理。”這可以用物理課、化學(xué)課學(xué)的物質(zhì)的物理性質(zhì)、化學(xué)性質(zhì)來理解,那就是物質(zhì)的性和理,性就是理。人也一樣。
“窮盡仁的理,就是要把仁做到極致,窮盡義的理,就是要把義做到極致,仁義只是我的天性,所以窮理就是盡性。孟子說:‘?dāng)U充其惻隱之心,到了極致,則仁不可勝用。’就是這個道理,惻隱之心,是仁之端,是性,把這性放大、擴充,擴大到極致,就是至仁不可勝用,這就是窮理功夫。”
梁日孚還是沒懂,又來一個問題:“那程頤說一草一木都有它的理,不可不察,這又怎么理解呢?”
王陽明說:“要是我,我可沒空去做那個功夫,你要先去理會自己的性情,你要先能盡人之性,才能盡物之性。”
“須能盡人之性,然后能盡物之性。”這句很深了,出自《中庸》,最高境界:
“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與天地參矣。”
只有全天下最至誠無息的人,才能居敬、窮理、盡性,率性而為,無不中理。至誠者得天命,天命在我,察之由之,聽天所命,巨細精粗,無毫發(fā)之不盡也。
他人之性,萬物之性,亦我之性,只是所賦形氣不同而有異耳。能盡我之性,也能盡他人之性,盡萬物之性,則可參與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并列為三:天、地、我。這就是圣人了。
所以成功者是盡我之性,成就自己。領(lǐng)導(dǎo)者要盡人之性,成就他人,讓每一個人都各得其所,得到最恰當(dāng)?shù)陌才牛玫阶畛浞值陌l(fā)揮。偉人是盡天地萬物之性,讓天地萬物都各安其位,各得其所,萬類霜天競自由。
擦桌子,是要盡那桌子之性。要盡那桌子之性,得先盡自己的性,最后你要讓這辦公室里的所有桌子、板凳、燈泡、地板、設(shè)備……都能盡性;讓這辦公室里所有同事都能盡性;讓走進這里的每一個客戶都能盡性。
怎么辦?居敬、窮理、盡性。
日孚悚然有悟。梁日孚猛然有所領(lǐng)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