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自小在火凰國長大,這是一個位于南部的邊陲小國。我父王是獨子,當時的王后因此百般溺愛,驕縱成性,任憑他撒嬌撒癡,百般胡鬧,以致等到他即位時,上任大王勤懇一生,留下的國泰民安,海清河晏的太平勝景被他攪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那北方的中央權力趁機大兵壓境,企圖讓我們臣服。雖說是若為自由故,愛情生命皆可拋,但當上萬百姓的性命壓到你頭上,還是不能貿然動武。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至于我父王,當然是先保住后宮佳麗三千,供他驕奢淫逸,縱情享樂要緊。于是沒有半點猶豫,當然也因為他嫌思考費神,腦子只一個轉彎,就為中央節省了好一筆軍火費。
?在那個鉛云低垂,氣氛壓抑的傍晚,使臣簽訂了條約,火凰國正式歸中央管轄,每年得向朝廷進貢。禮尚往來的,中央也從宗室挑了個美人兒送來,包裹得精美異常,直送到城門下。這也就是我所要講述的人物——窈清,我親愛的王嫂。
?阿窈是一個四月的傍晚送到宮中的,后來我和她熟識了,便總喚她阿窈的,不過我哥哥叫的小清,這是后話。
?人間芳菲盡,宮墻外早是綠幽幽的一片,蒼綠里夾著冬綠,暗苔綠里隱著荷莖綠,茫茫一片,只剩了成群的古樹暗吐清幽。阿窈的轎子就行在這片綠海中——萬綠叢中一點紅,我和哥哥站在城門上,老遠就看到這頂紅轎徐徐地穿梭,似碧潭中一尾緋紅的鯉魚,悠悠游動。
?王兄本就緊張,嘴竟因此緊緊抿成了一條線,僵硬筆直,直看到了轎子,才猛然松開,竟是又紫又白,不知是因為晚來天涼還是實在抿得太緊了。“好男兒志在四方,王兄只是娶一房妻子,何必哆嗦成這樣,叫人寒磣。”我在一旁努努嘴,不滿地說道。“哪是緊張,實在冷啊。”邊說又邊去理著袖口衣襟。
?此時夜幕降臨,四周寂寂,管它是深綠還是淺綠,統統隱在夜色下,成了一片冷冷的黑色,琉璃藍的天色下,顯出無規則怪異的輪廓。阿窈的轎子終于停住了,哥哥急急上前迎接,深紅的繡袍一角被夜風掀得嘩嘩亂舞。我抬頭看看天,好一輪纖瘦孤清的上弦月啊。
?在我認為這算不上我和阿窈的第一次見面,因為畢竟她是蓋著蓋頭的,我只覺得喜服對她略顯寬大,她細瘦的身軀在衣服里一擺一蕩的,讓我一度懷疑這是個紅粉骷髏。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她常年的營養不良造成的,如今成年不管吃多少也不見長肉。
?真正的見面大概在成婚后幾天。邊陲小國也有自己的一套繁文縟節,成婚第二日的公婆請安上,小輩也不便立馬熟絡,當著長輩的面打成一片。我帶著幾個年幼的王弟王妹立在母后身側,靜靜打量著她。她因為一直低著頭以示恭敬,起初我也只能看到她的墨眉細細掃入鬢角,還有那撲閃撲閃團扇似的睫毛。
?在對她的頸椎表示好一場擔憂后,她終于敬完了父王各宮寵妃的茶。她一時側過了臉,不知在和大哥說些什么。我偷偷地望去,好一張硬朗的側臉,線條格外地分明,比宮里的夫人公主們,簡直有點英氣逼人。
