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別林斯基選集》滿濤譯一、二、三卷
一八三五年在俄國首都彼得堡,出版了一本叫別涅季克托夫的詩集。據當時俄國一些作家回憶說,這本詩集在文學界和讀者中引起了極其強烈的反響,掀起軒然大波。著名作家屠格涅夫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它贏得整個社會全體作家和批評家以及所有青年的贊賞。”其實不然,批評界對這本詩集持不同觀點的大有人在。在當時的一份大型雜志《望遠鏡》上發表了一篇評論文章《弗拉基米爾·別涅季克托夫詩集》,這篇文章以堅定的立場,鮮明的觀點,巧妙的分析方法,熱烈的語言逆多數公眾之輿論,無情地剝去了別涅季克托夫詩的虛假的外衣,把真相展示給人們看,一下子便擊倒了人們盲目崇拜的偶像。它所帶來的影響和震動遠遠超過了那本詩集,當然引起許多人的惱怒。“但是說來真奇怪!無論是閱讀的當時或者閱讀以后,我心里總有一個什么東西在不由自主地贊同“酷評家”,認為他的理由是有說服力的……反駁不了的”。屠格涅夫寫道。從那以后便不再有人去讀,去提及別涅季克托夫的詩了。這件事在俄國十九世紀文學史上傳為佳話。究其實,這說明一個文學批評家的活動有著何等重大的意義。這個批評家就是別林斯基。發表這篇詩評的時候,別林斯基的文學批評活動還剛剛開始不久,但已是鋒芒畢露了。
別林斯基出生于俄國的小市民階層,在當時俄國社會貴族階級思想意識根深蒂固的社會條件下,別林斯基這個曾被莫斯科大學開除的官費生,從事文學批評活動可見是怎樣的艱難和冒著風險了。然而,正如高爾基所說的那樣,他具有一種偉大的堅忍不拔的力量,“卻一下子占據了文壇的的領導地位,無意中迫使人們屈從他的思想的力量和人格的魅力。這位當時第一流的文學批評家和最先進的文學專家以他把文學看成重大的民族要舉的卓見,使得四十年代的作家們不勝驚訝。”這是對別林斯基及其事業所做的最高,最正確的評價。別林斯基的文學批論著是極富特色的,他將文學理論家深刻細致的分析和詩人生動描繪的手法結合起來,形成一種生動,活潑而又氣勢磅礴的文風,并且充滿了強烈的論戰氣息,產生了極好的效果。他從事文學批評事業雖然前后不過十年時間,但留下的論文浩繁而豐富,他以這些著作和車爾尼雪夫等人替俄國現實主義文學奠定了革命民主主義美學基礎。如果說別林斯基的著作是俄國文學中現實主義理論的寶庫,他的那些詩評便是這寶庫中的明珠。就以我們所看到的這幾篇詩評而論,在任何時候閱讀起來都不能不感到它充滿了新鮮和戰斗的活力,他的這些詩評摧毀偶像,扶植新人,正確地,詳盡地解釋闡明當時出現的優秀詩作,為廣大讀者灌輸新的,健康而高雅的審美趣味,宣揚新的美學理論。所有這些不僅使我們感到濃厚的興趣而且值得我們深深地思索和學習。明確點說向這位被列寧稱為俄國“解放運動中代替貴族的平民知識分的先驅”的文學批評家學習,汲取其精華則是我們的主要目的。
不過學習和評價這部分文章,我們應該對別林斯基的文學批評活動所處的當時社會和文學的歷史背景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俄國文學是毫無生氣的。當時大量的占統治地位的是彌漫于文壇的以茹科夫斯基為首的消極浪漫主義。高爾基認為當時“俄國文學總是折衷地襲取一切于他是新的花樣,而且有意無意地感受了浪漫熱潮的影響,便迅速地攝取了它的一切劣點”,因此,“在歐洲百年之前浪漫主義者早就企圖搖撼資產階級的勢力,而在俄國他們今日反希望幫助它樹立起來。”可見這樣的文學是多么保守,多么腐朽了。這就是別林斯基在開始文學批評事業時所面臨的俄國文學的特點。