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真打不過。
意大利人高大，柔韌，彈性好，皮球打得砰砰響。
那個兩米高的亞平寧美麗姑娘，金發，深眼窩，像個雅典女神，喜怒不見于形色，跳起來向頭頂上摸一把，快四米了。一巴掌把皮球砸下來，閃電驚雷刺向地面，倏忽一晃，球就不見了影子，誰能接得起來？
黑珍珠般的埃格努，發球就是遠程扣球，火炮平射。解說員說，時速一百九十公里！中國少女的后排，人仰馬翻。
教練是個羅馬男神，卷發，高鼻梁，黑眼睛里，無限深情，無數計謀。每個球都計較。每回暫停，他面授機宜，中國女排就要受到一兩個球的挫敗。而每回挑戰，都是他勝利——壓線了？壓線！打手了？打手！過網擊球了？當然是中國隊的手伸長了。
還有，一伙子高挑的羅馬姑娘，個個都肯翻滾在地面上，險球墊起來，怪球托回來，猛球救回來。
這么一開打，每一局，中國隊都輸七八個球。
眼見的二比零，咱們是非輸不可了。咱們似乎也沒有什么辦法對付她們。咱們發球發不過，扣球扣不死。咱們好容易攆上兩分，又丟掉四五分。
我幾乎不忍心再看。我聽解說員從興致勃勃到沮喪無比。我看郎平一回一回叫暫停。我看意大利隊的分已經到了二十幾分，而我們只有十四五分。我帶著醉意，想亂翻翻書來熬過去。
我聽見輸了，又輸了。可惜，又可惜。
我不想去睡。因為我被吸引。被色彩豐富的屏幕上色彩豐富的人們吸引。我被一個個在地上翻滾的、空中跳躍的人吸引。競賽中的歐洲姑娘，亞洲姑娘都好看。
吶喊好看。
球沒救起來，沮喪好看。
攔網成功，歇斯底里地大吼，一臉酣暢淋漓的陶醉狂喜，好看。
張常寧要發球了，一手托著球，一手小巧麻利，把皮球撥拉得滴溜溜飛轉。好看。
朱婷扣球，面無表情。冷冰冰的好像有十萬個信心藏在她的意志中。怎么看都好看。
袁心玥兩米多高，把兩只漂亮的杏仁眼里的殺氣托舉到兩米多高。好看。
曾春蕾一上場子，滿面春風，好像排球場上盛開了滿場子鮮花。好像她已經捧起了全世界所有的冠軍杯。這么燦爛的笑容，怎能不好看？
林莉在地板上翻來滾去，搶救一個個不可能搶救的球。挽救不回來，也要把膀子伸一下，告訴那只皮球:我要救你。摸爬滾打都好看。
李盈盈大開大闔，掄圓了膀子使勁扣。扣不過去，就往你的手掌上砸。砸出一個打手出界，好看極了。
郎平高挑的個子，戴個眼鏡站在場邊。凝神閱讀著賽場，像面對著萬卷書，做真正的學問。這個斯文的女教授很好看。
當然意大利半島的姑娘們，仿佛一群戰場上的希臘女神，跟咱們的亞西亞炎黃姑娘一樣漂亮好看。
我醉眼看好看，漸漸就忘記了分數。漸漸就覺得，中國姑娘一直輸，一直輸，可就是輸不掉。
埃格努剛開始一發球就是七八個，后面發上一個，就給堵回去了。
意大利隊剛超上兩分，中國隊就反過來再超一分。意大利隊打不死，中國隊就更打不死。
平分越來越多。
中國隊發球，也嘩嘩嘩，也開始落地開花了。
第三局結尾，郎平讓那個留了男孩子小平頭的胡明媛上場子發球。那個嫵媚的小伙子，把球在地板上咚咚咚拍了幾下，高高拋起來，高高跳起來，一巴掌砸過去，那邊的羅馬軍團就亂成了一團。哎嘿，中國隊居然趕成了二比二平！
天平是什么時候開始漸漸傾斜的？不知道。
你在看著場上一個個姑娘好看的時候，迷住了，陶醉了。人類的動作這樣美麗。人的表情這樣豐富多彩。人的勝利和失敗，成功和挫折，歡悅和失落，直接寫在她們的臉上，每一個瞬間看上去都是一部絢麗的傳奇。
我深深沉醉在這個比賽的過程中，忘記夜已深沉，忘記還有許多事需要做。忘記了世界和自己的存在。
猛然領悟到:在許許多多的時候，我都可以沉浸到一個個屬于自我的瞬間里去，這樣自足歡悅。
這時候我能坐直身子來看第五局了。這時候我堅信結局已定——從艱難中慢慢兒慢慢兒走過來的中國女排，這時候已經如天邊云，海上潮，緩緩壓過來，勢不可擋。你就是領先兩三分也沒有用。你已經擋不住呼吸越來越均勻的一群好姑娘。她們身上滿滿是人的高貴精神。她們是一群美麗漂亮的桑蒂亞哥。她們在被揍扁的時候也是氣血充盈。她們站穩了腳跟，任你怎么推也推不倒啦。
中國女排贏了。這是驚心動魄的偉大。這是酣暢淋漓的成功。這是意料之外、倒轉乾坤的勝利。
深夜里，在一場比賽的錄像中沉醉。這個世界上美麗的事物這么多，多好啊。
追隨一只皮球
跟著女媧去林中打獵
你追趕一只落果
捧起鯉魚尾巴撥拉出來的漩渦
在森林和溪流之間跳躍
采摘蕩在夜晚湖面上的星河
呼嘯的風擦亮你閃光的歌
吶喊匯聚，東海洪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