?再后來,某日天朗氣清,風倚花香,在花徑散步偶然邂逅,不知不覺就聊上了,慢慢熟悉起來。年輕的女子不總是這樣嗎,起初雙方都裝出一副孤獨高冷的模樣,但其實內心是渴望交朋友的。只需要一個契機,一方稍微熱情些,另一方清高的面具立馬拿下。宮中養出的孩子,成長經歷相仿,興趣愛好相投,只要沒有特殊怪癖,人格瑕疵,很容易就交上朋友。當然現在回想才知道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想法,直到小國再次面臨破國危機之時,她才向我緩緩吐露了自己決定埋藏一輩子的心事。
?天高皇帝遠的,邊陲小國的日子倒也過得舒適自在。閑時天晴便踏青訪古,藕洲爭渡,或烹茶品茗,約友賞花。雨時又獨坐窗前,聽雨打殘荷,暗挑孤燈,或約一好友下下棋,評評書。忙時也焦頭爛額,自顧不暇。王室子女還能忙什么呢,梳妝打扮,女紅針線,詩書禮儀,這些都是母后要定期檢查的。因為食民千日,為民一時,宮里的孩子吃著百姓的心血,就要為百姓做事,哪一日點名道姓地要讓你和親,保母國平安,也只有磕頭領命,千恩萬謝的份兒。不過幸運些的人,像阿窈,就能遇上一個疼她寵她的王兄。
?都說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在阿窈身上我也算深有體會了。阿窈剛來的時候,清冷的一張臉,棱角分明,總有一點郁郁寡歡。漸漸的,姊妹相處,大家一塊兒嬉笑玩鬧,王兄又格外疼愛,才慢慢有了零星笑意。但我以后回憶阿窈,印象中也是她眉頭微蹙,愁悶的樣子居多。
?眨眼三年過去,阿窈在我們的呵護下也慢慢養胖了些,臉逐漸紅潤了起來,再不像起初那樣慘白無光。也就在這時,北方的皇帝駕崩,新皇即位,馬上實施嚴酷的政法,說他行事雷厲風行,不如就認為他是性格急躁,急于求成。他不顧當年的條約,對火凰國及相鄰各國展開猛烈攻勢,要求每年進貢的財寶糧食根本就供應不起。兩方使臣一言不合,千軍萬馬一夜之間便呼嘯而至,兵臨城下,大軍壓境,國內人心惶惶,百姓奔走四散。
?王宮內,父王一副看破生死的樣子,早抱著享樂一時是一時的念頭,只斜躺云榻,續著烈酒,搖頭晃腦地欣賞殿中歌舞琴音。母后本就無甚主見,更不能指望,只抱了王弟王妹在榻上一個勁兒地撫摸哀嘆,嗚嗚咽咽哭訴著無助。宮女們慌慌張張,四處逃竄。我如在夢中,根本不想相信自己身處何處,只盼著早日醒來,仍是和風習習,水靜蓮香的歲月靜好。
?我恍恍惚惚地,不自覺走到了阿窈的宮殿。王兄此時正帶著將士在城門死守,為著能拖一時是一時。清清冷冷的殿中,空無一人,燭火黯淡,火苗跳躍,明滅不定。隱隱看到一身青衣端坐榻前。
?我緩緩挪去,輕輕喚了聲:“阿窈?”回應我的是無邊的沉默。我摸索著,走到她的身旁,發現她神情呆滯,兩只大眼空空落落,一種鴿灰色的陰影蒙在上面。我連喚了幾聲,她才漸漸醒轉過來,看也不看我,兀自喃喃地說著:“他來了,竟然是他。他來干什么,還要看我的笑話嗎?”我疑惑不解:“誰?誰來了?”“城外的那個敵將霍都。”說完,眼睛定定地望向前方。她的嘴又合上了,暗紫色的雙唇,鑲在巴掌大的一張蒼白的臉上。
?我倆靜坐良久,半晌,我自覺無趣,準備起身離開,阿窈又緩緩地開始說著什么,聲音飄飄忽忽,像空中漂浮的灰塵。“妹妹,你知道嗎?他,他是我愛了一輩子的人。”“那王兄呢?”我忙問道。她輕輕搖了搖頭,頭上的珠釵在燭光下閃了閃,冰涼的珠翠,金屬品的冷光。“你的王兄,是我尊敬一輩子的人。”我心里暗自一沉,為王兄默默嘆口涼氣。“不知你聽外頭人嚼舌根說過沒有,我本是先王遺女,在宮里最最不受寵愛,最最不得待見的公主。”