無怪乎一八三四年當別林斯基第一次發表自己的文章《文學的幻想》時就大聲激呼“我們沒有文學”了。俄國當時的文學潮流對野蠻的農奴制度不是給予揭露,不是鼓舞人民起來斗爭,而是以一種感傷抑郁的情調和神秘主義的幻想號召人民鄙視現實,麻痹人民的革命斗志。大部分作家,詩人的思想是趨于保守和頹唐的,根本不知文學的社會意義。只是到四十年代,普希金的創作才給俄國文學帶來新生。別林斯基的出現“以他把文學看成重大民族要舉的卓見,使得四十年代的作家們不勝驚訝,他們心中誰也沒有這樣嚴肅地看待自己的事業,誰也沒有體會到語言與形象的力量及意義……他用教師兼哲學家的無可駁斥的口吻說道,是的,你寫的相當通順,有時候還很漂亮,但是,你們卻誰都不明白究竟為什么要寫,為誰而寫,這種勞動有甚么意義”。別林斯基就是以這種戰斗的氣勢,這種驚人的勇氣,以當時看來是異端的思想開始自己的文學批評活動。這是一條貫穿于他的著作中的紅線,我們讀到的這幾篇詩評也不例外。
文學批評是文學中進行思想斗爭的武器,比起文學創作來,文學批評是一項更為艱險和重大的工作,是一項嚴肅的,勇敢地為真理而戰斗的神圣事業。別林斯基的文學批評之所以受到崇高的評價,就在于他不是一般的從社會的,政治的角度出發而是具有強烈的革命民主主義的思想原則,有著不可動搖的信念。在當時俄國社會條件下,別林斯基的活動是多么不容易啊!他的頑強,有力的論敵不止一個,然而他無畏地奮起迎擊,揚起自己戰斗的旗幟。他有自己的文學信念,有自己對真理的信仰,因而他在當時的文學現狀中,不肯遷就,更不順從一般的保守的文章公論,反而要以自己的文學見解去引導公眾,引導社會,豈非異想天開!但是事實證明,他僅實現了自己的目的,他鬼使神差,奇跡般的使公眾,使整個社會糾正了自己的偏見,端正了審美觀點。當他們在別林斯基的指導下重新去看待文學的時候,他們不能不承認別林斯基是正確的。正如我們已經知道的關于別涅季克托夫詩的評論就是這樣。這個別林斯基呀,從一些詩評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是做了一次這樣的事就罷休了,他那文學批評的銳利武器在當時俄國文學中真是所向披靡,鋒芒所指總是取得勝利。我們來看他是怎樣使詩人巴拉廷斯基一敗涂地的。
就連別林斯基也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地承認巴拉廷斯基不僅是和普希金同時期的,具有一定名聲的詩人,他的詩也曾煊赫一時。當時俄國文學界對巴拉廷斯基的創作有著很高的評價。別林斯基對巴拉廷斯基的詩先后發表了兩篇評論,即一八三五年的《論巴拉廷斯基的詩》和一八四二年的《巴拉延斯基詩集》,中間相隔七年,這七年在別林斯基本人的活動事業中是一段重要發展時期,他的思想經歷了一個與現實和解的危機之后,有了一個正確的轉變。不過這對我們探索別林斯基的詩評妨礙不大,因為他的前后兩篇文章觀點始終未變而保持一致,第二篇的觀點甚至更為明確,立論更加有力。
在第一篇文章中,當他并非無意地發了一大段議論之后便自信地宣稱巴拉廷斯基詩問題不大,并且問題也是十分清楚的,緊接著便劈頭蓋臉提出了幾個問題:“巴拉延斯基是不是詩人?如果是詩人,他的作品對我們文學發生什么影響?這些作品給我們的文學帶來什么新的因素?它們具有什么顯著特點?最后,它們在我們的文學中有什么地位?”天哪,這是些什么問題啊,他自己就說過:“作家的自尊感比一切其他各種自尊心都更敏感,更為仇念深重。”可是,他對巴拉廷斯基的詩僅提出這一連串尖銳,深刻的問題。從不同的批評對象出發,別林斯基的每篇詩評在接觸一個詩人和他的作品的時候幾乎無一例外地總有一篇很長的開場白,不管叫議論也好,還是叫聯想也好。