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和傻子
小引
我們何其幸運,無法確知自己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
? ?We're ?extremely fortunate not to konw precisely the kind of world we live in。
SectionA
陽光越過重重林枝,投進拉起百葉窗的房間。
床頭放著今早的早餐,一份爛糊糊的煎蛋和一片久置干硬的吐司,外配一杯白開水,這在平常算是好東西。安德烈很平靜地接受了今天的特殊待遇,他心里很清楚——他就要出院了。待會兒護士就會過來,把他以前的東西帶給他。他終于可以離開這間關了自己三年零五個月的精神病院了,此時他心中平靜之下涌動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活,還有一絲奇怪的茫然。
他在茫然些什么?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漫長的浮隙里失佚,無跡可尋。
塞進嘴里的煎蛋質地奇怪,混合著一股陳年的鐵銹味。煎蛋不是三分熟的牛排,是不可能有肉血和存這種問題的,肯定是護士再一次從倉庫里給他拿了生了厚銹的餐叉。啊呀呀,怎么這樣粗心,都不注意一下。幸好他今天心情不錯,看現在這間醫院也都快做不下去了,就不再做計較。他隱約聽見有人叫在遙遠的虛幻中叫他的名字,誘惑他玷污自己的雙手。
奇怪,這聲音好熟悉啊。就好像以前在某間空間廣闊的大劇院里坐后排座時聽到的,有那種破開人群聚起的霧直直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的感覺,應該是很美妙的啊,但是這聲音怎么會……這么凄厲。
該不是又幻聽了吧?
安德烈莫名感覺喉頭一陣窒息感,眼前也出現缺氧的幻覺。周圍的蟲鳴、花香、樹影都模糊起來,只有溫暖開始侵襲他的神智,包裹他,眩暈讓他看東西都是一派午后天邊蒸騰的無形火焰般快要熔化的模樣。屋子角落里的瓶瓶罐罐都顫抖著跳起舞來,屋頂與腳下瓷磚倒置,窗外的樹木也在倒立著向下生長,龐大枝冠蓬勃瘋狂地延展,如支起的一把乘雨綠傘。天空、飛鳥和云,都蠢蠢欲動地從右往下傾倒,失真后就是失重。
有東西不安地在這晃蕩不定的畫面后掙扎,企圖從融化冰激凌似的色彩幕布后掙脫出一派血紅。他有些惶惶不安,要是他的病又發作,恐怕他就又要在這監獄里長久地生活下去了,這可不好,絕對地不好。他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這一切都是不會在現實生活中發生的,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他重歸久違的平和,麻木地咽下有些澀喉的煎蛋,就著充斥鼻腔的鐵銹味兒,在模糊而混沌的天旋地轉中將嘴唇挨上盤子里意外松軟的吐司。
“安德烈。”
還沒咬下去,護士叫了他的名字。
剛才發生的一切驟然回歸了正常,房子里的東西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原處,窗外也還是早晨和煦溫暖的天。
有花香、蟬鳴和樹蔭。
SectionB
冷。
徹骨的冷,無縫不入。
特納覺得身上每一寸皮膚都在涓涓往外溢血,雖然這是他的錯覺。痛苦如母液把浸泡其中,把他身上的皮膚泡得紅紅的。不是舌尖上的紅,也不是番茄醬的紅,更不是六分熟牛排的紅,是早春杜鵑花從遠處看那種星星點點的紅。以前他陪街頭那個賣郁金香的小姑娘去一道陡坡下看過,他辛辛苦苦地抬著頭,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眺望,陡坡平直過去與天連起來的盡頭處一路蔓延到一半兒崖面上的杜鵑花斑斑點點,看得他很害怕。