?隨著阿窈淡漠的口吻,十幾年斷續的時光被銜接起來。我看到那個她口中的荒涼破敗,廢棄的西南角閣樓。
?在當時,阿窈雖說是先王之女,但她的母后仍是王后。原來是王后伙同奸王,勾結亂臣賊子謀殺了先王。奸王見王后也只一個身姿婀娜,千嬌百媚的少婦,哥哥父親又都是朝中手握重兵的將帥,一時也俯下身來,假意逢迎,再保她王后之位,讓她哥哥父親繼續為他效忠。這蠢王后不過是自幼被嬌寵過了頭,入宮后便撒癡撒潑,胡攪蠻纏,不管先王宿在哪個殿里,都要去腥風血雨地大吵大鬧一番。妒恨過了頭,有失婦德,先王便干脆冷落了她,晾她在那兒里外不是人,宮中貫會見風使舵,見她大勢已去,便冷眼相待了半年。
?她自小被捧在手心長大,幾時被這樣冷落過,一橫心,外聯父親,內聯奸王,殺得先王措手不及。先王臨死時也只能悔不當初。那年阿窈才三歲。當年因王后不受待見,她身為親女自然也不大受喜愛,其他公主們見了她也是避之不及,所以阿窈一向郁郁的冷僻性格大概就是在周圍人的不接納中慢慢形成的。雖說后來她的母親又得奸王盛寵,但她身為先王之女,仍得不到關懷,后又因與琇瑩發生口角,鬧到奸王處,王后本就不待見這位前夫之女,不日便打發她去了宮中荒廢的西南角居住。琇瑩便是王后與奸王所生之女。
?阿窈自小在宮中身份尷尬,內心敏感,對人對事總也小心翼翼看來也不是沒有原因的。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寒風凄凄,她被乳母從榻上生生拉扯起來,塞給她一包袱。阿窈在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探索著陌生的周圍。這一帶因為久無人至,沒有宮燈,只乳母前面的一盞燈籠時明時滅地照著前方破碎的磚瓦。風是肆無忌憚刮在臉上的,寒冬臘月,她感到臉被吹出了細細的裂口,隱隱發痛。乳母拽著她的手,急急地走著。迎面刮風,簡直無法呼吸。她被凍出了眼淚,腳步越發踉蹌。到了個破閣樓前,乳母惡狠狠把小手一丟,道:“清公主,以后您就安分地住在這兒吧,別亂跑,別亂說話,這西南角的門兒更是出不得!”語氣森冷,似關心更是警告。臨走了還啐了句:“怎么就攤上你這么個沒運勢的主兒?到底福薄享不了公主的命。”
? 窈清怔怔地站在門口,遲遲沒有推門進去,這閣樓有三層高,其實處處都是破爛不堪的,木板早已掉落大半,頭頂實是空空蕩蕩,四處有風漏進,在空中打個旋兒,又呼嘯著溜走,好像在咒罵著進這閣樓都著了晦氣。十歲的窈清抬頭望著它,它高聳沉默,在暗夜下顯得輪廓猙獰,但窈清覺得親切,寂寂宮墻,也可得一容身之所。
?自此,窈清便在這閣樓里安靜了下來。每日有嬤嬤送來兩餐稀粥小菜,說是要公主養著腸胃,切忌油葷。幾歲的孩子,成長的骨頭暗夜里格格地磨著,艱難地生長。她也不是沒有嘗試過找找吃的,可院子里一片荒涼蕭索之景,處處衰草連天,往日的假山池子也是干涸殆盡,底下鋪著一層細細的沙子,在冬陽下閃閃爍爍,似在戲謔這個沒食兒的被人遺棄的公主。
