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十五)
多爾袞苦苦思忖著,感到頭重腳輕,“布木布泰”幾個字在他暈眩的眼光中變成飄渺不定的一縷青煙,從他努力想握緊的手中溜走。他恨她,他覺得自己被這個哥哥的女人害慘了。
將一個男人折磨到暈頭轉向,布木布泰很輕易就做到了,因為,她自己并不知道。唯其不知道,才更顯得她神秘莫測起來,這才是女人真正嚇人的地方。這個有時候傻到沒邊的聰明女子,對于懷孕一事也是不在意,甚至有些許厭煩,任旁人緊張萬分為她做安胎保養,她一如往常上范文程的課。
一提給側福晉上課,范文程就緊張。課間全程有侍女仆役環伺,盯梢的人比和多爾袞一起時多得多,完全不顧及范大才子的感受,倒并不是提防兩人之間會搞出什么風流韻事,而是畢竟是宮中女眷,又懷孕了,到哪里都得有那么班人跟著。
就算是這樣,也是布木布泰再三堅持、黑還例外開恩得來的,她本來只有范文程遙授自學的份,拜黑還信任范文程所賜,他被允許在側福晉傳喚時上門授課。
老夫子當然是值得信任的,但當事人的內心感受,想必只有自己才清楚。和多爾袞沉默寡言不同,布木布泰喜歡交流,但不會讓人感到是個話癆,范文程不知道,她只是在上課時才會表現如此,他在她眼中其實是個不相干的人,她的情感、她的內心隱秘都和他無關,和他在一起,她只感到陌生人給予的輕松和學到知識的快樂。
她快樂了,可他并不快樂。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不快樂從什么時候產生。開始授課時師生交流要靠翻譯,那時雙方都覺得既好笑又有趣,都忍住沒有笑出聲來。現在,曾經聲稱學不會女真話的他也開始能夠結結巴巴說一點了,輪到學生來糾正他的發音。
事情慢慢發生了變化。
墨汁濺上白紙無可挽回。
沙漏追時一去永不返。
一對奇特的互為師生的關系,讓范文程手足無措,既痛苦又充滿飛蛾撲火般的向往。他害怕這個小女人,怕什么?他不知道。他怕直視她探詢的雙眼、怕看她的笑容在唇邊勾起的漂亮弧線、怕看她一雙黛眉峰聚成觸目驚心的優雅,尤其怕看她投入的神情,那是他從來沒在別的女人臉上見過的端莊秀逸,她仿佛神游世外,多爾袞偷吻她的發絲,也像是冒犯了她。
在布木布泰印象中,范師傅是憂郁的、淡然的,也是稱職的,他會先將漢文典籍分成經史子集四大類,每一類列出入門及深造的品種,用筆圈出重點部分,讓她由淺到深逐層領受,她很滿意這種學習方法。隨便翻開一本書,滿眼黑色圈線,她由衷驚嘆范夫子的博學強記。
“范先生……天吶,這么多,他全都讀完了……”
他只微一點頭,還是那么淡淡地皺著眉頭。
蘇茉兒在旁觀察著這微妙的場合,似笑非笑,腦中卻閃過多爾袞意欲擁抱主人的一幕。布木布泰有點尷尬地望向她,臉上寫滿不解。
范先生怎么啦?他這個樣子也有日子了。布木布泰也只好報以表示理解的微笑,心中更加尊敬他了。她天生就容易對不肯盲目迎合她的人產生好感。其實她并不明白這當中發生了什么,不明白當她報以微笑時,他為什么低下頭去。
難道我太過蠢笨,他教得吃力?
只有老天爺才知道,范師傅為什么憂郁,回到家,憂郁化作了悲傷。
很多人都相信,悲傷可以掩飾,除非當事人不想這么做。所以黑還將此解讀為偶然的心事重重,或許還有漢人身處異族中的不適應,就算會將黑還的思緒引向不敢想的地方,但是否如此也只有他本人才知曉了,范文程一如既往一身磊落正氣,滿腹經綸口若懸河,不負大金國首席謀臣的聲譽,不容旁人胡亂猜測。
只是,有人受傷了,受傷了。
手撫過左胸,但愿這個地方不是真的穿了一個洞,但愿不要很痛。
(未完待續)