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悁悁
一路陪我見了赤彼枝、牧之等人,梓娘心中疑問不少,“花立,你和……”梓娘大約怕說錯話,又把話咽了回去,“但是,我想知道,你為何不讓你母親知道你已經成婚?她應該很高興才是。”
我知道梓娘想問什么,便直說,“赤彼枝常年毆打我母親,又不肯和離,我母親逃到秀巒這么多年,他依舊不依不饒,所以才有了今日之舉。不讓母親知道是因為,予蕳處于水深火熱當中,如果母親知道我的夫君安危不定,自然也會十分操心,甚至反對這樁婚事,我是不能說。嫁與予蕳,是不可被反對的事。”
“明白。”
待路過秣陽家時,我看到秣陽正在院子里抱著孩兒,他身旁的年輕婦人則用玩具逗著,“叫爹爹。”如此,我更心安了些。
我故意繞了經過予蕳竹院的路回家。竹院里掉落了一地的枝枝叉叉與殘花枯葉,混亂荒涼。
梓娘大約看出我心思,“白大人一定安然無恙。”
“你有訊息嗎?可知內情?”
“抱歉夫人,我亦許久不見兄長了,并無訊息。”
“梓娘,你且回去,我要去拜訪一人。”
“那你注意安全!”
我直接趕往簡舞正家中,簡舞正見我風塵仆仆的模樣,問道,“怎么了?”
“師傅,您可知郡王府的消息?”
“郡王府的消息?你指什么?”
“師傅,您知道現在政局緊張,新舊兩派斗爭未止,我想求問,現在朝堂之中已是何局面了?”
“也許馬上是一場定局之變了。”
我聽了后,更是緊張。
“你有十分重要的人在郡王府?”簡舞正猜測中,“是莊公子嗎?”說罷,她自覺應當不是。
“是莊公子的先生白予蕳。”
“你的夫君了?”簡舞正略微笑問。
“正是。”
簡舞正見我很緊張擔憂,便安撫道,“你別太憂心,這次我看新政要成定局了,新政是不會逆轉的。”
“師傅如此肯定?”
“百姓們擁戴的,自然不得逆轉。”
如此倒安心了些許。
回至家中,為解憂愁,我拿著筆寫著予蕳二字,轉念擔心萬一被別人關聯了去不好,于是又寫成有蒲與蕳,中心悁悁,于是整個二層地上都是這句話,有蒲與蕳,中心悁悁。
油盡燈滅,只剩清輝灑落滿閣,映照在這一張張寫著有蒲與蕳,中心悁悁的紙上,我想天神見了,是否能佑得予蕳安然。我向來不信鬼神,此刻也忍不住祈禱一番。
(6)噩耗
事實證明,祈禱絲毫無用。月余之后,梓娘告訴我,政變新政派贏了,然而予蕳沒了,連尸身都沒有留下。
“既無尸身,如何斷定予蕳沒了?”我有些失控。
“當時,白大人在琰府上,舊派放火燒了琰府,我兄長幾個滅火后,已經只見得白大人玉簪了。”
“沒有尸身,就是沒死。應當再找找,怎可如此下定論?郡王府其他人呢?是否安在?”我跑到郡王府去求問,但他們一個兩個都說予蕳沒了,說他沒有跑出來,此后再未見過他的身影。
我癱坐在地,我不相信。
向來禍不單行,粲稷跑來跟我說,“師傅,晏離沒了!”
我看了粲稷好半天方回過神來,“你剛說什么?”
“師傅,晏離沒了。”
“梓娘,扶我起來,去歌舞坊。”我盡量回神,讓自己淡定起來。
梓娘和粲稷把我攙扶著上了馬車,等我趕到歌舞坊時,大家都在傷心哭泣。
“如何沒的?”我問。
“今天,我們一起在外面游船,晏離不小心掉進水中。”
“我看到,好像是她自己要跳的。”
“自己要跳的?”我很奇怪,“這半年來,她不是都已經正常了嗎?”
我人已消耗殆盡,只得報官處理。
處理完晏離后事,我到簡舞正那里跪求,“師傅,我失職了,霓舞霽的姑娘交給您了,請幫忙找一可靠之人照顧這些可憐的孩子。”像交待后事一樣,我就這么和簡舞正說了,不帶商量的語氣。
簡舞正見我傷心痛苦,便答應了,順帶囑咐梓娘好生照料我。
出了簡舞正家,我對梓娘說,“梓娘,白大人都沒了,你也不必再跟著我了。你走吧,你的任務結束了,別跟著我。”
梓娘有些遲疑,但還是跟著我。
我于是說,“第一次見的時候,便說過,上頭與你強調,須得我同意方可跟隨我,你要抗命?”