?有一日午后,阿窈午睡醒來,肚子又開始轟隆隆地一陣亂響。這是一個二月里灰蒙蒙的下午,太陽也被罩著層灰紗,天是鴿子灰的陰沉,閣樓里盤滯著寒冬散不去的陰冷。窈清蜷在破舊的薄棉絮中,不愿起身,睜著眼,靜靜地聽著偶有鴿子振翅飛過的咕咕聲,這是她這些日子來可以干的唯一有趣的事情。突然,有鐵鏈嘩啦落下的聲音,隨后只聽得侍衛惡聲惡氣的吆喝聲,再之后,人聲有些沸騰,又被沉悶的辮子聲打斷,恢復沉寂。窈清許久沒聽到人聲了,這樣嘈雜煩亂,她突然覺得心亂如麻,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生。她連忙起身,踮著腳扒到窗戶,向外望去,只見著幾百個年幼的孩童,被手執長鞭的侍衛們驅趕著,往各個角落里走去。那些角落,竟然一時間已搭好了數十個簡陋的帳篷。
?或許是窈清因為春寒料峭,已經好幾日沒有到院中瞎走的緣故。原來奸王近日一舉攻下最北方的小國,這些孩子本是皇親貴胄,現在全成了戰俘。奸王為討好王后,一并交由王后處理,王后在哥哥的建議下,決定將女孩當然全數充為宮女,男孩中強健的便選入軍中,習武打仗,羸弱的也便淪為太監。窈清的心慌,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這里面就有一個羈絆她一生的人——霍都。在為選人之前,俘虜中的孩子一并安置在西南角的簡陋帳篷中,等待王后的旨意。王后大概也是忙昏了頭,因為琇瑩公主的惡疾,她日夜守在榻前,喂湯喂藥,忙前忙后,暈頭轉向,倒把戰俘們擱置在西南角數月,也早忘了那兒還有個遺棄的親女。
?這時窈清應該有13歲的模樣,她也記不清自己的生辰,自小到大就沒人為她正式慶賀過,這也是后來我們雖有心為她籌辦生日而不得的緣故,就索性把她和王兄成親之日當作生辰慶祝。她只記得來閣樓的那一年,墻角有那么幾株欲凋未凋的臘梅,此后她每一見臘梅,心里就算著過了一年。她記得見過三次臘梅了。
?就是王后疏忽的數月,窈清遇見了她命中的劫,躲不過,就以最天真爛漫的模樣來迎接它吧。孩子們哼哼唧唧臥在帳篷,天晴時便三三兩兩牽著手,小心地探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宮墻深深,侍衛們料這么群孩子也逃不到哪兒去。門一鎖,便結伴喝酒吹牛。每日晌午會有粥車過來,每日一餐,有的孩子餓得縮在角落里,恨恨地看著灰蒙蒙的天空。誰也沒有在意那座高懸欲墜的閣樓,灰暗陰森,孩子們避之不及。 只有霍都每日都站在樓下向閣樓望著,呆呆地仰著腦袋,一語不發,眼睛轉也不轉盯著一處。其他的孩子拉他喊他,他都不理會。那一處就是閣樓底下的小窗戶。
?某一日窈清踮著腳向外張望時剛好和霍都對上了眼。兩個好奇的孩子于是就這樣盯著對方,眼也不眨的,一盯就是半日。也不得不說日子實在無趣,這是窈清在聽鴿子咕咕叫之外又意外收獲的樂趣。他們都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但是又確定對方是和自己一樣在這兒沒有地位的可憐人。于是兩雙稚嫩的眼睛相望變成兩顆孤苦無助的心靈相守,這里面沒有猜忌,沒有利益要害。
?窈清現在閉上眼也能回憶起十三歲霍都的臉,蒼白的小臉上,鼻子凍得通紅,那雙澄澈的眼睛,那兩道筆直的劍眉。不知是第幾日,窈清竟大著膽子推開了閣樓吱呀作響的大門,小小的腳丫輕輕踩在碎石小徑上。那是個凄風苦雨后的清晨,三月的倒春寒逆襲而來,像雙無情的大手,想要扼住小女孩的呼吸。她在一旁的石階上坐下,望著霍都前幾日站著的方向,不一會兒,一雙破破舊舊的布鞋就映入她的眼簾。他來了!窈清也說不清為什么有這么股莫名的激動驚喜。