他所以這樣做,的確并非是無意的,因為他的這些議論,滔滔不絕地講的不是俄國文學的發展情況,就是詩的藝術的發展動態以及詩的實質性問題,再就是像《佛拉基萊爾·別涅季克托夫詩集》這篇文章,開始便大談其什么是批評?這就是說別林斯基對待一個詩人及其作品,并不是簡單地,孤立地去看,而總是從一個更高的,具體的角度即社會發展的歷史和現實生活,或者是文學史的演變,藝術的變化等方面去考察。然后切入正題。他評巴拉廷斯基也是這樣,那么他到底要把巴拉廷斯基怎么樣呢?畢竟巴拉廷斯基和別涅季克托夫不能一概而論,所以他也沒有使用像對待別涅季克托夫那樣狡黠而巧妙的辦法,將他的詩折開來按散文的樣式排列,讓他的詩自己暴露出沒有思想,沒有藝術和虛假光彩的弊病,他這無情的一招一下子便從人們的印象中抹掉一個詩人。他對巴拉廷斯基要慎重的多。在把他放到俄國社會和文學發展的歷史進程中考察的時候,他所采用的是文學批評中最普通的方法:分析和比較。別林斯基的分析和比較不是簡單,膚淺的滿足于摘取片言只語的浮光掠影,而是建立在對一個詩人和他的作品的思想內容,藝術本質方面深刻洞察的基礎上,舉出最能代表詩人思想和藝術本質的作品,加以剖析,提出批評。對于巴拉廷斯基的評價別林斯基是以普希金的詩為準則來做比較的。普希金是第一位偉大的俄國詩人,別林斯基對普希金在俄國文學史上的評是眾所周知的,他以此來和巴拉廷斯基的詩來做比較是完全可以的,也是足以說明問題的。“有比較才能有鑒別”,普希金詩那深刻的現實主義和藝術性使巴拉廷斯基的詩在相比之下不僅黯然失色而且把缺陷暴露無遺。別林斯基對巴拉廷斯基的詩做了分析以后,懇切地指出他的詩失敗在于“把生命看作死亡的獵獲物,把理性看作感情的敵人,把真理看作幸福的危害者”指出這種現象的基礎便是“思想和感情,真理和信念的不幸紛爭,因而巴拉廷斯基的詩缺乏堅實的富有生命力的思想”,正是由于這些原因,巴拉廷斯基雖然是和普希金同時期的詩人,但是“普希金的影子早就孤零零地屹立著,越過自己的同時代人和戰友們把手伸給普希金生前就已經接觸過,嘗試過其才能的新生一代的詩人”。可是巴拉廷斯基呢?“他的作品的出版人們竟對它不贅一詞,在雜志上幾乎都沒有提及一下。他的詩早就沒有人讀了”。這實際上是詩人自己的創作所釀成的后果。別林斯基作為一個時代的批評家,沒有絲毫的偏見。他并沒有完全否認巴拉廷斯基的創作才能和他的作品,從評論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以同樣認真的態度來做這一工作,他欣賞巴拉廷斯基卓越的才華,稱贊他的一些作品的詩句音調鏗鏘,急驟有力,但他由此得出的結論是:“所有的詩人,甚至包括偉大的詩人,都必須同時是思想家才行,否則縱令具有才華,也無補于現實”。總之,別林斯基最終回答了自己評論巴拉廷斯基時所提出的問題。這就是指出巴拉廷斯基做為一個詩人到底表現在那些方面,他的詩在俄國文學中帶來的影響和他的詩在俄國文學中的價值。當我們讀完前后兩篇評論的時候也就一目了然了。
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因而文學現象常常是紛紜復雜的。特別是社會歷史發展到一個特定的時期,各種流派的創作思想和方法,各種不同的審美觀念都會出現,都會表現出來。處于這種時代,一個杰出而卓越的文學批評家不僅需要有高度的責任感而且需要一個堅持正確原則的頭腦,敏銳而深刻的洞察能力。別林斯基之所以偉大就在于他在當時沙皇專制統治下,在反農奴制的解放運動不斷高漲中,當俄國文學界彌漫浪漫主義氣氛的時期能夠堅持以普希金為代表的由果戈里等人發展了的現實主義文學道路,并為此而不掘不撓地戰斗著,有效地發揮著文學批評的威力。這不獨表現在那些宏偉有力的文論中,在他的詩評中也是這樣。我們已經看到因他的評論,別涅季克拖夫的詩在當時俄國公眾的印象中被抹掉;因他的評論巴拉廷斯基的詩在俄國讀者中銷聲匿跡。這些都說明別林斯基的詩評其威力和影響是何等的巨大。