梓娘聽此作罷。
(7)殘敗
一個人回到屋內,游蕩來去,我亦不知曉自己在做什么,只深覺疲倦困頓,日日蜷縮在家不愿出門,時常失神,又時常夜里流淚,怪自己無用,既幫不了予蕳,又護不住晏離。
如此半月后,我腦中又出現了許許多多熟悉的念頭。
我拿出紙,寫下遺書。其實遺書,我早非第一次寫了,從我患上幻滅癥以來,我已經寫了許多次。即便有時候正常了,我依然會保留遺書。因為,我不確定什么時候,我又患上幻滅癥。在治愈與復發不斷循環的道路上,我已經習慣了幻滅癥的存在。這么多年,我越來越了解它,知道什么時候它在我體內,知道什么時候它會來我體內,我也知道應當如何讓它離開我的體內。但這一次,我累了,我不想再做斗爭。贏了這次,還有下次,這輩子,我不想活在與幻滅癥沒完沒了的斗爭當中。
看著予蕳與我的琴、扇、硯、信,我穿上予蕳留給我的中衣,回味他在我身邊時的感覺。我答應過他,有一日他不在了,我只當他從未出現過,要好好生活。我想做到的,但是,我盡力了,我整個身心都消耗殆盡,再無半點掙扎的力氣。這么些年來,我為了母親長期煎熬在的生不如死的日子里,直到蘋桑沒了那年,我躺在草屋,母親亦不能再成為我活下去的動力。
然而那一次,我竟又熬過了一回。這一回,就這么過去吧,母親自然會難過,可每個人都有自己命里的難處,我這輩子苦遠遠多于甜,我不想要這輩了,亦不想要下輩子,以后都不要再有。我有我的難處,我自己用命扛了,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只得她自己扛了,終究人各有命。
蘋桑走的時候,捅了自己好幾刀,生怕不夠徹底。我原想問蘋桑一個問題,“你知道人想象著自己掉落懸崖,仰著下落與俯著下落的區別嗎?”那個答案我很清楚,我想象過許多回,當我內心尚有半絲求生欲望,我是仰著的,反之,內心決絕向死,就是俯著的。我想我問了蘋桑,也許也是這個答案吧。
不遠處的飛花飄進了我的閣樓,似乎卷著我最后一絲生氣離開,我躺在椅中,不愿再醒來。
與花共殘敗,凜冽寒風中,從此無人顧,終得一晌安。
(8)頓悟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手指恢復了一點知覺,身體對水的渴望喚醒了我的意識。生念的自行再現,讓我頓悟到治愈自己的方法,我逐步引導自己飲水食用、出門活動,一月后,我已經能如同常人行事,頭腦也逐漸恢復往常。不同于往日的痊愈,這一次,我確信往后我再難復發了,我知道我真正的人生開始了。
我戴著帷帽騎馬到處游走。歌舞坊的姑娘們過得風生水起。蘋桑安然靜臥,想來她的父親終能體諒她的苦心。我告訴蘋桑,她的舞蹈我已經教給了許多人,如同她的舞蹈被廣為認可,將來,她的勇敢、赤誠與孝心也終將得到認可。
我又到了予蕳竹院,人去院空,留下的娘子,做到了對他的承諾。竹子更加粗壯茂盛了,可惜他的娘子不會做扇子,只會在這里緬懷他。
而那所草屋,久未居住,已經垮塌了些許。四周的村民,還是那樣說說笑笑干著農活。
無論生死,宇宙依舊運轉。因自己的世界徹底黑暗坍塌過,如今再看這一切,好似轉世后再到這個世界。
我看到村民們在跳他們自己編的舞,我下馬走過去觀看。他們的歡樂似乎很簡單,大漢們一邊唱著收稻歌,一邊以收稻的動作跳著。這些動作皆來自勞作,雖形制上有些混亂,但因大漢們發自內心的隨意歡樂以及動作的熟練自然,這舞其實很打動人心。
他們見我在身后觀看,便瞅著我,我摘下帷帽與他們打招呼。
“花立呀,原來是你啊,好久都不見你了。”
“花立看起來好像不太一樣了,不是模樣變了,就是感覺變了。”
“你們跳舞跳得真好。”我真心說道。
他們哈哈大笑起來,“花立,你是在取笑我們嗎,在你這個大舞姬面前,我們這能算得上跳舞?”
“自然不是取笑,不信,我跳給你們看。”
我憑借對剛才舞蹈的記憶,加上自己的改編,我給他們跳了一遍。
他們紛紛鼓掌,“不愧是大舞姬,看我們跳一遍便能記住,還能跳得這么好看。”
與村民們告別后,我去了簡舞正家拜謝。那次我如同交待后事一般消失,現在看到姑娘們安好,我需得去感謝一番。
簡舞正見了我,說道,“花立,你振作了。”
我點頭,“師傅,謝謝您替我安頓好了那些姑娘們。”
“既是要謝,就要有誠意。”
我笑問,“師傅,您說,要我如何報答。”
“秋季慶典正在籌備,我正在編排一支新舞,但是總少了些感覺,你來替我完成這個事。”
我笑說,“師傅,我剛好從西橋里村民那里學了一支收稻舞。”
“是嗎?你跳我瞧瞧。”
于是我在簡舞正面前跳了一遍。
簡舞正看著我,似乎走神了。
“師傅?”
“花立,還是你得我歡喜,再次看你跳舞,仿佛當年就在眼前。你到底是有靈性的孩子,跳起舞來,總能牽動人心。師傅還是那句話,若你愿意回來,師傅讓你直接做舞正。”
“師傅可是升職了?”
簡舞正笑著說,“現在是府丞了。我跟府令大人上書一封,你做舞正不會有問題。”
“我還是考學吧,但師傅若有需要,徒兒自當盡力。”
“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以后提及,切莫要矢口否認。”簡府丞似乎很得意抓住我把柄。
(9)自明
后來我考學順利,成功入學吉邶國學府。猶記得年幼時我吵著嚷著要念學,后來家中變故母親說我須得自己賺取銀兩方能繼續念學,現下我可以繼續完成我的學業了。
曾經我期盼能臨江而居,琴舞書畫,自在生活,如今亦已實現。
我不再為了誰,抑或為了什么責任而茍活,先隨心而活,再力所能及地幫助那些苦苦掙扎在底層的百姓們。如此人生,于我算得圓滿。
至于沒有父愛,沒有完整家庭,都算不得什么,并非面面俱到的人生才叫完滿,而是,內心自在安寧了的人生方能充盈。
在國學府念學之余,我會去教鄉親們跳舞識字,有時候完成簡素師傅安排的任務。
姝兒婚后一直幸福,雖然那時她似乎以一個很傻的理由向我學習舞蹈,現在看來,像我這般一人獨自生活,抑或像她那樣相夫教子皆是美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