?她“噌”地站了起來,迎面向霍都走去。
?“你好,我叫窈清,你可以叫我阿窈。”窈清笑了,她自己也記不清多久沒有笑過,這里沒有讓她笑的理由。
?“我叫霍都。”另一個孩子沒怎么答話,臟兮兮的臉上,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還在不住地打探著她。
?“我是這兒的清公主,你是誰?你從哪兒來?你到此地做什么?”窈清眨著眼。
?“公主?你也是公主?”霍都或許被震驚到了,或許根本沒打算回答窈清一連串的發問,總之,他脫口而出地問了這句話。
?“對啊,不受人重視的公主罷了。”窈清聳了聳肩。
“那你真是可憐。”霍都沉沉地嘆了口氣。兩個孩子一時間竟沉默起來,似乎話題過于沉重,空氣中漸漸凝了一層薄冰。
?“不過沒有關系,我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了。”似乎決意讓第一次的見面愉快,窈清抬起低垂的頭,淡淡的笑著,看著霍都的眼里,閃著喜悅的光芒。
“是嗎?你一直就住在那個破樓里嗎?”霍都喃喃道,并沒有期待窈清作答,又繼續道:“如果有一天,我能亡了你們的國,或許你的日子會好過起來。因為我會放了你,你會得到自由,不必整日困在這兒。”
?窈清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說些什么話?亡了這個國!為什么我會莫名感到歡愉呢?為什么有一種期待的沖動。有一天。呵,“一天”,這個詞,從來都包含著人們太多難以實現的期許了。但是窈清有一種直覺,一種一定相信他的直覺,就算這個一天來得有多晚,她堅信自己都會等下去。
?“清公主,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霍都見窈清呆呆的樣子,眼睛大而無神地凝視著自己。
?“我信,我當然信。就算不等你來亡了此國,總有一天,我也會下手的!”說著的同時,窈清冷不丁打了個寒噤。沒想到霍都一句話,竟勾起了她內心深處一直不敢承認的野心。
?“好,你耐心等著,這一日遲早會到來的。這也是我艱難求生的唯一念頭。”霍都恨恨地咬了咬牙。這個清冷的早晨,兩個孩子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這些與她們實際年齡不符合的話語,沉重嚴肅,但他們的態度都是如此的虔誠。
?后來的日子,他們也總坐在那株梨花樹下談天,不過之后都是一些關于童年經歷的趣聞趣事,以及各自家鄉的風土人情。那株梨花樹,從最初的芽滿枝頭,到一個月后的梨花開遍,短短的時間,窈清心里的情,也這么慢慢發芽,開花。至此,她每日醒來,盼望的再不是寡淡的飲食,而是那張清朗俊逸的臉龐,矯捷靈活的身姿。
?霍都自幼習武,身手矯健,一根樹枝也能耍出百般招式,看得一旁的窈清連連鼓掌。時常說起軼事趣聞,也能將窈清逗得朗聲大笑。這種快樂,應該是從小被人疏遠的窈清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她望著壓低枝丫的大簇梨花,有春日的暖陽透過綠葉的縫隙灑下來,她臉上細細的絨毛在泛著輕輕的金光,她的生命此刻也是熠熠生出光彩來的。不過那位前世的宿敵,似乎是能感受到窈清此刻生命蓬勃有力的搏動,盎然煥發的快樂,拼了命與病魔抗爭,身體很快有了好轉。王后好容易才松了一口氣,馬不停蹄地便來處理這群閑置太久的俘虜。