不過當時俄國詩壇,現象可真是夠紛繁的。一八四一年在彼得堡也出版了一本《亞波隆·馬伊科夫詩集》,這是一個年輕詩人的作品。他的影響遠遠不如我們已經知道的別涅季克托夫的詩,出版所引起的轟動,但是它那獨特的古希臘羅馬風格卻是鮮明地引起了讀者的反響,也引起了別林斯基的觀注,而且就此發表評論。這篇評論發表的年代可能正是別林斯基從自己思想矛盾的迷霧中走出來的時候。這篇文章不僅保持了批評家一貫的那種以俄國文學為己任,以生動具體的分析闡明觀點的風格,同時理論原則更堅定,更明確。
馬伊科夫是這樣一位詩人,當時他還僅二十歲,他的詩的才能和作品用別林斯基文章中的話來說“像希臘詩才一樣,從大自然中汲取柔和的,安謐的,貞潔的,深刻的靈感,他像古希臘詩才一樣,在還是幼稚而明朗的靈魂里,還在大自然懷抱中直接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靈里找到那無窮盡內容來編寫芬芳而又諧婉樸實又優雅的歌謠”,就是這樣“古希臘的觀照構成馬伊科夫君的才能的基本因素,他用希臘人的眼睛來看待生活”,不過看來馬伊科夫的這種古希臘羅馬風格的作品寫得還真是成功,別林斯基這位嚴厲的批評家在文章中通過對列舉作品的分析,考察對馬伊科夫的這類詩給予高度的評價和贊揚,斷定“作者擁有卓越的超乎尋常的才稟”。但是別林斯基文學批評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沒有使自己的思想和觀察停留在對批評對象做一般的現象上的分析,不滿足于對作者的才能和作品做膚淺的,缺乏實質性的考察。在這方面也顯示出無論在什么時候,別林斯基都沒有忘記自己一個革命民主主義文學批評家的使命。他一方面對馬伊科夫的古希臘羅馬風的詩給予大量的生動而響亮的贊揚,但是并沒有為此而陶醉,沒有停止做進一步深刻而深入的分析。別林斯基是勇敢的,富于探索的批評家。他曾對古希臘羅馬的文學做過精細的研究,是一位通曉古希臘羅馬文學的專家,“通過馬伊科夫充滿著希臘明朗天空的甜蜜和柔美”的表面現象,別林斯基指出:“滲透著合理性和優雅性的跟大自然結成和諧統一,還遠不是古代宇宙觀的獨一無二的因素,古代詩人的生活不僅表現在田園詩或者宴飲歌中,并且也表現在構成他們生活的基本因素之一的悲劇中”這一點上看,無疑是馬伊科夫古希臘羅馬風作品的主要問題的所在。別林斯基明確地指出來以證明馬伊科夫這類詩的思想意義實在不稱高。除此之外,對于另一類詩即馬伊科夫脫出古希臘羅馬風范圍的作品,別林斯基卻絲毫沒有給予贊賞,而是對一些詩提出了嚴厲的批評,指摘多于贊美,他批評馬伊科夫的這類詩內容空洞無物,缺少詩意,玩弄詞藻。盡管如此,我們看到別林斯基對馬伊科夫這位年輕的詩人無論是贊揚還是指責,他所依據的是事實,是對作品具體的考察和分析,他的動機始終是純正無私的,贊美充滿了愛撫,指責則充滿了希望和期待。針對馬伊科夫的詩他正確指出“在詩歌方面取得成就光有才能還不夠,還需要在時代精神中有所創造,有所發展。詩人已經不可能生活在幻想世界里,他已經是他同時代的現實世界里的公民”。這個結論當時對馬伊科夫是完全正確的,就是現在對詩歌脫離現實的創作傾向也具有很大的說服力,讀來令人感到充滿生命的活力。