他說不出來那是哪種害怕,因為它既不像午夜一個人晃蕩的時候在馬道邊黑黢黢的下水道口看到毒蛇的害怕,又不像他意識到父親把他一個人放在國王公園后就迷路了從而不記得來找他的路時的害怕,這種害怕很難形容,就像……就像它本來就該在那里張牙舞爪,而你根本沒有辦法去改變它的害怕。
皮上還有青色,快要變成紫色的那種青色。他在安德烈的畫板上看過那種顏色,他把這顏色調在東方白瓷似的女人畫像的脖頸和手腕上,再在顏色下面空白的地方用一個下午的時間畫上一條粗重暗沉的麻繩,延伸到有特納大半個身子那么長的畫板的最上方去。他指著麻繩和女人不太明白地問安德烈這是什么,安德烈輕輕笑出來,然后告訴他是大街上演木偶劇用廢了的提線木偶。提線木偶的線哪有這么粗!他比著手指說,應該是細細的絲、看不到的絲啊,不是麻繩。安德烈就沿著他頭頂的發旋兒撩開他細細碎碎的發絲,沾上濃重油彩的手拍拍他的額頭告訴他:它用廢了嘛,用廢了就要用這么粗的繩子來扯開,換身好的新衣裳和新皮囊。
你有時候可真像個小木偶。安德烈一邊調貴婦繁復衣裝上蕾絲邊的顏色,一邊抱怨??晌疑岵坏媚阌脧U了啊,要給你換新衣裳新皮囊,也得我來。
他不是很懂安德烈的意思,就像他一直不懂安德烈的畫,只知道那很漂亮,安德烈很喜歡。安德烈很喜歡,他就很喜歡。
畫室里全是畫,各種各樣的畫,不同的畫里有單幅的貴婦、神父、教皇、皇帝、夜晚風景、水果和壇子,還有特納。合幅的兩人畫里,卻只有安德烈和特納。
他好想安德烈啊。
不是這個安德烈,才不是。
是那個有時候晚上回來會兩手沾滿有奇怪味道番茄醬,但從來不愿意用那樣雙手禮節性抱自己的安德烈。
憲兵抓了安德烈,然后派人假冒了會畫畫的畫家,他想要他們把安德烈還回來。
他不要這個說要脫他皮囊的安德烈。
不要。
SectionC
五個小時前有人投了報案信,愚蠢的指引崗哨員卻現在才看到。
憲兵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接到過有關這些自謂高雅的邊緣人的報案了。
至少除了三天前那一起,是這樣的。
又是畫家。
最近瘋子可真多。憲兵隊隊長看著奔騰而過揚起一陣陣灰塵的馬車,扣緊那頂皺巴巴的帽子,想著。
“早上好,先生?!逼ぐ栣t生今天精神不錯,從他今天沒有對著憲兵隊隊長大吼大叫就能看出來。他有些臟兮兮的白大褂上又有了新鮮的血污痕跡,憲兵隊隊長茫然地看著他,搞不懂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早上好,皮埃爾醫生?!辈贿^他還是很有禮貌地回了一句,體現地像個不折不扣的英國虛偽紳士——盡管他不是英國人,這兒也不是英國,“您怎么了嗎?”
皮埃爾醫生樂呵呵地收起手中攥著的被染得黑紅黑紅的銀亮鑷子,隨手往狹窄逼仄的畫室里一角一指:“您這個新案子可有趣極了,不僅給您把抓犯人的時間省啦,連驗尸都給我省啦!”
憲兵隊隊長毫不客氣地推開擋住視線的幾個隊里沒眼色的憲兵,看到了蜷縮在角落里的犯人,頓時臉色一片慘白。
只見他們三天前徹底折磨瘋了的那個無神論宮廷畫家在一堆血紅色的散亂攤開的美工小刀、錘子、剪刀和篆刻針中間,緊緊抱著一截經絡下垂、血肉淋漓的小臂,死灰色的唇邊和穿舊了的發線羊絨毛衣上還殘留著結成痂塊的污血。
而他的面前,擺放著被剝了皮肢解的尸體。
有人認出來,那尸體的原身是這個開膛手畫家家里養著的那個小傻子。
憲兵隊里有人嘖嘖嘆息,搖頭大談不信教的后果。
只有憲兵隊隊長知道,精神錯亂的畫家做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兒來不是殘忍,是恐懼。
他依舊清晰地記得那天被他一番威脅后,在鞭刑架上,畫家撕心裂肺地喊出的那句話,
“我絕不會允許你們玷污他!休想、休想!”
憲兵隊隊長看著畫室進門正對的墻上掛著的那副畫著站在星星點點的杜鵑花中間的畫家和小傻子的畫,想著他威脅畫家最后說的話。
他在那時究竟是怎么說的來著?
哦,想起來了。
“你們一個瘋子,一個傻子,想自殺都沒有自主意識,還不如讓我來代替你們執行自己最后的死亡?!?/p>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