?果然,霍都身手不凡,一眼便被相中,選入軍中,從最低等的小卒做起,后來憑借自身超凡的本領,履立戰功,一步步升到了副帥的位置。這是后話。可憐窈清,霍都一走,日子便瞬間黯淡寂然下去,一如九天垂落的水流,匯入深淵。美好的日子竟是一去不復返了。
?成日本就無事可做,靜坐閣樓,終年獨自一人,窈清竟是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細細地回憶。回憶這個唯一的朋友霍都,回憶他的一舉一動,回憶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回憶他干凈清爽的笑容。處處都是回憶,每秒鐘都是往事的回首。后來,她能默默地念出霍都說的一字一句,他說這些話的每一處細微的表情,一遍遍地又揣摩著他說這些話的心理想法。可憐的女子,有些霍都隨口的話,竟成了她寂寂少女時代唯一的念想。比如他會給她自由,他會一輩子記得她,如果真有這么一日,他還愿意娶她為妻,因為他愛美,而窈清是這樣標致的人物。
?而在霍都,當日也只是感到窈清身世與自己一般無奈,憐憫之下才與之言語。這些年征戰沙場,雖一心想著殺敵升官以博得信任,接近君王,但偶爾午夜夢回時,也會不經意想起這位曾惺惺相惜的落魄公主,不過也只是淡淡的回憶,回憶窈清清秀的面容,低低的婉轉的娥眉。再后來,他也不過記得窈清名窈清罷了。再后來,聽得宮中忙上忙下,人人忙得不亦樂乎。
?一日,便是鑼鼓喧天,嗩吶招搖,連西南角的門都掛著紅的喜布,貼了大大的喜字。紅燭照耀,紅毯鋪地,映得宮里的一片天都是灼人的張揚的紅色。那晚,竟特地有嬤嬤送來了絕好的羹湯,說是琇瑩公主大婚,合宮上下每個人都需沾沾這喜氣,由心為公主送上祝福。
?窈清苦澀一笑,原來連小自己四歲的妹妹也成婚了,自己如今多大了?二十吧?墻角的梅花開過十次了。還有挨到幾年呢?霍都呢?他如今不是已經做到副帥了嗎?雖然窈清一向懶得與勢力的嬤嬤們搭話,不過為了打聽霍都的消息,她也不得不笑著,生生地問上幾句,即使得了嬤嬤們冷冷的回應,能知道一點半點他的消息,她便能高興上幾個月。
?“清公主怕是不知道吧,您常打聽的那位霍都將軍,最近出兵西境,一舉攻破了好幾個城池,大王高興,升了他做主帥,把最寶貝的瑩公主都賜婚給他了!”嬤嬤笑盈盈的一張臉在窈清眼里變得愈發猙獰,像只青面獠牙的夜叉鬼。窈清把羹湯端在手上,湯把手燙得發紅也沒感覺到似的,一直拿著僵在了原地。嬤嬤自說自的,掩門而去。歡鬧聲,樂聲,喝彩聲,隱隱從宮中傳來,這樣的歡樂熱鬧,扎進窈清的耳朵里,冷冷的刺得她陣陣地發疼。她終于全身綿軟,一下子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巨大的悲傷在她心底積郁著,胸口像要炸裂一般。一會兒,昏暗的閣樓在她眼中模糊成褐色的一團,飄飄忽忽,在淚珠里飄蕩起來。一切都是捉不住的,霍都的話,前一秒還在她腦中深深地扎根,讓她鼓勵自己熬下去,現在就如空氣中細小的粉塵,千千萬萬粒,捉也捉不住,握也握不牢了。她就這樣悲悲戚戚地哭著,沒有聲音,陳舊的樓被莫大的悲哀籠罩著,成了她這么多年信念破碎的孤墳。天漸漸亮起來,有弱弱的光小心地試探著灑入了這座哀傷的荒墳。