讀別林斯基的詩評,總使人感到他做為一個卓越的文學批評家的高度責任感這表現在他評巴拉廷斯基,別涅季克拖夫,馬伊科夫的文字中沒有絲毫的陋習和偏見。從現實出發,以作品為根據,以現實主義的創作為原則做出公正的評價。他無拘無束,沒有顧慮,他對批評的對象無私而真誠尤其表現出一個革命民主主義文學批評家的坦率精神和廣闊胸襟。當他評論一個詩人及其作品的時候,當他分析一個詩人的才能的時候,他往往要把自己的出發點和原則痛快淋漓地講出來,之后才是獨到的理論和見解,具體的分析,熱烈的議論,指責或者贊美,無不態度分明,令人信服。對于巴拉廷斯基,別涅季克拖夫,馬伊科夫的批評是相當嚴厲的,然而是有充分說服力的,是正確的。這一切我們看到的是別林斯基詩評的一個側面,當然是極其精彩的一面。但如果我們忽視了另一個側面去認識別林斯基,那不僅是不全面的,同時也很難正確認識別林斯基文學批評在十九世紀俄國文學中所取得的成就。不,像別林斯基這樣的文學批評家,在俄國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為現實主義文學清掃道路決不只是運用手中的批評武器有力地去擊碎幾頂詩人廉價的桂冠,而主要的卓越輝煌地還在于他義不容辭,有膽有識地為俄國現實主義文學發現新人,扶植新生力量上。用我們的話來說,別林斯基是當時俄國文學界一位最有真知灼見,別具慧眼的,愛才如命的伯樂。
柯爾卓夫不是一個很馳名的俄國詩人,他出生于基伏龍涅日的一個小市民家中,幫助年老的父親經營牲畜生意。無論從那方面的條件來說,柯爾桌夫在當時都不能說是優越的,就是這樣一個無名的,軟弱的“蘊藏在他靈魂里的詩的音響被喚醒的”小人物,一棵詩的嫩苗,當他的為數不多的詩歌作品落在別林斯基手中的時候,他是多么的幸運啊,這位大度的文學批評家及時地向柯爾卓夫伸出溫暖的手,提供了有益的幫助,他出版了柯爾卓夫的詩集。雖然,他認為柯爾卓夫的出現不是適逢其時,因為當時充斥詩壇的全是像別涅季克托夫之類的詩人,用別林斯基的話說,就是“出現在烏鴉的嘶啞的聒嗓和骯臟的”時候。但是,就像天文學家發現了一顆新星一樣欣喜,別林斯基為柯爾卓夫選寫了評論文章,把這顆獨特的,閃爍著耀眼光芒的新星,展示在當時俄國公眾的前面。
別林斯基在一八三五年發表的《柯爾卓夫詩集》是我們所看到的一位文學批評家為文學新人開拓道路的,最出色的文章。這篇文章和批評別涅季克拖夫的文章先后發表在同一年,然而批評家的觀點卻是多么鮮明的對照啊!它使我們看到一個文學批評家高度的原則性和責任感,文學批評是一項極其嚴肅的事業,特別是在對待文學新人和他的作品上,不能有絲毫的偏見和含糊,要十分的慎重和小心。別林斯基對此十分清楚,他自己就說過“在不恰當的批評中,如果被頌揚的詩人是一個具有靈魂和心靈的人,他就會走上不應該走的路,在博得剎那成果,曇花一現的榮譽之后會被活埋,變成文學界惡名的犧牲品,反之,如果是一個空虛無聊的人,就好使他妄自尊大,博得名不副實的成就,其結果是十分有害的”。柯爾卓夫不知是出于性格,還是自覺出生微賤,他是一個謙卑的人,缺乏那種從事高尚事業的氣魄和勇氣。這樣的人即便是珍珠,可也很容易被埋沒。但他的才能和詩所具有的特點遇到別林斯基,就像雜草叢生的荒野中一株俏麗的鮮花被明眼的園丁所發現。別林斯基十分看重柯爾卓夫,他為他的詩集寫的這篇文章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別林斯基以抑制不住的喜悅,認真慎重的態度“深切的觀注,敬仰和珍貴之情”來對待柯爾卓夫。他首先分析他的才能,這對于批評家來說是一件極其細微和精致的工作,它需要多么深刻的觀察力和敏銳的頭腦啊,而且多半是冒著風險的。別林斯基的偉大之處,就是他對自己所評論的對象敢于進行大膽的論斷。無論這個詩人或作家的創作發展是成功還是失敗,他都能依據事實做出預測。事實也證明,他的預測往往是成功的。我們已經知道他對別涅季克拖夫的詩的評論和對他的詩進行預見是那樣驚人的實現了。在這里對柯爾卓夫的詩和才能的評價,別林斯基也不是毫無根據的,他是從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來判斷的。雖然,別林斯基在每次遇到他們所喜愛的詩人和作品的是時候,其感情總是過激,其觀點往往超脫,但對柯爾卓夫的分析和判斷毫無不實之詞。他說“他擁有的才能不多,但卻是真誠的,他的創作稟賦不深厚,不強大,卻是貨真價實的,不是矯揉造作。”分析一個詩人,判斷一個詩人,最重要,最可靠的依據是他的創作成果。詩人對生活的觀察和體驗,思想和感情無不凝聚于此,其才能的特點和本質也無不在作品上打下鮮明的烙印。別林斯基舉例分析柯爾卓夫的詩,說他的詩沒有華美,漂亮而夸張的詞藻,沒有艷麗的外表,他是以深刻的思想和樸素,深厚的辭句見長的。特別是在當時俄國詩壇,柯爾卓夫詩中出現了俄國老百姓的形象和對他們生活的描繪,這是令人感到新鮮,感到耳目一新的。也是俄國文學史上的第一次。對于這種“表現我們老百姓的生活的詩情畫意”別林斯基寫道“我給予崇高評價的正是這種民族性,柯爾卓夫作品中的民族性是高貴的。”對于一個初出茅廬的詩人,這種評價的確是夠高的,它會給詩人帶來光榮,帶來聲譽,會給他的詩打開通向公眾的道路。柯爾卓夫以自己獨特的詩歌為俄國文學開拓了眼界,別林斯基為柯爾卓夫在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史上奠定了地位。
沒有比別林斯基更能深刻地去識別和理解一個作家或者詩人的創作才能已經作品的價值的了。在十九世紀俄國文學的普希金和果戈里時期是不能缺少別林斯基的,這是俄國現實主義的幸運。多虧別林斯基充滿信念和堅強力量的批評事業才使這一時期的文學在世界文學發展史中光彩奪目。眾所周知,別林斯基對普希金所做的專論和對果戈里小說創作的評論都是極其出色的長篇宏論,在詩評中對詩人萊蒙托夫的評論也屬此列。
無論從哪方面來做比較,萊蒙托夫都要比柯爾卓夫顯赫和重要的多。萊蒙托夫的詩歌創作活動在俄國十九世紀文學史上是一個較為特殊的現象。他的成名之作《致詩人之死》緊隨著謀殺詩人普希金的槍聲傳遍彼得堡。而首先又是別林斯基對萊蒙托夫的出現給予最密切的關注和最熱烈的評論。他稱他是俄國文學的一顆新星星“……卻幾乎是在荒涼的天際閃爍著,在大小和亮光方面沒有敵手。”四年后,當萊蒙托夫也喪生于決斗的槍口之下的時候,批評家也“被沉重的損傷所摧殘,被未能實現的希望所凌辱”,他稱這一時期的文學是“穿著喪服的,孤苦伶仃的,悲慘暗淡”,由此可見別林斯基,這個俄國文學的一代批評家,對于一個有才華的詩人是多么的關切和重視。一個作家和詩人的創作簡直就和批評家的生存和命運聯系在一起的。別林斯基對萊蒙托夫所做的,無論是對散文作品的評價還是對詩所作的長篇評論表現的尤其是這樣。不過別林斯基的文章太蠱惑人了,他雖然不是詩人卻有一枝勝過詩人的筆,他用以贊美詩人的語言親切,生動,充滿了炙熱的情感,現象的描繪,而且極其富于感染力。因此,頗能使讀者和他產生一樣的愛和憎。每當他讀詩,談詩人的時候,他是多么從容自如,滔滔不絕啊!可是卻不是盲目的。我們欣賞他一個文學批評家的語言活潑,生動,批評論著的魅力和目光遠大,但引起我們注意,思考的是評論萊蒙托夫這樣的一個舉足輕重的詩人,他所依賴的是什么?他在萊蒙托夫的詩中發現了什么?闡明了什么美學原則?及他的長篇宏論的支撐點在哪里?