?窈清躺在堅硬的地板上,醒轉過來,只覺頭昏腦脹,眼睛酸腫,難受異常。但旋即,霍都與琇瑩成婚的事情又驀地兜上心頭,顛顛轉轉千百遍,不禁熱淚滾滾,她想即使被母后放棄,這一生也再沒有這一刻能夠絕望至此。她恨恨地攥著自己的粗布衣衫,第一次細細打量著自己渾渾噩噩的落魄相,心內一下無助至極。自己是個不受待見,被親生母親遺棄的人,而琇瑩呢,她回憶起小的時候,琇瑩繡工精美的衣裙,綢緞在燭光下流光溢彩。母后給她做的山楂糕,一小口一小口將蓮子羹喂到她的嘴里。自己偶然得了件做工粗糙的新衣,她被尋死覓活地鬧著母后,說母后偏心。她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想甩掉這些煩人刺心的往事。
?小時候的一些遭遇,長大后遇上了同樣傷心的事,也總能回憶起來,揮之不去。之后的日子,窈清每日只靜立窗前,向霍都從前站的那個地方呆呆地凝望著。她的腦子也是一片空白的,偶爾會想到自己以后的歸宿,但立馬又會停止。她不敢想,她真的會如這個落寞荒園,如一口深深死潭一般,被人徹底遺忘,悄悄死掉。故事聽到這里,我也認為窈清是無望的了,但又轉瞬想到,她如今不是好好坐在我身邊,還好好做了我三年的王嫂嗎?
?“那后來呢?你又為什么嫁給了我王兄?”我好奇地發問。她沒有立刻回答,淡淡的笑了笑,笑容是朵風中欲凋未凋的梨花。
?“后來我也想開了,榮華富貴難求,功名利祿兼而有之更難求。只怪自己當初看走了眼,那些年的心思白白付給了一個貪慕虛榮,不值得的人。再后來,便是朝廷收了你們國家作為附屬國,要挑選一個宗室適齡女子嫁過來。還真以為他們早把我忘了,或許也是早就惦記著把我當作禮物送出去。可笑得很,那個時候又有人站出來說,多年錦衣玉食供著我這位清公主,該是時候為國家作貢獻了。我想,我的命運也無非如此,便聽話地穿上了嫁衣,來到你們國家,也真心想過能過上快樂的日子。”她又笑了,這次的笑持續了好一陣,目光一時變得溫柔起來,或許她是念著哥哥的種種好處了。
?“那現在呢?你打算怎么辦?哥哥還在城門死守,但是畢竟寡不敵眾,父王又什么都不理會了。阿窈,你要跟我們一起逃嗎?”我望進她的眼睛里,想看清她的內心想法,我隱隱感到不安。
?“不,我能有這么三年美好的回憶本來就如此難得了。我苦了一生,守了一生,臨了,我也得見那個愛了一生的人,當面問問他,這么些年,他是如何回憶我的,抑或,根本忘了我是誰。”阿窈輕飄飄地說著,有冰涼的淚珠滑落我的指尖。我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了,這個可愛的王嫂,她堅定的眼神簡直可怕。那是一生怨念凝固成的,像厚厚的冰層,但誰又知道,滋生這深深恨意的是孤苦一生絕望的愛呢?
?我已是自顧不暇,匆匆與母后收拾著行囊,攜著年幼的王弟王妹慌忙逃離。我們逃到一處荒山,自耕自立,從此不問世事。國終是被驍勇善戰的霍都攻破,朝廷的王欣喜之余,竟將小國賞賜給他,讓他帶著瑩公主好生度日。而窈清,也因為穿著紅艷嫁衣,在城墻跳城殉國而被追封為烈女,以公主身份厚葬。
?窈清的故事,到此也算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