事實上任何一個文學批評家在分析研究一個評論對象的時候,都不是毫無原則的,都不能沒有一定的思想基礎,尤其是像別林斯基這樣一個革命民主主義的文學批評家,他的使命,他所肩負的社會職責不允許他對一個詩人和作家掉以輕心,草率從事。因為文學雖然是現實生活的反映,反過來又極大地影響著社會的變革。萊蒙托夫在俄國文學史上是一個有影響的詩人,在別林斯基的筆下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其實別林斯基在自己的評論工作中就是把萊蒙托夫當做俄國文學中的一座山峰來對待的。在評論《萊蒙托夫詩集》的文章中照例開始又是長篇大論,可以說是關于詩的理論,這一部分很值得一讀。好在別林斯基的文章向來具有詩人和政論家結合的一種風格,雖然有時是抽象,思辨性的理論也并不枯燥乏味。我們從這里不僅可以理解萊蒙托夫詩的實質,同時,也可以基本了解別林斯基的一些并非錯誤的美學觀點。我們知道,別林斯基的思想發展分為前期和后期,中間一段思想矛盾,由于“與現實和解”的思想直接影響到他的文學和美學觀點,使我們在涉及到他的文學和美學觀點的時候,不能不謹慎地對待。他在關于萊蒙托夫的詩論中,提出了“詩在自身之外有沒有目的”和一些涉及到詩人和現實,詩人和創作,關于詩的形象思維等等問題,這都是屬于美學范圍內的問題。但我們的目的不是去探究他的美學觀點,況且在這里又不好做全面理解,對于這部分評論我們就只能聯系萊蒙托夫的詩去研究其中的一部分關于詩的觀點。我們知道,別林斯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現實主義的文藝理論家,表現在評論萊蒙托夫的文章中也是這樣。這可能是萊蒙托夫的詩啟導了他,也可能是他的美學在萊蒙托夫的詩中找到了印證,這里有許多閃亮的現實主義觀點,無疑有助于我們認識萊蒙托夫詩的重大意義。
別林斯基顯然是把萊蒙托夫做為一個成熟的詩人,普希金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繼承者來對待的。他以萊蒙托夫的詩為依據來闡明詩與社會,詩與生活的關系,反過來又以這方面的理論來剖析,評價萊蒙托夫。所以在這里我們很有必要擇其要點記錄一些別林斯基關于這方面的論點。“詩是生活的表現,或者更正確地說詩就是生活的本身,不僅如此,在詩中比在現實中生活更顯得是生活”。“詩主要是生活,是生活的本質,它的所謂最美妙的醇精,高度的精汁,精髓”。“詩人是畫家而不是哲學家……詩用形象訴于靈魂,而這些形象就是那永恒的美的表現,它的原形閃耀在宇宙萬有中,大自然的一切局部現象和形式中,詩不能容忍無形體的,光禿禿的抽象概念,抽象概念必須體現在生動而美妙的形象中,思想滲透形象,如同光亮滲透多面體的水晶一樣”。“一個詩人越是崇高,他就越是屬于他所出生的社會,他的才能的發展,傾向甚至特點也就越是和社會的歷史發展密切地聯系在一起的”。“一個偉大的詩人講到自己,講到自己的我也便是講到普遍事物;講到人類,因為他的天性包含著一切人類賴以生活的東西”。
以上這些,別林斯基認為“都很容易應用到萊蒙托夫的詩上來”,這樣我們就找到了別林斯基評論萊蒙托夫的支撐點,也找到了理解萊蒙托夫詩歌作品的鑰匙。因為別林斯基的思想觀點在寫這篇評論的時候,還沒有完全擺脫唯心主義觀點的束縛,表現在對生活的概念的理解上,也表現在對詩人才能的理解上。不過當我們把他的理論觀點和評論對象結合起來做為一個整體觀察時,我們覺得他的理論還是正確的,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使我們還不感到有荒謬的地方,并可從中有所收益。
對戴像萊蒙托夫這樣的詩人,別林斯基不僅從以上詩的現實主義觀點去論證,同時,也沒有放棄對他的作品做一番全面的,深刻的考察和解析,不論短詩還是長詩都不放過。從萊蒙托夫最初發表的一些詩作上,別林斯基就從內容和實質上指出:“它完全不同于普希金的詩”,他用以震撼讀者心靈的是“雖然渴望生活,洋溢著感情,但卻慘淡凄涼,對生活和人類感情失掉信心……顯然,萊蒙托夫是一位完全屬于另外一個時代的詩人,他的詩是我們社會的歷史發展鎖鏈中的一個完全新的環節”。從這個分析中我們看到別林斯基一開始便抓住了萊蒙托夫的詩所表現出來的主要傾向,從當時社會發展的角度去觀察,認為萊蒙托夫和他所處的社會是不調和的。別林斯基從萊蒙托夫詩發表的時間開始,大段大段的摘引,我們很熟悉別林斯基的這種方法。由于別林斯基詳細生動的分析,就仿佛我們自己在閱讀和審視作品似的,并借助于他的批評的望遠鏡和顯微鏡,窺視到了萊蒙托夫詩的豐富內容和深邃的意義,所以不是感到膩煩,而是讀得津津有味。別林斯基對萊蒙托夫創作的大量抒情詩進行了嚴密的審查,他認為只有根據這些詩篇才能看出萊蒙托夫的豐富的精神因素,以及對待社會的態度。在別林斯基舉出的許多抒情詩篇中,他都極其深刻細微地發掘出詩人在這些篇章中所表現出來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并且指明那些是主觀性的詩歌,那些是純粹藝術性的詩歌,以及詩人是怎樣從前者過渡到后者的,是怎樣走出內心世界的。在別林斯基的文章中,不管你讀過沒有讀過萊蒙托夫的詩,你都會被萊蒙托夫所引起,會深深地喜愛上這個俄羅斯詩人。因為別林斯基不僅僅是分析他的詩,而簡直是在生動地,詩意描繪萊蒙托夫的作品。他把萊蒙托夫比做一個經驗豐富的天才建筑師,善于使大廈的各個部分協調起來,使任何一個裝飾細節都顯得不是多余的。他贊揚萊蒙托夫跟現實分不開,現實根深蒂固地植根在他的靈魂里,緊緊地盤繞著他,吸食他心臟的血,要求他獻出他的整個一生和全部活動!他說他的詩是“用鮮血寫成的,是音樂的嘆息,是哀愁的旋律”。他又形象地描繪萊蒙托夫的詩“吸取了虹霓的彩色,太陽的明亮,閃電的光輝,雷鳴的隆隆聲,狂風的鳴鳴聲”除此之外,他又詳細地摘引萊蒙托夫的一些長詩,如《沙皇伊·華年輕的警衛兵和勇敢的商人卡拉希尼科夫》以及《童僧》,逐段地加以分析講解長詩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色。這一切都是別林斯基從各個方面向我們展示萊蒙托夫是“一位俄羅斯的最崇高,最高貴意義上的民族詩人,是一位表現俄羅斯社會的歷史時機的詩人”。別林斯基的詩評總有這樣一種力量,不論對他評論的對象持批評還是贊揚的態度,他的目的總能達到,總要使你屈服于他的理論,他往往能深刻地引導和影響讀者,贊揚或者指責一個詩人。
別林斯基的詩評在他浩瀚的文學批評論著中僅僅是一個支流,但就是這個支流的每篇文章的指導原則都服從于他的革命民主主義的思想基礎,都沒有脫離他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軌道。和他的其他批評文章一樣,這些詩評也是他革命民主主義美學思想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能正確地分析對待他所處的歷史條件下的思想局限性和思想發展中出現的矛盾,也就是說我們在閱讀別林斯基詩評的時候有一個清醒的頭腦,我們就能達到和借鑒的目的,就能夠從他的批評論著中汲取豐富的文學營養。
1982.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